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上只有爱情的时候一切甘之若饴,
而天平上永远不会只有爱情。
小说作者:慕汐醉
【一】
回国后很长一段时间,沈沉都强迫自己不去想顾北,她不断给自己找事情做,让自己忙起来。
她忙着结婚,之后便安心相夫教子。
直到一次搬家,大宴宾客。来了一位曾远居布拉格的故人,正巧是当年沈沉和顾北的邻居。
她夹着菜到人家碗里,犹豫了很久,才状似无意地问到顾北的状况。
邻居噎了一口饭,随口道,“他啊,那个作家,听说出门买东西出了车祸,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死了,他死了。
沈沉手中的筷子应声而落,耳边一阵嘈杂,只觉得头嗡嗡作响,痛不欲生。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了多年以前的自己,漂洋过海,不谙世事。
【二】
沈沉提着沉重的藤箱,缓慢地爬着楼梯。
每到一阶层的拐角,她必会停下来歇一会,把笨重的箱子放到地上,双手合在一起不断揉搓,白皙的手心处被藤箱勒出一条条红痕。
“需要帮忙吗?”
沈沉一惊,没想到这里会有人,慌忙回头。
身后的门打开一条窄窄的缝隙,一个男子靠着墙壁,微笑地看着她。
“你看起来需要帮助。”他指着地上的藤箱,用德语问道。
沈沉打量着他,一身青色的长袍,显得身影挺拔,像是刚刚洗完头发,上边水还没有擦净,有几缕妥帖地粘在额前。
沈沉想了想,点了点头,“麻烦先生了。”
沈沉说的是中国话。
男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开口,“你是中国人?”
沈沉点了点头,把手递了过去,“您好,我叫沈沉。”
“顾北。”男子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沈沉注意到他即使是在和她握手的时候也没有直起身子,真是个不礼貌的人,沈沉微微皱眉,心中如是想。
“这里真是太久没有中国人过来了。”
顾北一边感慨,一边慢慢地走到沈沉身边,替她提起箱子。
“你住在哪一层?”
沈沉指了指上边,“第三层。”
顾北点了点头,拉开步伐,竟是比沈沉还要缓慢。沈沉有些不耐,却还是出于礼貌跟在一侧,心中有些后悔要他帮忙。
一阵磨蹭,终于到了沈沉租住的房间,沈沉摸出钥匙,开了门,客套地道了句谢,“真是谢谢您了,要进来坐一下吗?”
顾北摇了摇头,“不了。”说完,他又重复之前的步伐,缓慢地蹭下楼梯。
沈沉眨了眨眼,叫住了他,“您的腿看起来……”
话说出口沈沉就后悔了,这实在太不礼貌了。
刚想道歉,就见顾北无所谓地笑了笑,“早些年出过一场意外,受了些伤。”
他的腿不好,还替她提箱子,而她刚刚还在心里嫌弃他。沈沉越想越羞愧,小步走到顾北面前,鞠了一躬,“真是太感谢您了。”
顾北有些慌乱地扶起她,“不,不,这不值当什么的。”
“那我先回去了……”
沈沉笑了,露出糯白的牙齿,“您慢走。”
沈沉没有急着回到屋子里整理行李,而是站在一侧静静地看着顾北下楼。
一旁的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子探出头,“你是新搬来的?”
沈沉点了点头,“是,我是从中国搬来的。”
男子乐了,冲着楼下顾北的身影努了努嘴,“可巧了,楼下这位,也是中国的,还是个作家呢!”
