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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菜七
他坐在一张矮凳上,大拇指仿佛公鸡在灰堆扒食似的,在手机上划拉着写道:
有一天,褪去女神鹅黄色云朵织的衣裳。如果,我仅遇见享用与被享用的欲望、并不高贵的孤独,和偷欢般的愉悦,我应该在庆幸中哭泣还是在失望里沉默?
写完,他却怀着滞重的羞耻感,重重地击打屏幕,删除了文字。然而,她的味道在鼻腔里滋生,一种带着淡腥味的竹叶的气息弥漫,他紧锁眉头,扇动鼻翼,觉得是他家乡独有的苦竹。
他背叛了白洋和自己的信仰似的不安,屁股挪来磨去,塑料凳子即将着火。他被她的幻影逼视,他呼吸重了起来,慌乱拿出手机,忙滑开手机屏幕。他凭借理科生精密的记忆,从最末的那个问号开始,逐字逐句地倒推,复活了刚刚被删除的文字。
感性的夜晚击溃了忧虑是否矫情的理智,他还是捺下了发送键。
三秒后,后悔的情绪催动他的右手食指,点开“多选”键,但他来不及摁下撤回键,手机惊心动魄地闪了两次光。
韦小宝回复了两条,第一条果然是一张表示肉麻的表情;接踵而至的第二条很简单,八个字:
没有女神,只有日常。
江方飞默默想了会儿,慢慢打出几行字,删除了,重写道:深夜食堂。
十九岁时的友谊,极少权衡得失,并足以产生类似爱情般奋不顾身的深夜赴约、对不明行踪的刨根问底。半小时不到,韦小宝到了他们的“深夜食堂”。
但他不知道,天亮时,他将顶着好友给予的光荣纪念返回学校。
至于他来时是打晕了宿管,还是凭借了宿舍二楼的肮脏管道,永远是个谜,他总能随时出入学校。
就像他随时从某一段死去活来的大学恋情里抽离一样,前一晚,他还在灰飞烟灭的爱情余烬里借酒流涕,次日一早,便在豆浆油条油腻的热气升腾中云淡风轻。
江方飞瞧见这位淡然随意的好兄弟时,如同自己在反着照镜子。只不过,这镜子犹如《红楼梦》里的那方铜镜——正面是人像,反面是骷髅。他很敬佩韦小宝,也很厌烦,既厌烦他的洒脱,也嫌恶自己的粘腻。
韦小宝邪魅一笑,然后被人猛踹了一脚腘窝似的,扑地一声,屁股墩在红色的矮凳上。他拿起扁平的小酒瓶,以牙咬着瓶口,旋开瓶盖,顺势灌下两大口。咕隆隆的声音像永远填不满的抽水马桶。
他龇牙咧嘴地说:“哎,‘四月天’同学。在这儿……”他眼珠滴溜转了一圈,仿佛周围的陋巷高楼,顷刻之间被他吞进了他黑黢黢的眼里了,他扬起眉头,说:“凌晨时,置身于一隅上了年纪的街角,仿佛窥见资深美女的解颐浅笑。她眼角细微的波纹晕开,荡漾,真是叫人震撼,为时光消磨未尽的美而心碎呀。”
这是一家苍蝇馆子,据说已存活至总角之年,青砖颓檐,掩在周遭华厦的幢幢鬼影之下。终日面目朦胧,因为饱含味道的小面,伸出了灰色的胼手胝足,攀爬游走,打磨出满壁驳杂的人间烟火。
视线穿透华丽程度不一的商肆、避开令人迷幻的霓虹和伤感夜色的迷雾,你就能看见九百米外,一座矗立了六十余年,高27.5米的巨人,是为了纪念那场历时八载的战争而诞生的碑。
“四月天”伊始于谁,已无从探查,得名于“人间四月芳菲尽。”是江方飞的绰号。确切说,如今,这绰号更符合他的名字。因为,他遇到了在他看来命定的她。
