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兄长说得没错,秦王狡猾多疑,我还未进内宫,一道圣旨已将我贬至轩园。
轩园无人过访,直到他出现。
“无意冒犯美人,末将蒙恬该死!”眼前男子眸光清朗,彬彬有礼,倒不配他的身份——秦朝的蒙恬,血刃六国的屠夫!
我拂袖而去,却将腰间的玲珑玉佩甩掷于地。
“美人怎会有此玉佩?”蒙恬捡起地上的玉佩,急切问道。
“放肆!快还我!”看着政哥哥送我的玉佩在蒙恬手中,我不由怒目而视。
“阿房,是我呀,政哥哥!”蒙恬有些欣喜,不顾礼节地一把抓住我的肩膀。
我一怔,才正眼端详起他的脸庞,星眉剑目,倒与政哥哥有几分相似。
十年前,政哥哥曾救起溺水的我。少年和哥哥一样保护了我,但他的眼神却不一样。那眼神如春风,如阳光,暖到心底。
“我叫赵政,能记住吗?”少年温柔地问,我似懂非懂点点头。他微微一笑,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递给我,“不记得也没关系,这玲珑玉佩赠你,若我们有缘再见,以此玉为凭。”
我期待重逢的一天,却怎么也没料到,会以这样的身份相见。
“若你是赵政,为何效忠秦国?”我有些迟疑,毕竟他的身份,让我胆寒。
“我本是秦人,当年流落赵国,回来自当效忠秦国!”蒙恬坚定地说。
(二)
蒙恬离开后,我想了好久。
乱世之秋,我们各为其主,没有对错,既然道不同,那就相忘于江湖吧。可不巧,我欲放下,蒙恬却日日寻我。一开始并不搭理,但我困在轩园也无计可施,倒不如借他之手靠近暴君。
“大将军不怕宫中口舌纷扰吗?”我似笑非笑,试探着他。
“怕呀,不过……轩园荒辟,谁知你我之事?”蒙恬抬起刀削般的下巴,邪恶一笑。
我虽未经人事,也懂话里意思,暗骂了句“无耻”起身离去,却被他一把拉住。
“老天如此眷顾,让你未见到秦王,否则……”
“否则以他的残暴,我会死得很惨。”我故意恶言讥诮,“将军若是再胡言乱语,阿房离死期可真不远了。”我愤然离去。
战火纷乱,燕太子丹好不容易想出一计,献我入宫刺杀秦王,谁要与他胡闹!
“今日朝堂上,又死了一个刺客。”蒙恬拦住我,一改玩笑的面孔,面色冷峻:“刺杀失败,也是死路一条。”
湖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
“大将军果真厉害,什么都知道了。”我拂了拂衣袖,强装漫不经心。
“这样的死士一天不知死多少,我统统不在意。能让我放在心上的,惟独阿房你。”他避开我的问题,一把抓住了我的皓腕,将我逼近亭柱。
本想循序渐进利用他,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到手了。
我顺水推舟,挣开他的手,退后一步,跪趴在他脚下,“六国生灵涂炭,唯除暴君以绝后患!将军若真对我有意,就给阿房一个机会,为天下除害!”
时间凝固,只有风在耳边呼啸。
终于,他开了口。
“十五日后,若能凯旋归来,我便帮你。若我运气用尽,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吧。”说完他离我而去。
这是他第一次先从我身边离开,风吹散了他身上那淡雅的清香,我只觉脸上一阵凉意,抬手抚上脸颊,发现早已泪流满面。
(三)
蒙恬没有食言,秦国大胜,秦王召我入宫。
我立于庭中,脑中却是蒙恬。此时他身在何处?孤单一人吗?不对,他应该早有婚配,现在兴许在哪寻欢作乐。想到这里,胸口却隐隐作痛。我摇头让自己清醒,我该开心才是,这是我求来的机会啊!
思绪万千,一个脚步声闯了进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怀抱拥住了我。
“阿房不会……在想孤王吧?”温润如玉的嗓音,却吓得我袖中的短匕落地!这声音怎会如此熟悉!
蒙恬!