沈沉弯着眼睛笑,“那可真是了不起。”
这是布拉格的一座小公寓,窗户上还贴着老式的花纸,阳光晕进来折成五彩缤纷的颜色,照在沈沉和顾北的身上,影影绰绰。
这一年是1927年,国内并不平静,国民革命失败,八七会议召开。而沈沉跋山涉水,来到这个小城,遇见了顾北。
所以说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三】
沈沉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祖上还曾做过京官。她是家中的小小姐,自小备受宠爱。
国内局势混乱,家里人把如水的银子花出去上下打点好,才把她送出了国。
沈沉想起那天的事,心中总是不安,想着做点事情弥补一下。
在这偏居一隅的西方小城,若说什么最难得,应该是家乡的饭菜了。
沈沉出门找了好几家店面,才买到足够的食材。
白玉似的手用力地揉着砧板上的面团,旁边的碗里是拌好的馅料。
红的鲜肉,绿的葱花,拿筷子微微挑出来些,包在面皮里。
一个个小巧的饺子在沈沉手里成型,锅里水已烧开,沸腾起来,水汽氤氲。
等饺子装入食盒里,沈沉才满意地拎着它到楼下去。
轻轻地敲了敲门,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开门。
沈沉皱眉,不在家?
正想着,门被打开了。
顾北额头上都是汗渍,气息有些不稳,面色苍白,双手紧紧攥住门把手,似乎将全身力气都用在上面。
沈沉低头,看到顾北一条腿的裤管被卷起,下面是虚空。
心中更是愧疚,把手里的食盒递了过去,“顾先生,上次真是麻烦您了,我煮了饺子,您若是不嫌弃……”
“进来说吧!”顾北虚弱地说道,微微把身子一侧。
沈沉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屋子不是很大,但都被收拾得很干净。
沈沉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有些拘谨地站在一旁,“我……我先回去了。”数十年的礼仪教导,这样呆在一个男子家中,实在不妥。
顾北没说话,侧在一旁低着头,喉咙里发出难抑的呻吟。
沈沉连忙走过去,扶住他,“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顾北没力气说话,腿部的伤口发炎,火烧火燎的痛,艰难地指了指一旁桌子上放着的药膏。
沈沉拿过来,犹豫了一下,“您自己可以吗?要不我帮您吧!”
这样的伤处怎么好让别人看,顾北攥紧药膏,把身子侧了侧,挡住那条受伤的腿。
“顾先生,我不在意的。”沈沉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真的。”
顾北沉默了,慢吞吞地把药膏递了过去。
沈沉半蹲下身子,小心地撩起他的裤子。腿被截掉了一段,伤口处红肿不堪,应该是发炎了。
沈沉把药膏涂抹上去,白玉似的手指划过伤口。
顾北微微一颤,药膏清凉顺着脉络蔓延至心脏,可心里却燥热起来,仿佛有一把火烧灼着五脏六腑。
一分一秒都是那样的难捱,直到沈沉站起来,顾北才回过神。
沈沉轻轻地开口,“那……顾先生,我先回去了。”
顾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微微地点了点头。
沈沉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饺子不要忘了吃。”
“好。”
沈沉抬脚走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刚才表现得那样镇定,可心里却是小鹿乱撞。
指尖微颤,仿佛上面还有刚才肌肤触碰的温热。
拍了拍脸颊,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那副俊朗儒雅的面容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念成思,思之如狂。
【四】
再次见到顾北是在一个小书店里。
从一楼走到二楼,没有见到一个店员。
按捺住心中讶异,沈沉走到了第三层,直到拐角处,才隐约有声音传来。
沈沉停下脚步,屏息听了一会儿。
“曾同鸾同衾,指望交鸳颈,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反脊前盟……”
有男子在唱戏,声音不同那些小生矫揉造作,微低沙哑的嗓音在安静的书店里回响,这样悲凉的词曲,只叫人听了便想落泪。
这是《断桥》中的戏词,当年祖奶奶大寿,娘亲特意请了戏班子来唱。
众人都抢着点《麻姑献寿》之类的哄祖奶奶开心,偏她从长长的戏单里点了《断桥》。记得晚间宾客散后,娘亲还责备她不懂事。
这样一回想,心中悲戚更加,国不复国,家不复家,她孤身一人在这异国他乡苟且偷安。
她吃不惯这里的白面包,她更想念奶嬷嬷做的小馄饨。她睡不惯这里的钢丝床,她更想念自己屋里的贵妃榻,上边还披了七哥哥送给她的白狐皮……
“沈小姐怎么在这里?”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沈沉慌乱地抹掉了眼角的泪水,抬头一看,竟是顾北,这么说,刚刚唱戏的就是他。
“我来……买书。”沈沉赞叹道,“顾先生唱得真好。”
顾北一面扶着墙下楼,一面轻笑,“闲来无事就喜欢唱戏,沈小姐也喜欢?”