避不开的偶然遇见,每个躲不掉的眼睛比大脑清醒的夜晚,无论是真实的她,还是存于幻象的影子。瞥见她的瞬间,他的心立即失去跳动,他看见另一个自己随风漂浮,悸动,追逐,他像感伤的暮春那么细腻多愁。
韦小宝给他的杯子倒上酒,大大咧咧地说,别想白洋了。不是哥们的菜。他嘴角左侧挂着颤巍巍的半根面条,正在撸一串烤脆骨最后的一朵焦黄。
浑浊的酒气扑打着方飞的鼻尖,如同灰蛾子的翅膀,散出令人作呕的蛆虫味的粉末。他耷拉下脑袋,青皮脑袋上泛起灰色的雾。
“滚蛋。”方飞嘟囔道。韦小宝没听见似的,他漫不经心地拿酒瓶一下又一下,钟摆似的敲打着他脑袋下方的铁盘。
椭圆形的铁盘上,躺着孤零零等待进到人嘴里,然后再次彻底死亡一次的一串烤鸡爪,还有一汪类似食堂下水沟里飘着的蓝绿色的油花。
韦小宝盯着他的青皮,他那对仿佛白昼里的星辰般的眸子射出寒光。在铁盘呻吟的背景音乐的鸣奏间,他残忍地指着盘子说,这个顶多二十厘米直径的东西,能不能放下一只香喷喷的烤全羊?站在摩天大楼的顶端,真以为可以伸手摘星辰?兄弟,白洋可是女神级别的老师。你以为你是谁?以为你是不羁无德的我吗?最后他舔着嘴唇说,我算是对得起爹妈起的名字。
方飞被自己的呼吸呛得猛地咳了几声,随后他苦涩地笑了笑,想到了金老先生的那位“韦小宝”。
韦小宝接着开导他:“四月天,当成玩具吧——像小时候那样,变形金刚玩具。像那样去看待感情和她,也这么面对自己的浪漫,”他爆出一阵针对浪漫的放荡的冷笑,认真地说:“不势均力敌的爱,就是在对自己耍流氓。”
方飞抬起眼,目光灼灼地凝视对坐的韦小宝。心里明白,对面这人,脸庞忧郁,五官像吸血鬼那般轮廓深邃,神秘冷漠;他浪子一样孤独无助惹人怜惜的气质,既是天生的,也是他最终赢得洒脱前,由众多女孩们所赐予他的剥夺。是的,他相信,是她们掠去了他原本灵魂深处或多或少葆有的浪漫月光,残留下金币一般实在的自由躯壳。
“小宝,你大一时,追到曾经的高三英语老师前,也和我现在一样吗?”方飞虔诚而满含期待地补充:“嗯……我想,我大概是指感受吧。”
铁盘的背景音乐终于止息。酒瓶的脖子依然陷在韦小宝的手中,仍继续晃动敲打,不过无常的命运扼断了它的身体,绿色的下半截碎在了桌上。
他捏酒瓶的那只手说话了,他的掌沿裂了道绯红的口,血瞬间蔓延,砸下,滴滴答答地向冰冷的盘子追问着。旋即,韦小宝仿佛一个跋涉了千山万水般的老人,艰难地叹息几声,身体却是一动不动。方飞扯出一团餐巾纸,递给他。他没接。
方飞把纸摁在他伤口上,雪白上绽开了枯萎的黑红色玫瑰,他瞧向对面,镜子里裹伤口的自己影像分明——是那具胆战心惊的骷髅。真可怜:没有女神,只有日常。
苦竹的叶子犹如飞霜,在铁铸的暮色里陡然浮现,柳叶飞镖般地旋转。
他遥对着巷陌阻隔的,披着六十年岁月的碑石巨人跪拜祈求,沉默地呐喊着令他心悸而颤抖的那个名字:白洋。
~待续~
(首更在个人公众号:caiqi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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