早知这事蹊跷!尊尊深宫,哪能放肆将军进出女眷的住处?嬴政果然阴险狡诈,不但早知我身份,还戏弄了我!
“暴君!放开我!”我奋力挣脱,他却死死环住我。
“阿房别生气,若一开始告诉你,你会接受吗?”嬴政加重了抱着我的力度,“不管我是谁!我永远都是你的政哥哥!”
越挣脱不开,我就越恼,刚刚我心有愧疚,没想到自己才是被欺骗的人,但转念又庆幸他并没姬妾在侧,一时间我倒分不清自己的感受,就感觉胸口像被堵住,心头一酸,眼泪便滴下,他的手微微一颤。
“阿房别哭……我心疼……”他压低了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泼墨青丝洒在我的胸前:“我的心也会疼啊……那日你跪下求我,我才知你多恨我,那感觉,像凌迟一般,一刀又一刀……”
他越说,我越止不住眼泪。他有些手足无措,不再束缚我,而是扳过我身体,埋进他温暖的胸膛。
“嬴政死不足惜,但,野心死得了吗?”
风很冷,嬴政在我耳边呼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刀划过。
嬴政可灭,野心也可灭吗?
那夜,嬴政抱我入屋,为我敛被,最后将匕首放我枕边,转身离开。
(四)
我与兄长相依为命流亡各国,后被燕国太子丹收留,才算安定下来。
赵姬邀我相见,我不知何故。
殿外萧瑟冷清,传闻嬴政生母赵姬纵情男色,嬴政恨之,回秦便将母亲安置于此。
然而殿内却绫罗飘扬,金碧辉煌。一抬头,服饰单薄艳丽的赵姬,身边竟倚着一个妖媚的男人!
赵姬斜蔑着我,鲜红的嘴唇裂开一个弧度:“前几日秦王遇刺一事,你可有耳闻?”
“天下遇难的刺客不计其数,民女自然不知。”我佯装不知。
“唉……”赵姬笑意更深了,“哀家也不想多说,怕你承受不住逝兄之痛啊……”
逝兄?我瞪大眼睛,惊恐地看向赵姬!
赵姬起身走到我面前,挑起我下巴,魅惑地张唇:“燕丹果真聪明,他送来的玉佩画像,让我儿着了疯,要知道,让我儿放松戒备,可费了哀家不少心思,阿房呀,你帮了哀家一次,就不要拒绝第二次……”
赵姬一番话,如刀扎进我胸口。
原来赵姬便是与太子丹里应外合的人。
当初太子丹信誓旦旦,说成败在此一举。我深知,成败与否,我都无法活着回到燕国。可我万万没想到,继我之后,他竟还让兄长来送死!
我呵呵一笑,心如死灰:“你觉得我会帮你?”
赵姬的笑容僵硬住了,她目光猛然收紧,将一把匕首扔到我面前:“仇人就在枕边,怎么,你要让兄长白白丧命?”
镂空的窗阙遮住了阳光,破碎的阴影笼罩在我的脸上。推开宫门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他。
嬴政负手站在阶梯下,撤去十二章纹,一袭白衫磊落着身,遥望着我。
“阿房,我来接你了……”他朝我伸出了手,我的泪模糊了眼前的路。
(五)
我始终无法承受逝兄之痛。嬴政知趣,也不来打扰。直到兄长三七之夜,他遣人送来祭拜之物。待焚烧祭拜后,我才发觉嬴政一直在旁。
他站在树下。树很大,铺天盖地的叶子,显得他特别单薄。我心一阵绞痛,也许他才是最孤单的,连亲生母亲都想置他于死地。
“赵姬让我杀你。”我转身不看他,将最后一片纸钱放入火盆。
“我知道。”嬴政淡然一笑,朝我走来。
他拍了拍台阶上的灰尘,坐我旁边:“我不再是听话的傀儡,她当然得想法子除掉我。”他云淡风轻地说着,仿佛诉说别人的故事,他的平静,让我愕然。
“她与燕丹定下刺杀之策,你为保我周全,将我送至轩园,对吗?”我鼻头一酸,一心想置死地的人,竟是护我最周全的人。
“本以为这是最周全的法子。”嬴政紧握拳头:“阿房,不管你信不信,我真无杀他之意……”
“我知道……”我颤抖地握住他的手,“是非不分的……是我……”
谎言堆砌的保护层被我硬生生撕碎,一切委屈和苦痛都找到了宣泄口,我扑在嬴政的胸口,放肆地哭了起来。