沈沉上前扶他,“我一向很喜欢《断桥》,顾先生唱得比戏班子里那些人唱得还好。”
“沈小姐是性情中人,难免入戏太深。”顾北停下脚步,看着沈沉脸颊上的泪痕说道。
沈沉没有辩解,依旧笑吟吟地开口,“白娘娘为了许仙,甘愿做寻常女子,这才是性情中人。”
“这份勇气,当真是难得。”
“可许仙终究是信了法海的话,拿雄黄酒去试探白娘娘。”话说出口,竟有几分替白娘娘打抱不平的意味,听得顾北一阵好笑。
“白娘娘被压入雷峰塔下后,许仙懊悔不已。”
“后悔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若是我……”
“若是你如何?”
沈沉回头,看着顾北,无比认真,一字一顿地说道,“若是我,无论他是鬼是佛,是妖是怪,是富甲一方,还是一贫如洗,我都不会放弃。”
顾北愣住了,心中的某一处悄然柔软起来,上前拉住沈沉的手,“嗯,我信你。”
沈沉的脸腾地红起来,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说的都是什么呀!
走出书店,外面竟下起了小雨。沈沉有些懊恼,自己竟忘了带伞。
突然,有人拦住自己,是顾北。
他举着一把雨伞,没说话,只是把沈沉拉入伞下。
雨稀稀拉拉地下着,街道上几若无人。沈沉小心打量着顾北,两人相距不过半尺,沈沉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味。
一种奇怪的想法在心底油然而生,就这样一直和他走下去,似乎也不错。
晚上沈沉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一身白色衣裙,站在断桥边上。似乎有人在叫她,她慢慢地向前走去。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一袭青色长袍,手执一柄油纸伞。
烟雨朦胧,沈沉看不清他的脸。
终于走到他面前,男子缓缓抬起头,沈沉瞪大了眼睛,后退了两步。
竟然是顾北。
他缓缓开口,唇瓣微动。
头突然猛烈地痛起来,耳边嗡嗡,听不清他说什么。
只一句,被冰冷的雨夹杂着送到她的耳边。
“小生许仙,字汉文。”
【五】
那个书店,沈沉后来去过多次。那条街道,沈沉一遍遍走过,把两侧梧桐树落下的叶子踩得咯吱作响。
可她再没有遇见过顾北。
布拉格每年秋季都会举行集会,即便近年来战乱不断,也从未废除这个习俗。
地点就在离公寓不远的一个酒店里。
沈沉本来不想去的,可她却又觉得顾北会去,思前想后,到底是换好衣服出了门。
近年来战乱频繁,布拉格“收留”了不少来自异国他乡的逃难人。
德国人,英国人,中国人……
沈沉夹在肤色各异的人群中间,浓厚的廉价香水味让她几欲作呕,使她更加怀念顾北身上的墨香味。
“我以为你不会来呢!”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沉惊喜地转过身,顾北拿着一杯热可可,水汽氤氲隔在两人中间,混合着淡淡的香气。
“在家里待着无聊。”沈沉压住心底的悸动,面色平静依旧。
顾北冲着不远处的台子扬了扬下巴,“今日会有很多表演的。”
沈沉顺着看了过去,果然一大堆人围在那里,估计一会儿就要开始了。
“先生不去吗?”
“我近日嗓子坏了,怕是唱不了了。”
沈沉仔细一听,果然声音中带着几分沙哑。
“沈小姐会唱戏吗?”
“会一点。”
“那不如沈小姐去唱一段吧!”顾北微笑道。
沈沉看着他的眼睛,“先生想听吗?”
