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

1.

2011年，我第四次怀孕。

看到试纸上慢慢显出第二条红线，我不知是喜是忧。

因为前面三个都自然流产了。

都说事不过三。三次空欢喜，导致我看到红线就两股战战。害怕失去的害怕，比害怕得不到还要害怕，我全身发抖，祈求着，老天爷，请把这个孩子留下来，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可以等孩子成年就把我的命交出来……

如果老天一定要拿走我的孩子，为什么要一次次给我?

我靠在卫生间的墙壁上哭了一会儿，才强装镇定地走出来，对老公说：“我又有了。”

老公也呆了一会儿。这离我上次做清宫手术只有4个月，其实医生不建议我们这么快怀上。

只一次没带套，他就来了。

我还记得上一个孩子被诊断为胎停的那一天，医生建议我住院，当天晚上护士给了我几颗药、一个小白盆，让我当天吃一颗，第二天再吃一颗，要是看见有东西流出来就用白盆接着给医生看。

那天夜里，我和我老公眼泪都哭干了，我忽然说，我想吃桃。老公半夜出去给我买桃，我拼命吃，我想我最爱吃桃，我腹中的孩子都没吃过桃，在他彻底离开我的身体之前，让他尝尝桃子是啥味吧。老公说：“你别吃了!他已经没了！”我的手攥着桃子，攥得手指发白，他来抱我，我们哭得都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气。

第二天下午，我腹部绞痛，我感觉有一个很大的东西梗着我的身体流了出来。我看了一眼，有鸡蛋那么大，血糊糊的，没有沾到血的地方是灰白色。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眼。太痛了。他本来可以经由我来到这个世界，看花开听蝉鸣，我为什么连我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呢？

之后我做了清宫手术，接着又是一系列检查。妇科没问题，甲状腺没问题，血液没问题，在胎停前我做过黄体酮检测也是没问题的。医生也不知道问题在哪里。老公说，顺其自然吧。他虽然这么说，可我得知他几次去拜佛，还给我求了一个平安扣。

没想到这么快孩子又来了。我们惊惶地看着对方，一时间百感交集。老公说，你辞职吧，就在家里躺着，啥也不要干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立刻打电话辞职，我们主管说，你得递交书面辞职报告。我没去，我要拼死保住这个孩子，避免哪怕一丁点晃动。

2.

怀孕的前12周里，所有的检查都是正常的，我喜不自禁，只要过了12周，安全系数就很大了。

那些天我被全家当国宝一样呵护。我对自己更是严格，吃饭按食谱吃，除了盐之外的调味料我几乎都不碰。我连走路都很慢，脸上挂着孕妇的迟缓和喜悦。有一天我们去医院做常规检查，顺路载了个邻居，她下车关门时有点用力，我老公很不高兴：“用那么大劲儿干什么，不知道车里有孕妇吗？”

可即便是在这样的精心呵护下，我还是见红了！

我不明白世间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公。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还抱着侥幸，我不停地用手机在网上查，我把那些怀孕见红最后顺利生下宝宝的贴子一遍遍看，一遍遍刮，我希望这样的消息多一些，能掩盖掉我的恐惧，而且我们已经建档了，不会发生什么事。

到了医院，先做B超，医生说胎心不正常，先住院观察。凌晨我出血更多，再做B超时，胎心已经没有了……

那个夜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如果我有力气，我想从窗户跳下去。我的眼泪流到耳窝里，慢慢冷却。我还隐约听到楼下有小孩子稚声稚气地说话，我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三更半夜怎么会有小孩子说话。我怀疑连“活着”都是场幻觉。

第二天我直接手术。我以为会像.上一次那样，我们抱着哭，互相抚慰。没想到做完手术，他妈和他同父异母的姐姐来了。我听到他们很大声地问医生:“怎么回事？为什么老坐不住胎？是她的毛病还是胎的毛病？”

过了一会儿她们又把我老公叫出去说话，老公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

我主动问:“她们说什么了？”

老公艰难地问我:“你认识我之前……”

我立刻知道他要问什么，我第一次怀孕的时候医生就问过——之前有没有做过人流。

我有气无力地说：“ 前面我有过一个男朋友你知道，但是没有做过流产。”

他低着头，我看着他嘴角的胡子拉碴和满身的烟味，我知道他不比我好过。

“你不相信我是吗？”

“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只是妈一定要让我来问你个所以然，我拗不过她。”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活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心烦意乱不想再和他多说什么，转过深背对着他，他为了整了整被角，轻叹了一口气出去了。