“阿房,你别怕,我在……”嬴政一把拢过我的腰际,瘦削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熟悉的清香包裹着我。
“诚谢上苍……让我遇见你……”我泣不成声。
他用温暖的手掌轻轻托起我脸,指尖温柔地为我拭去泪水:“是上天眷顾我,让阿房回到我身边,不然我会多寂寞啊……”
既然上天眷顾,何不任性一回?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他始料未及,有些惊讶,眸中有些许压抑不住的渴望。我鼓起勇气,吻了上去。
他的唇真软,唇齿间夹杂一股清香,直击内心深处。
那夜,嬴政于红帐深处,一遍遍呼唤着阿房。他说,要将我永远刻在河边少年的心中。
次日醒来,我吻了吻枕边熟睡的嬴政,悄然走向赵姬的宫殿。
嬴政,你始终没能看透你的母亲。我只是她千万步中最便捷的一步,我若不杀你,她就会兵变夺权。
“哀家……也不能全信你……”赵姬伏在檀木睡椅上,高傲地打量我。
我目光坚定,表示忠心:“太后英明,民女不敢欺隐,唯有明日轩园,亲手奉上暴君的人头!”
赵姬哈哈大笑:“我的傻儿子啊,殊不知最毒妇人心啊!”
(六)
我与嬴政相识十年,可真正在一起,不过一月有余。
昨夜枕边细语,我说有重礼相赠。嬴政睁大眼睛,像孩子般问我送什么。
“送你一世太平?”我俏皮说着。
他的笑容蓦然僵住,倒是我,没心没肺打他一拳:“我哪有那本事!”说完我便闭眼睡去。
我背对着嬴政,脑海是他伟岸的身影。他是天生的王者,注定不能属于任何人,也不会拥有任何人。
我与赵姬约好时辰,我杀嬴政,赵姬当面捉拿刺客,顺理成章接手皇权。
次日与嬴政在庭中小憩,我向他掏出匕首,他一脸不可置信。未等嬴政做出反应,我逆转柄手,将淬毒的刀尖扎进自己心口。
与此同时,赵姬带人入园,刚要呼救,却被我抢了先。
“太后行刺陛下——”一口鲜血伴着我的呼喊冲出我的朱唇,我倒在嬴政的怀里。
名正言顺地除去赵姬的势力,这就是礼物。
嬴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惊慌失措地看着我,眼中无限痛楚。
“阿房……怎么会……”嬴政小心翼翼捂住伤口,可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不……不疼……”我用尽全力,挤出一个笑容。
嬴政面色痛苦地看着我,嘴里不停地念着,“傻阿房……早知如此,当初我就应将计就计啊……”
他双眼噙满泪水,我也是心如刀绞,无力地抚上了他失控纠结的面容,想帮他抚平似万结的眉头。
“你这贱人——”赵姬欲向我冲来,侍卫一把钳制了她。
嬴政恶狠狠盯着赵姬,吐出一字“杀!”说罢,侍卫手起刀落,开始斩杀赵姬随行的宫人。
“不可杀……”我咬牙说出,一口鲜血涌出,“弑母之罪……担不得……”我紧紧看着嬴政,直到疼痛模糊了我的意识。
嬴政艰难地看了看我,最终,咬牙切齿道:
“赵太后欲刺杀孤王,将其关押刑房,永世不得再出!”
听到这句话,我悬空的手落下了。嬴政握住我渐凉的手,他的手很温暖,但却再也暖不了我。
“阿房——”嬴政撕心裂肺的声音,徘徊在深深宫墙之中。
(尾声)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嬴政灭六国,统四海。史书记载,他统一后第一件事,就是大兴土木,建造阿房宫。
从此,世间只有暴戾劳民的秦始皇。他与阿房女的故事,也随历史尘封,付与一纸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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