顾北一怔,对上沈沉灿若星辰的眸子,一时竟无言。
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
沈沉懊恼地咬了咬唇,刚想开口,就听见顾北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的嗓音牵扯着她的心绪。
“如果是沈小姐唱的话,顾某一定洗耳恭听。”
笑意在她的唇角放大。
“好。”
台下的那些人都不想第一个上去,一看沈沉过来,便忙不迭让她先上去。
家里的孩子曾为了讨祖奶奶开心,都会唱几嗓子,可沈沉不同,她是真心喜欢听戏,喜欢唱戏。
清了清嗓子,沈沉轻轻地开口。
是汤显祖的《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顾北静静地看着台上的女子唱戏,一身裁剪妥帖的旗袍上绣着百花齐放,端的是锦绣团圆。
沈沉唱得是真的好,将杜丽娘的一神一态尽数唱了出来。台下的人虽听不懂,却也被这哀戚的曲调所感染,脸上神态无不肃穆。
曾有诗曰:“古人听《牡丹亭》,竟有牵动心绪,悲哀致死者。”
虽说少不了夸大的成分,可今日听沈沉一唱,倒也的确痛心。
自那以后,顾北再也没有听到过有人将杜丽娘唱得如此神似。
回想起来,竟只有八个字可以形容。
风华绝代,颠倒众生。
【六】
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的时候,沈沉正窝在顾北家的沙发上陪顾北听戏。
老旧的留声机放着京片子,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在屋子里回响。
沈沉欲言又止地看着顾北,“你陪我回国,好吗?”
“我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沈沉有些急迫,说到最后又带了几分羞涩,“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顾北叹了口气,“我家祖上曾惹恼过清廷皇帝,被贬斥远地。祖上一气之下,拖家带口来到了这里。顾家祖训,永不回国。”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过了这么多年了,回去又能如何呢?”
顾北看着沈沉,眼里的是她看不懂的某种情绪。
“沈沉,如今我这残破的身躯,即便回去了,又能靠什么过活?”
“那你……就一点都不怀念故国吗?”
顾北淡淡道,“先父取名顾北,正是取‘留思北顾’之意。昔日屈原被贬斥离国,写‘留思北顾’以怀念故国。先父大抵也是这个意思吧!”
“可是沈沉,”顾北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回国,只能是悲戚逃亡,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
沈沉靠在顾北的肩膀上,嗫嚅道,“那我也不回去了。”
“你还是回去吧!那里更适合你。”
“不!”沈沉固执道,“我不会离开你。”
顾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的。”沈沉咬着牙,一脸坚定,“我不会后悔的。”
沈沉在电话里跟家里人大吵了一架。家里人威胁她,若是不回国,便断了她的经济来源,再也不汇钱给她。
挂了电话,沈沉有些气恼。没了家里人,她一样可以养活自己。
目光无意扫到窗户外,洁白的雪花纷纷扰扰,飘散在空中。
冬天来了。
此时此刻的沈沉,满心满意都是顾北。顾北的声音如何好听,唱的戏如何动人,写出来的文章如何的好。
她还不知道,当两个人整天忙于奔波生计的时候,哪有心思去计较什么情爱。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所谓缠绵的爱情终有一天会变成两个人中间嘶吼的怪物,歇斯底里地扯破最后一丝温存。
【七】
这是布拉格近十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季。
就连街道上稀稀拉拉的行人,也都裹紧了衣服,快步往家走。
沈沉推开门,将沉重的手提袋放在门口。脸颊被冻得通红,手也早已冻得麻木。
顾北身子不方便,买菜这些事情自然就落到了沈沉的头上。
顾北听到声音,从厨房走出来,腰上还系着围裙,颇为滑稽可笑。
可沈沉此刻却没有这样的心思,此刻她只想喝两口热汤,赶紧将这满身的寒气驱散。
原本在公寓楼下就有一个粮店,可那里实在价格过高。
自从和家里人断绝来往之后,他们二人就靠顾北那一点微薄的稿费生活。
吃穿用度无不缩减。
为了买更便宜的东西,她常常要多走几条街道,在这数九寒天,实在是一种折磨。
顾北递给她一碗姜汤,有些心疼,“快喝了驱驱寒吧。”
沈沉接过碗,看了一眼顾北,一样的眉目如水,一样的儒雅俊逸,可是为什么,她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呢?