三天后我出院，等待我的，没有补品，而是前男友在QQ上的留言:“你怎么了？有个女的不停地给我打电话，问我之前和你在一起怀过孕没有，莫名其妙。”

我让他把号码发给我，我一对照，果然是我大姑姐。其实在对照之前，我也知道是她。但是我心里还是觉得，她不会那么明目张胆地用自己的手机打，哪怕她换个号码打，至少也让我觉得没那么撕破脸皮。

没想到她就是这么张扬，她无所畏惧地做给我看。

后来的一个星期老公一直加班，我知道他心里难受，可我也是人啊，我是母亲啊，我的难过又向谁说？更离谱的是有天半夜我听到他和他妈通电话，他妈应该是让他把家里阿姨辞掉。

他说:“没有阿姨家务活谁干？你能不能不要在这里没事，给我乱生什么是非，自己的事都管不好还来管我的事，再说她现在是没工作，但没工作不代表我连个阿姨都养不起吧？我把话放这儿，要是能养好她的身体，给我生个孩子，十个阿姨我都养得起。”

话音刚落，一向好脾气的他直接将他母亲的电话挂了，将手机直接扔在沙发上躺在沙发上手臂蒙在眼睛上，不一会儿又拿出了一根烟抽了起来。

以前从来都不抽烟的他最近总是借烟消愁，当看见躲在门后的我，他急忙将烟头灭了双手放在膝盖上揉搓道：“你怎么还不睡？”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默默地转过身躺回了床上。我知道婆婆的意思，既然我闲着，自己给自己弄饭吃是应该的。我也知道他很照顾我，也很护着我，可他越对我好，就越像一把枷锁，束缚着他，也捆绑着我，他的好让我更加自责于是自己的原因，也更加审视我们两个之间的婚姻。

我和他是在一场酒会上认识的，那时的我们年少轻狂，他倾佩于我雷厉风行的手段，我感叹于他超乎常人的眼光，我们志趣相投，三观想和，门楣相当，一来二去，我们也相互了解，就好像水到渠成一样。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了，我们相约步入婚姻殿堂，准备执手一生，白头到老。

现在想想，当年还是过于冲动，可能自己从来没有正真地去了解，果然只是因为合适而在一起的婚姻不堪一击。

由于心里的隔阂，我有差不多半年没怎么跟他说话，当然，他也在有意无意地逃避我。

2012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他在外面喝醉了酒，回来抱着我说:“老婆啊，我就是想要个小孩，你说上天怎么偏偏不让我如愿呢？”说着就将我直接扑在床上，他很粗鲁，就好像在发泄着生活中的不如意，当时的我也累了，如傀儡一般任由他摆布。

一番翻云弄雨过后，我和他面对面躺着。

望着他的侧脸，我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嘴道：“要是万一咱们真的要不上小孩，是不是就不过了？”

他红着眼睛看着我，手在脸前比划了一会儿，憋出一句醉醺醺道：“如果我们今晚有了孩子就叫他玖儿好不好？”

3.

第二天他酒醒后我问他还记不记得昨天的话题，他一脸倦怠地看着我，我想起昨天他的答非所问，一时好奇道:“要是咱们真要不上小孩，是不是没法过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系着自己的领带，良久之后开口道：“我们会有孩子，也一定是要一个孩子的。”

说完，他就拿着公文包推门出去了。

那一瞬间我死心，哪怕他前面铺垫几句对我身体心疼的话，我都不会那么绝望。其实我也想过别的方法，想过领养，想过出钱让别人帮他生一个我视如己出，我还有很多要和他商量的方案，但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说了。

让我下定决心离婚的，是一杯咖啡。

为了备孕，我戒掉了咖啡。后来因为精神状态不好，整夜睡不着觉，我也没敢再把咖啡捡回来。

失望透顶的那个上午，我上街买东西，在咖啡店里点了一杯黑咖啡。当我把咖啡端到嘴跟前时，那个香味，让我一下子泪如泉涌，那熟悉的味道让我恍惚回到婚前的日子，那时候我也是个手拎普拉达、穿着高跟鞋、手里端着咖啡的精干女人。

我付出太多了，我也是个受害者，我满脑子都是凭什么和为什么。我想即使没有他，没有孩子，我也可以很有劲儿地活下去，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糟蹋成这样呢？

几天后，我们又说到孩子的话题。我郑重地提出离婚。这一刻我预演了很久，我没有怨恨地说相互抱怨，追究任何一方责任的话，可能也是因为我感觉没有必要，总之我是很平静地将离婚协议递给他

