楠在南方

作者: 孙锐 | 来源:发表于2019-05-30 09:30 被阅读34次
    楠在南方

    莫楠跑出了酒吧就迅速闪入那条宽阔的深南大道上。

    此刻夜已深了,尽管路上的汽车来往如梭,但路边的行人却已寥寥无几。浓重的夜色似乎把一盏盏路灯擦得更为明亮,可显然,它却无法擦亮一个人的身影。

    莫楠望着自己那黑黝黝的身影,就像望着一摊孤零零的水渍,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莫名的辛酸和悲凉。

    一股带着咸腥气的风,猛吹过来,径直撞在莫楠的脸上,撞得她的鼻子一阵酸痛不已。等两只脚再次挪进一片前后两盏路灯都无力眷顾到的阴暗处时,莫楠再也忍不住了,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丁零当啷地掉了一地。

    一辆轿车经过莫楠的身边时,“吱嘎”一声,倏忽停了下来。有个男人一边摇下车窗,一边装作很绅士、且拿腔捏调地说:“嘿,美女,怎么了,需要我帮忙吗?”

    莫楠慌忙收起泪珠,转过脸来,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正朝她灼灼凝望、颔首微笑。莫楠心想,又一个欧畅!为什么他们这些男人的眼睛总是那么的尖呢?!她稍稍收敛一下心神,便凛然回答:“谢谢,我不需要!我在看星星呢,唉,都把我的两只眼睛看酸了!”

    对于这样的回答,车上的男人显然有些始料未及,一丝笑意生生僵在他的脸上,难看至极。随即,他又像是自我解嘲一般嘀咕了一句:“可天上有星星吗?”然后,便“轰”的一声,踩下了油门,绝尘而去。

    是啊,天上有星星吗?莫楠不由得抬头寻觅,从都市霓虹灯的闪烁中,从无数幢摩天大楼的夹峙中,她只能勉勉强强地寻觅到几颗分外昏黄、分外黯淡的星星,看上去,就像那些行将就木之人的老眼,神采全无,光彩尽失。

    莫楠忽然想起自己的家乡——北方那座气候宜人、景色秀丽的小城。今夜此刻,小城的夜空想必是星空万里、繁星点点吧?心念此处,莫楠便给许朋发了一则短信:“这会儿,家乡的夜空中有多少颗星星呢?”可等打下最后一个问号的时候,莫楠却开始犹豫了,她想,许医生怕是早就睡了吧?然而最终,她还是按下了发送键。

    那一刻,莫楠还一直想,她有多久没联系过许朋了?

    三年前,莫楠从小城的卫校毕业。因为有个在本市卫生局工作的亲戚,所以她毫不费力地在小城最好的医院里找到了工作。可她的那些同学,就没有她这么幸运了,大多数只能被分派到小城辖下的那些乡镇医院里去工作。在同学聚会上,莫楠自然是一帮女孩争相艳羡、乃至明里暗里动辄冷嘲热讽的对象。

    连莫楠自己也觉得,她是一个幸运的女孩,她的工作是不错的,她的生活是幸福的;她应该满足,更应该珍惜。何况,她还拥有不少追求者呢?许朋就是其中一个。而被人追、被人宠、被人爱的感觉总是很惬意的。

    莫楠是那家医院心内科的护士,而许朋是心内科的主治医师。许朋年纪轻轻,就是主刀,在小城里颇有些医名。自然,像他这样长相不俗、事业上亦略有小成的男人,肯定也不乏追求者,可他的心里只有莫楠。那一天,当莫楠不施粉黛、清清爽爽地第一次踏进心内科的大门时,许朋蓦地觉得眼前一亮,同时觉得这正是那个自己一直以来苦苦寻觅、苦苦等待的女孩!