不再多想,一碗姜汤入肚,暖意烧灼五脏六腑。沈沉这才觉得自己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马上就要过年了,可是家里除了几块冻肉,半袋白面,再无其他。
过年那一天,沈沉看着案板上的肉和面,心里一阵酸涩。
顾北早早就出去了,说是去买菜,可是这寒冬腊月,菜价高昂,他哪里来的钱呢?
门突然被打开,顾北气喘吁吁地进来。手里攥着一颗白菜。
是白菜!
沈沉感动得要哭了,这异国他乡很少能看见国内的蔬菜,即便是有,价格也贵得惊人。
沈沉颤抖地接过白菜,她太惊喜了。以至于没去问顾北是如何冒着风雪把白菜带回来的,当然也没有看到顾北红肿的手指。
沈沉赶在午夜十二点之前把饺子包好。
两个人,两只碗。一张桌子,相向而坐。
身后没有烟花,没有爆竹声。
顾北拿起筷子,夹了一粒饺子,轻声说道,“新年快乐。”
吃过饺子,两个人收拾好就睡了。
沈沉侧过头,贴着顾北的后背,环住他的腰,“顾北,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我知道。”顾北的声音轻轻的。
沈沉没有说话,心里却好像有一只怪兽在不断咆哮。
她为了他,放弃了那么多。她为了他,过上了如此清贫的生活。
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
明明是两个人的爱情,凭什么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付出!
压住心底的不甘,沈沉再次开口,“顾北?”
没有人回答她,耳侧传来顾北均匀的呼吸声。
沈沉轻轻地掀开被子,赤脚走到客厅里。
壁炉里火还在噼噼啪啪地烧着,火光投在沈沉脸上,明灭不定。
沈沉蜷缩在沙发上,双手环过腿,是婴儿在母体里的姿势。
沈沉觉得,她有点想家了。
【八】
沈沉拿着顾北的稿子去报社。
战乱频发,报社现在多收一些歌颂伟大领导人的文章。
顾北却偏偏只写诗歌散文。
大争之世,谁人还有闲心去吟诗作赋呢?
之前的报社无一例外地退稿了。人总是要活下去的,没法子,沈沉只能拿着顾北的稿子一家家地跑报社。
笑脸赔尽了,腿也快跑折了。
沈沉一个人走在大街上,通红的手还紧紧攥着顾北的稿子。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堆积在她的头顶上,和衣袖间的褶皱里。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沈沉回头,是顾北。
他举着一把黑伞,狼狈得不得了。冰天雪地,很难想象,他瘸着一条腿,是如何找到她的。
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滴落在地上,消融了冰雪。
二人并肩而走,相顾无言。就如同那一日雨间漫步一般。
如此相似的场景,可心境却截然不同了。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大抵就是如此吧。
沈沉和顾北发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
沈沉希望顾北写一些关于时事战争的稿子,被顾北拒绝了。
“我不想写一些违心的东西。”
“可我们总要活下去。”
“我会有办法的。”
这一句话彻底惹怒了沈沉,积压在心底的不甘,隐忍,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沈沉冷笑,“你所谓的有办法就是让我每天去给你跑报社?让我每天陪着你吃糠咽菜?”
顾北沉默了一会,“沈沉,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可我付出了这么多都是为了谁?我过不上好的生活又是因为谁?”沈沉此时此刻就如同一个市井泼妇,言语尖酸刻薄。“顾北,你欠我的。从我为你放弃回国开始,你就欠我的!”
回应她的,是巨大的关门声。
“顾北,你混蛋!”
沈沉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这就是她当初选择的?