他望着那份协议双手合十道：“至于吗？”

我把利弊都跟他分析了一遍：“首先，这件事情对我们的感情冲击很大，其次这也是一种彼此成全，如果你为了选择我而不得已接受人生缺憾，于我来说是种负担。”

“相知相伴这么多年，你真就舍得说离就离吗？”他靠在沙发上烦躁地抽起烟，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抽烟，我有些不适应地皱了皱眉，他注意到了我的异样，将刚点着的掐灭了。

“你真的说服得了自己吗，让自己不对孩子抱有希望吗？”这句话在问他，也是在问自己。

生活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成年人，当然包括作为普通人的我和他。

最后在我的坚持下，他还是同意和我离婚了，在捏着那张离婚证时，我感觉到无与伦比的舒心。

看见我如重释怀的样子，他将离婚证塞进了公文包里，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把钥匙道：“这是我给你买的房子，离你工作单位近，你上下班也可以方便点。”

“我可以坐地铁回娘家的，我不需要的。”我直接出口拒绝了。

“如果不想我净身出户，你最后还是收着，再说你最好的年华都消磨在我的身上，这也该是你应的回报。”他直接不由分说将钥匙塞到我手里，然后拿着公文包疾步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一时间有点想哭，其实他一直对我都很好，只是我感觉自己实在无颜再对他如从前那般了。

回去我的车堵在人来车往中，打开收音机，是梁静茹唱“感谢那时你，牵过我的手”，那一刻我心里又哀又静，我想我解放了。

4.

没想到意外来得这么快。

搬进新家不久，我发现例假不准时，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我身体没恢复，因为手术后这几个月都不太准时，直到一个月后我才疑惑地用早孕试纸试了一下。

我竟然又怀孕了！

是他那天醉酒后种下的。

我一阵眩晕，跟他说吧有点奇怪，而且也不知道这个孩子能不能保得住；不跟他说吧又不切实际。难道我要创造小说，像电视剧里那样男主在若干年后得知自己在外面有个孩子？

我做不到，而且也没有带孩子远走高飞的经济实力。

情急之下我先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我妈也很惊喜道：“你的身体也经不起折腾了，要不你就先怀着看看，你就算不跟他过你自己也得有个孩子。”

我一夜无眠，既欣喜又担心，既渴望又恐惧，一边希望着一边战战兢兢着。我盘算了一下，离婚以来我的各种“胡作非为”。

喝酒、喝咖啡、熬夜、情绪大起.大落，也没吃叶酸了……没有任何一项指标符合做个合格的母亲，这次有胜算吗？

但我发现我更多的想法在孩子身上时，我决定暂时不向他吐露这件事。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对我来说更重要，我和他的缘分往后排吧。

当时我内心被孩子的各种不确定性占据，有过一些关于他的念头一闪而过，比如“他可能会找了新女朋友”，“他未必想和我再续前缘”，“ 我带个孩子可能不太好嫁人”，但这些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我全心全意地只想“试试看”，我笃定我一个人也能带得好他。

我去医院检查时医生说可以建档了，我去建档时医生又说没有准生证没法建档。我去办准生证得知“非婚生子”也必须亲生父亲到场，要出示这样那样的证……和上一次怀孕不同，这一次我四处奔波，就算脚停下来了心也没停。

没想到这个孩子异常顽强地呆在我肚子里呆了28周，过了早孕的孕吐阶段，我也吃嘛嘛香，生活过得很是滋润，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我总是感慨于生命的顽强，她也像是上天派来报恩的，我剩下的日子他也没怎么折腾我，但可能是因为孕期多愁善感，在想到从前与他一起的日子，我时常怀念，他是个体贴的人，在我前几次流产里他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随着我的肚子越来越大我的父母和朋友到处帮我打听“非婚生子”怎么生、怎么落户，答案都差不多，产检和生产都不受影响，但要办出生证明必须生父出面，还要有男方辖区派出所盖章，而派出所会要求男方出具亲子鉴定证明……

如果想避开这条复杂的路，倒是有一个捷径，就是立刻找人假结婚，只要有结婚证就不会这么麻烦。

但是我一时间上哪里去抓一个这样的人，何况这是他的孩子，完全捂着消息对他来说既不公平也没必要。

一个好心的医生跟我说，必须得找他，不光是办出生证和上户口的问题，他对这个孩子有抚养义务，不付抚养费是可以打官司的。她说：“ 你也不能保证自己一直经济宽裕对不对，有个人托底总不是坏事，胎儿满28周就可以找他了，28周以后危险性很低了。”