    那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一旦黏在他的心上,便怎么也挥之不去。

    就这样,一念之间,一切都定下来了。许朋的医术再怎么高明,也无法像做一台手术那样无比精准、异常冷静地切割掉自己那突然汹涌而至的爱意。于是,他便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地越陷越深。

    心内科要做就是大手术,不做手术时就会有大把的空闲时间。许朋常常会带着莫楠一起去郊游。小城自古山清水秀,尤其是西郊那一隅,一条清澈的河流终日环绕着一座峭拔的小山。那景色,虽远远算不上什么壮丽雄浑,但也水流潺湲,林木葱郁。置身于其间,呼吸几口新鲜、湿润的空气,倒也令人胸襟明朗,心旷神怡。

    每每到了那儿时,莫楠总会雀跃不已,唧唧咕咕地说上一大堆的话。而许朋呢,却始终像个木头人一样,或许是一台手术一做就是十几个小时而练就的沉默缘故吧,常常一整天,他竟说不上几句话。有一回,莫楠就捉弄他:“我说许大医生,看来你是把我当作你的手术对象了吧?都老半天了,你才统共说了三句话!”许朋听了,马上满脸通红,显得很不自在。

    莫楠更是不依不饶:“哈,我们的许大医生见惯了多少生死大场面,可现在和我在一起,居然会脸红!……”许朋的脸就更红了,可还是一声不吭,只是忽然,他勇敢地转过头来盯着莫楠望,盯得牢牢的,那一道目光就像燃烧起来的熊熊火焰。

    人家沉默,并不代表人家沉闷。莫楠赶紧闭上嘴,把眼睛移向了别处。

    小城的日子,似水流年,总是一成不变。莫楠慢慢觉得自己的每一天,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说穿了和那些一辈子只会伺弄土地的人一样,没有什么绝望,但也说不上有什么希望。只是活着而已,为活而活。她甚至觉得这样的生活只是一种敷衍罢了,敷衍家人,敷衍同事,也敷衍着自己。

    莫楠一想到自己漫长的一生将会在这座小城、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慢慢耗尽时,顿觉心劲全无。某些空闲、止不住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甚至会长久地沉浸在一种万箭穿心、万念俱灰的自怜自艾当中。她越来越觉得不安、惶恐、窒息,于是她强烈渴望改变,哪怕仅仅一次!

    等到那位在南方工作的同学打她电话的时候,她内心的火,已成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任凭她的家人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她执意要到南方的那个大都市里走上一遭。在最亲的人面前,她不哭也不闹,只是一字一顿地说:“要不然,我这辈子都死不瞑目!”她那一种掷地有声、出奇冷静的语调当即吓住了一屋子的亲朋好友。

    最后,她妈妈只得万般无奈地说:“到南方以后,万一哪天要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楠楠,你可记得一定要回老家啊!……”

    那一刻,莫楠望着妈妈满脸的皱纹和泪水,赶紧点了点头。

    临走之前的那天晚上,莫楠主动约许朋出去走走。那晚的月光,不胜皎洁,飞彩凝辉,似乎给许朋的脸庞镀上了一层异样的光芒。莫楠偷眼看着,不由觉得那很温暖、很亲切。她忽然很想对他说:“亲爱的朋友,请把我忘了吧!”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许朋却还是像往常那样一直不怎么吭声。或许他知道自己再怎么劝说、再怎么挽留也是没有用的。毕竟一起共事差不多已有一年了,他早已领教过这个女孩的执拗。

    分别的时候,许朋说:“楠楠,记得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发短信也行!”他再怎么掩饰,语调中还是泄露出一丝失望和担忧。

    莫楠定睛望着这个寡言的男人,忽然很想抱抱他。

    后来转身时,她终于没能忍住泪水的夺眶而出。

    南方的都市很大很大,可属于莫楠的空间却很小很小。刚来那阵子,她晚上睡在那位同学家客厅的沙发上,白天就忙着出去找工作。小城卫校的毕业文凭,到了这儿的医院,连做最低一级的护士人家都不肯要。如果想上岗,那就得先从护工做起,出勤一天一百块钱还不到,仅够维持交通费和伙食费;而且还有三个月严苛的试用期。

    起初,莫楠心比天高,觉得这么大的都市难道就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吗?直至辗转找过好多家大大小小的医院后,她才终于泄了气,因为结果都是大同小异。唉,要怪就怪自己当初没有考上更好的学校。

    而人情比纸薄,没过几天,那位女同学一改最初的热情,竟也渐渐地对她冷言冷语、摆起脸色来,还老是在她耳边吹风,说些人一定要靠自己、一定要自力更生的大道理。乍听起来,莫楠还以为人家这是在鼓励自己呢,但后来就慢慢品出了这里面的刻薄和讥诮之意。