沈沉和顾北开始冷战。
没有人愿意先开口说话,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打破这一切的是从大洋彼岸打来的一通电话。
祖奶奶过世了。
沈沉接到电话的时候,一脸惊愕。
在她离家的时候,祖奶奶的身体明明很健朗。
家里人给出的说法是得了急病,可字里行间难免透漏出埋怨她不回家把祖奶奶给气坏了的意味。
挂断电话,沈沉什么都没说。到底是顾北先开口。
他说,“沈沉,你回去吧!”
沈沉愣住了,抬头看去。顾北也正在看着她,眸子里又是另外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是悲伤,抑或是无奈?
【九】
沈沉走了。
“我回去奔丧,你好好照顾自己。丧事一过,我就回来。”
顾北看了她良久,方才开口。话语轻飘飘的,却仿若千金砸在了沈沉的心上。
“好,我等你。”
火车鸣笛声轰轰响起,车身摇摇晃晃地驶向远方。
沈沉回头,看着顾北的身形越来越小。她知道,她和顾北,再也回不去了。
火车上此起彼伏的抽泣声响起。从布拉格到中国,横跨了多少千米的距离。
很可能这一走,就是生离死别。
她和顾北都清楚,二人自此再无相见可能。
她不会回来的。
北京城的花红柳绿,遍地都是纸醉金迷的梦。
做富家太太,看成堆的金银珠宝。那些梦里,偏偏却没有一个是想要和顾北相守一生的。
窗外的景色不断飞逝。沈沉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想,可是如今远去,那些回忆,却像利刃刨心拆腹,刺得她鲜血淋漓。
恍惚中,她仿佛听见。布拉格的一家小书店里,回响着她信誓旦旦的承诺。
“若是我,无论他是鬼是佛,是妖是怪,是富甲一方,还是一贫如洗,我都不会放弃。”
回到北京以后,沈沉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
喝着上好的茶水,有成堆的婢女奴仆伺候。穿着好几个绣娘赶出来的洋装,去和几个姐妹打牌。
再也不用为了柴米油盐所奔波,再也不用成日地辛劳。
但也没有人会在身后轻轻抱住她,给她想要的温暖,没有人会陪着她吊嗓子唱戏,没有人会把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衣兜里取暖。
再也没有……
从此,她沈沉的生命里再无顾北。
内城的戏园子里来了个名角唱戏,买票的队伍排满了一条街。
沈沉也去听了。
唱得的确好,宫商角徵羽音色俱全,眼神甩袖也拿捏得到位。
可沈沉还是想起了顾北,想起了布拉格的那个小书店,想起了那日的细雨潺潺。
等沈沉回过神,戏早已唱完了,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正打算起身,一个白色的帕子出现在眼前。
“小姐真是性情中人呢!”
熟悉的话语,沈沉惊愕地抬头。
不是顾北。
掩盖住眼底的失望,沈沉慢慢起身,没有接帕子。
男子轻笑,没说什么,收回了帕子。
门口有小厮候着他,见他正笑着,不由得问了句,“大少怎么了?遇到什么好事了?”
男子抬头,看了眼前面的背影,小厮顺着目光看去,“这是沈家的小姑娘,前段日子才从布拉格回来。”
男子挑了挑眉,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沈家这两年略式微了,可还是有些家底的。”
小厮顺着他的话说,“大少您配这沈家小姐,倒也是良缘。”
后来沈沉才知道,这男子是新上任大帅的侄子,年轻有为。
两人不过有一面之缘,男子竟就找人上门提亲。
娘亲动了心,过来打探沈沉的口风。
沈沉垂眸,没有一丝犹豫,“好。”
“什么?”娘亲愣住了,没有想到沈沉这般爽快。
“我说,好。”沈沉别过头,窗外的海棠花开了,一簇簇的,煞是娇艳。
“我嫁。”
婚礼是要在男方家里办的,他家在上海,要坐火车过去。
动身的那天,娘亲去送她,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好好过日子,以前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好。”沈沉轻声承诺,“我不想。”
火车鸣笛声响起,一路奔向上海。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沈沉有些疲惫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迷迷糊糊中,仿佛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切始于1927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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