于是我决定，怀孕满28周，向他公布秘密。

在告知他之前，其实我心里有很多顾虑，像我们这种没有孩子离婚不确定因素实在有很多，他会不会有新欢，会不会早就不想和我在扯上这段不算愉快的婚姻，但我低估了他。

在一天清晨，他邋里邋遢地敲开了我家的门，看见我，他只是跪下身子哭，他的举动将我吓住了，我急忙想扶起他，可他一直说着对不起。

后来我才知道他和我离婚后过得并不好，整天上班没精打采，天天晚上都是只知道买醉，还怪自己的母亲和同父异母的姐姐瞒着自己去追问关于我有没有流过产的事。

几乎没有什么可商量的，我们复婚。他没有说任何花哨的词汇，没有刚结婚时意气风发的承诺，但处处都是感动和让步。公司有天大的事他也以我为重，他妈说要来看看他当着我的面回答:“等她心情好再说吧。”还有他姐，当时正忙着撕小三，她打电话给我老公说既然我又成了她家的人，怎么也得给我买点东西来。他也是暖心地直接回绝道：“你一天到晚着急忙慌地搞批斗，你非要拿那劲头来影响我孩子？再说谁来谁不来也得我老婆点头才算数。”

他特别清楚我们的主要矛盾，他落实到生活中去表达态度，尽量让做到让我眼不见为净。

重新领证那天，我们在电子屏前面坐着等叫号，快到我们时，我心里有点慌，是大事来临之前的感慨万千。我不由自主地伤怀道：“为什么这么容易又跟你结婚了？”

他开玩笑拍了拍我的肩道：“因为我有魅力。”

想了想好像觉得不对，又腼腆地笑道:“因为你有魅力，而我离不开你。”

我笑道:“ 你以前不是还怀疑我吗，这次怎么不怀疑了，要万一孩子不是你的怎么办？”

他顿时捂住我的嘴道:“说什么呢，怎么会不是我的，我种下他那天就把他名字取好了，叫玖儿，你忘啦？”

我鼻子一酸抿嘴道：“为什么叫玖儿啊？”

“谅你也记不得，长长久久啊，我当时和你结婚的时候是不是说了要和你长长久久，只是后来你执意要和我离婚，幸好他来得即时，不然我和你可真就有缘无分了。”他将手放在我肚子上笑道。

我没想到他还记得当时他和我说的话，或许在这段段感情里他投入的远比我想象地要多。

我40周生下儿子，小名叫玖玖。

医生抱给我看时，他正卖力地哭，露着粉嫩的牙床，脸上还有胎脂，多么明亮的小孩啊，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来到我身边。

我泪流满面，而在一旁的他抱着儿子和我道：“这一刻，我像抱着整个世界。”

玖玖健康地长大，聪明又调皮。

他爸特别爱他，超出了我概念中父亲的形象。玖玖人生中所有的第-次都是他爸爸陪着他。满月后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坐摇摇车，第一天上幼儿园，第一次换牙……他是一个被他爸整天顶在脑袋上的宝贝。

相比之下， 我的付出好像就没有玖爸多，在生活上儿子也就更怕我一点，这让我有些郁闷不平，明明自己千辛万苦生出来的，怎么好事全让他占了呢？

有一次玖玖偷吃巧克力，他牙齿不好我平时不让他吃，玖爸就和稀泥说：“不就几块巧克力吗？你看我小时候吃了那么多，也没什么事啊？再说他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舍得打死他吗？”

他说得没错，对于玖儿我还是会偏袒多于严厉，比起让他成才，我更希望他能健康快乐长大。

即便身在幸福，我还是忍不住问玖爸，离婚后你.怎么没找个女朋友？他说:“找过，找章子怡人家看不上我，找芙蓉姐姐我又看不上人家。

这个话题无法继续了。

偶尔我也会感叹:“哎，咱俩能结婚全是因为儿子，婚姻呐。”

他说：“那还能因为什么？因为你天仙下凡还是因为我貌比潘安？再说世界上有什么比流着你我共同血液的玖儿更美好的。”

说完，就一把捞起地上正在玩乐高的儿子拥入怀里，用没有来得及刮的胡子扎了扎儿子柔软的脸。

我没好气。但好像因为什么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我们也懒得向生活刨根问底。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意外怀孕，我也不可能再走回他身边，如果他细想何尝不是一点点打击。感情是脆弱的，也是韧性的，是偶然的，也是有迹可循的。

缘分兜兜转转，我们都成为了更强悍的那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