    于是,莫楠只好把心一狠,跑到一家看上去似乎还不错的医院去做护工。一签完用工协议,她立即把自己的被褥从同学家直接搬到了护工值班室。护工的工作辛苦不说,还会经常受气,受各种各样脾气古怪不一的病人的气。一个月之内,莫楠就已极尽委屈地哭过好几回。

    但是,她每次往家里打电话时,却会一直笑着,笑给妈妈听,还装作十分欢欣地说:“妈妈,我在这儿很好,工作一点儿都不累!……”那一刻,她口气虚伪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诧不已。

    每次挂完电话,莫楠总想大哭一场。可路是她自己选的。

    后来,有位慈眉目善的老医生对莫楠说:“小丫头,我看你长得细皮嫩肉的,这护工的活你是做不下去的,我儿子的公司刚好需要一位文员,你去倒是蛮适合的!而且,他公司里还有宿舍住,条件比这儿好多了!……”

    因为没有更好的出路可以选择,所以莫楠只能感激地点了点头。

    那家公司离医院不远,结完工资的当天,莫楠就拖着一只行李箱,还有一只装被褥的大包步行过去。尽管走得磕磕绊绊,几乎三步一停,但心情还算不错,毕竟命运把她从那个不堪的蜗居之地解救了出来。

    拐入那条宽阔的深南大道,有辆轿车从身边经过时,忽然“吱嘎”一声,停了下来,一个极其英俊的男人朝她张狂地喊着:“嘿,美女!到哪?我带你一程!”莫楠不睬他,那个男人却兀自涎着脸盯着她,并保持车速和她同步前行。

    莫楠忽然拐上了一条侧路——她到目的地了!她便蓦地转过头来朝那个悻悻然的男人做了个大大的鬼脸。于是,她的心情一下子更好了。

    到了那家公司,已有人早已安排好她的宿舍和办公桌。等把行李放进宿舍里再回到办公室坐下以后,前台小姐笑意盈盈地说:“莫楠小姐,请您稍等一会儿,老板马上就回来,他会安排你具体工作的。”然后,她把一册公司简介放在莫楠的面前。

    环顾四周,公司虽规模不大,但十来位同事也正在井然有序地忙忙碌碌着。莫楠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望着窗台上那些生机勃勃的绿色盆景,心情一下子舒畅、明媚起来。换了一个环境,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同和新鲜。莫楠心想,那位老医生真是个大好人啊。

    翻了几页公司简介,莫楠便知道这家公司生产一种特妆准字号的化妆品,祛斑效果非常好,已在全国各地发展了不少代理商。这边只是公司的销售部门,生产部门在郊区。

    她正用心翻阅着,前台小姐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说:“老板回来了,他请您去一下。”莫楠踏进那一间装修豪华的总经理室,竟赫然发现公司的老板正是那个刚才在路上朝她发春的男人,她不禁一阵大窘。

    那家伙却丝毫没有尴尬,还咧开嘴坏坏地笑了一下,说:“嘿,莫楠小姐,我叫欧倜。刚才,我爸爸叫我过去帮你拿一下行李,谁知道你自己跑过来了。哈哈!”莫楠顿觉自己被耍了,有些气不忿,便快步走出了总经理室。那家伙却在背后幸灾乐祸地说:“哈哈,生气了?!喂喂,请等等,我还没有安排你工作呢!……”

    莫楠的具体工作就是在每天下班之前把全国各地的代理商传真过来的销售资料重新汇总一下,第二天再转交给销售部门。工作不算太复杂,就是要经常加班,但好在宿舍就在公司的楼上。宿舍是三室一厅,莫楠和另外两个女孩分而居之,一人一间。每天晚上,当回到宿舍里开始沐浴的时候,莫楠总能想起以前蜗居在护工值班室里的种种难堪,于是她觉得现在到了天堂。

    欧倜每每看到莫楠时的神情还是那般张狂,总像个无赖似的涎着脸盯着她,直到盯得她满脸通红才肯罢休。但奇怪的是,他却从来都不主动追求她。有时候请客吃饭,他会把和莫楠同宿舍的另两个女孩也给一起叫上。

    其实,一个女人和某个城市的关系,恐怕就是和某个男人的关系吧?莫楠在逐渐融入这座南方都市的同时,也会慢慢地有所期待,期待某个男人会爱上她,会给她带来所需要的那种温暖和幸福。而这个男人是欧倜吗?她却不敢想。因为他不是许朋。

