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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离把苍白、没有任何血色的手从母亲合拢的双手之间抽出来。
她很留恋母亲双手的柔软和温暖,但是她讨厌自己的手,那只永远白色的、单调的、冰冷的没有生命的手,她微微用力地缩着,母亲黄褐色的手掌包裹着她,粗皱的掌纹轻压着她的皮肤,但是汗液的潮湿却让她的手没有太费力就离开了那个黄褐色的、温暖的空间,就像二十年前白色的她从母亲温暖的子宫滑出来一样。
她讨厌自己的手,也讨厌自己的眉毛像挂着一层冰霜,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胸脯,她的大腿、小腿,每一处都是白色的,就连身上的细密的绒毛也是枯燥的白色,没有生气,生命应该有的黄褐色的生气。
她从出生时起就与别人不同,甚至与自己的母亲也不同,她知道自己得了病,一种无法根治的病,一种深埋在基因里,刻在骨子里,即使挫骨扬灰也仍然无法消灭的病。
她是一名白化病人。
母亲额头的皱纹更加深了,她拧着眉头,眼里闪着暗淡的光,“离儿,你不能这么下去。出去走走转转,一直待在家里会憋坏的。”
顾离呆呆地望着茶几上摆放的草莓,透亮的红色被一粒粒金色的小种子挤压着紧绷着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开来,现在正好是吃草莓的季节,顾离最喜欢草莓,因为它们脆甜多汁,更因为它们透亮的红色,她羡慕一个植物的果实都比自己更有生命力,她捏起一颗,专心地把底部几片绿色的叶子摘掉放到垃圾桶里。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总是说知道,你得出去走走啊,我真担心你啊。”
顾离低着头嚼着草莓,红色果肉一口两口被咬了一大半,她感受到两股热切的光线聚焦在自己的脸颊,但是她的脸色依然白得看不出任何变化。
“烦不烦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不是看我烦吗,我现在就出去!”
顾离从沙发上弹起来,抓起挂在门口的防晒衣、帽子和墨镜,把门甩上。
砰的一声巨响,顾离身子抖了一下,沙发上的母亲把脸埋在手里抽泣了几声,然抹了一把红红的眼眶,一瘸一拐地走进厨房,洗菜、切菜、刷碗、擦桌子,自从老伴去世之后,母亲也再没有可以说话的人,除了顾离,她的身子佝偻着像把自己埋在烦躁的乒乒乓乓的世界里,以获得片刻的安宁。
顾离在门口站了一会,下午的阳光依然刺眼,她忙把墨镜带上,将细长白色的头发裹成一个球,用黑色棒球帽压住藏起来,她按了一下帽沿,就走进了阳光里。真是太讽刺了,她明明那么喜欢阳光,她清晰地记得晒好被子的清香,把自己脱光包裹在吸饱阳光的被子里,温暖她的全身,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人,被子温暖的气息滑过她的每一寸肌肤,轻轻揉揉地包裹着她,她幻想着自己的身体从白色变成黄色,再变成黄褐色,当吸饱了阳光的恩赐之后她就与别人没有一点区别了。但是每次她短暂的梦都被无情地扯破,她需要把自己包裹在防晒服里、隐藏在墨镜和棒球帽的阴影下,阳光这时候像暴虐的屠夫要把她彻底撕碎,她睁不开眼睛,真是太讽刺了。
顾离自顾自地躲避着太阳,在树荫里穿梭,她不看周围的人,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周围都是黑灰色朦胧胧的一片,没有阳光的世界,她没必要过多的纠缠。
一辆红色的奥迪从她身边驶过,然后慢悠悠地停在一个院子前,车上走下来穿着红色风衣的女人,她棕黄色的头发甩在身后,从满脸笑容的男人手里结果一个挥舞着手臂,含着安抚奶嘴的小男孩。男人从后备箱提出拉杆箱,挽着女人的腰,一边逗弄着小男孩,一边向院子里面走去。
难道是她,顾离放慢了脚步,她要慢慢地拉开他们的距离。前面有个胡同,只要再有几步,她就可以跳进去,那里黑洞洞的,没有人注意。
但是女人顿了顿,扭过头来,顾离慌乱地压低了帽子,又是灼热的感觉几乎刺透了她的帽子和墨镜、防晒衣,她浑身燥热,槐树叶上吊着丝的胖嘟嘟的绿虫子令人作呕地一只只落下来,她忽闪着,惊叫着,竟把眼镜拨到了路边。她怔怔地站在那,又想一步冲过去捡,但是两条腿却像钉子一样牢牢固定在地上。