    大概一起共事将近一年后,欧倜才单独约莫楠出来。欧倜的那两瓣薄唇像是涂了蜜,从唇间蹦出来的句子全是女孩爱听的。令人不由疑惑像他这样的男人大概是久经沙场了,类似的话不知道和多少女孩说过呢!……每每恍惚之际,莫楠的眼帘之间总是会掠过许朋的身影,唉,那真是一个丝毫不会哄女孩开心的老实人啊。

    单独约过几次以后,欧倜就开始不断地磨莫楠,说白了就是想和她上床。尽管上床对于现在的人来说,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但莫楠却一再峻拒,死死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事实上,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莫楠就对这个有点玩世不恭的男人开始动心了。虽然明知道爱上这样的男人是很危险的,但他每一次朝她坏笑,哄她开心,都像是一种充满无限魔力般的召唤。她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心旌摇荡,从而甘愿沉溺其中。

    得不到的就会一直眼馋,一直心痒痒的,于是欧倜一直磨,一直磨,终于磨得莫楠的耳朵和心脏都脱了一层皮。有一天,那最后一道防线便被他顺利突破了。

    一番浓情蜜意过后,欧倜沉沉睡去,莫楠却怎么也睡不着。和一个男人上了床之后,一切就好像不同了,她必须看重。毕竟她来自小城,从本质上讲,她是一位保守的姑娘。她忽然很想和他好好谈一谈。可那一刻,身边的男人却早已鼾声四起。

    那以后,欧倜只是在想要莫楠身体的时侯才会满脸堆笑地来约她,不想要的时候,往往一两周都不会来。日子过得真快啊,一年的时光在这种似是而非、糊里糊涂的生活中飞逝而过。

    莫楠终于沉不住气了,便主动约欧倜到公司附近的一个酒吧里坐坐。

    那天晚上,借着暧昧的灯光,莫楠第一次用一种挑衅似的眼神紧盯着欧倜,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欧倜,我想和你结婚!”

    欧倜听了,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即刻收敛起那一脸表演似的深情,换上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回应着莫楠:“哈哈,不会吧!莫楠小姐,你不是认真的吧?!大家两情相悦,只是各取所需罢了!我不会这么早就结婚的。再说了,我也不是一个非常good、非常nice的结婚对象。莫楠小姐,你会找到一个比我好很多很多的老公!也许,也许他今晚就在那些人当中!……”

    对于欧倜脸上那一股再次浮上来的张狂、轻薄之态,莫楠直觉恶心,再也忍受不了了,于是她立即端起一杯红酒,仰头一气喝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酒吧,迅速闪入那条深南大道上。

    要不是因为忽然想到那位好心的老医生,她就会把那一杯红酒,不,那一瓶红酒直接泼在那个混蛋的脸上。而深南大道,是她两年前来时的路,也是她初次看到欧倜的路……

    自从莫楠到了这个南方都市换了手机号码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和许朋联系过。而在这两年中,她竟然也没有回过一次老家。第一年的春节,她是想回去的,可到了火车站那里,望着广场上那挤得密不透风、压根儿插不下一条腿的人群,她当即打了退堂鼓。那一刻,她忽然害怕了,害怕回家,害怕小城里那些熟悉的人会对她来上一场无声、却又意味深长的拷问;第二年的春节,好歹有欧倜陪了她几天。

    可是今晚,莫楠特别想老家,想妈妈,想小城的夜空,甚至还想那个寡言的许朋。

    莫楠的手机忽然“嘀”的一声,提示有一条新短信,那个许朋居然还没睡:“这会儿,小城的夜空中共有六百三十六颗明亮的星星。楠楠,整整两年,我的手机一刻都不敢关机!还好,我终于等来了你的消息!楠楠,快点回来吧,快点回来嫁给我吧!我想你,我爱你!……”

    莫楠读着读着,眼泪重新涌了出来,那样老实的人也会说些甜言蜜语了。可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紧接着,她的手机又响了,是欧倜的来电。莫楠不禁犹豫:接,还是不接?……

    深南大道依然宽阔,只是两年前,莫楠径直往南走;而今夜,她却踟蹰不前。

    (完)

    孙锐于常州大运河畔

    2019年终稿

    ★作品编号:sr-czs 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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