“呶,你的眼镜掉了。”
一只黄褐色的大手摊开在她眼前,顾离遮着眼睛,拿到眼镜,把手迅速地收回来。
“顾离!”女人兴奋地叫起来。
“我是李梦!这是我老公郑乾,小宝来跟阿姨打招呼。”李梦一股脑地倒着话,一如七、八年前的她一样,小男孩羞涩地张张手,又把头埋到了李梦胸脯里。
顾离愣在原地没说话。
李梦把孩子塞到郑乾手里,“你先回家,我和顾离走走。”郑乾一手托着张牙舞爪的孩子,一手拉着行李箱渐渐走远。
李梦一步跳过来,把手挂在顾离的胳膊上,“走,咱去前面的凉水铺吧,去喝冰粥啊,我请客。”
顾离被李梦拉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了凉水铺,她才从聒噪的世界中缓过神来,红豆绿豆夹渣着橙色的冰沙和五颜六色的糖果,一碗冰粥摆在她的面前,同样还有热切地看着她的李梦。
顾离把棒球帽摘下来,一头白色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散开来,她把墨镜放在帽子上面,舀了一勺橙色的冰沙混杂着软糯的红豆绿豆放在嘴里,往日的记忆就像化开的冰块一样清亮。
李梦从初中到高中一直照顾着顾离,顾离把她当作自己唯一的朋友,如果可以,顾离甚至认李梦姐姐,顾离比李梦小几个月。李梦陪着顾离度过了难熬的六年时光,那也是顾离最快乐的时光,也是最难割舍的时光。高中毕业,李梦去了A市读大学,顾离上了师范学院。顾离觉得李梦有了自己的生活,新的朋友、新的学校,因为顾离的冷淡,还有学校的各种活动,她们的书信渐渐地少了。
顾离和李梦在凉水铺里一直聊到天黑,顾离忽然间感觉自己轻盈了许多,凉水铺的昏黄的灯光,似乎像一个温柔的小太阳抚慰着她的心。
顾离在李梦的帮助下开通了微信,顾离一有时间就会与李梦聊天,李梦也把工作上遇到的八卦和家里养孩子的烦恼事情分享给顾离。
顾离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她的心情也慢慢好起来,世界似乎有一个李梦就够了。
但是,李梦是属于郑乾的,而且李梦找顾离拿主意,顾离完全帮不上忙,她几乎没怎么跟人打过交道,人情世故她更是一窍不通,顾离觉得自己在李梦眼里也是一个无用的人吧,顾离又渐渐地把身子缩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母亲的皱纹又加深了一些,直到她昏倒在厨房里。
顾离看着医生递过来的化验单,肿瘤晚期。
她手在发抖,母亲的脸色仍然是黄褐色的,但是有些苍白,一想到不久母亲也会变成顾离的一样的脸色,顾离就想大喊,把自己的心和肺都扯出来大喊。母亲抚摸着顾离的手,挤出笑容,“没事啊,我就是有点头晕,吃点止疼药就行。”
顾离点点头。
“想吃点啥,等点滴打完了,咱就回家,我给你做你喜欢吃的西红柿打卤面。”
顾离点点头。
一天一天,母亲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白,手上的褶皱越来越多,骨节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出来。
“离啊,我怎么觉得越来越晕了,有时候眼睛一片黑,好大一会才亮起来。”
“没事啊,医生说了配合治疗,再呆几天就好了。”,顾离七手八脚地把饭盒从提包里扒拉出来,放在母亲面前的小桌板上。
“我炒了西红柿鸡蛋,从门口买了个馒头,还有稀饭,妈,你尝尝!”
母亲的笑容一直咧到了眼角,鱼尾纹像花儿一样荡漾开来。母亲把饭吃了个精光,“好吃!离的手艺不错!”
顾离取出自己的一份,舀了一勺,差点吐出来,咸得要死,两行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
不知不觉,顾离和母亲在医院有大半个月了,旁边的大姨也是肿瘤,不过是良性的,顾离和大姨有话聊,也渐渐熟络起来。大姨把她的孙子拉过来,“宝儿,叫阿姨好!”
叫作宝儿的小男孩怯生生地躲在床头,看着面前面无血色的阿姨,也许他觉得眼前的阿姨更像是恐怖片中的女鬼,竟然哇地哭了起来。
顾离苦涩地笑了笑,自己从来没想过会吓哭小孩子啊。
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盒草莓,捡出最大最红的一颗放在眼前,“呶,来吃甜甜的草莓,阿姨来自月亮,那边的人皮肤都白。”
大姨拍了拍小男孩的后背,尴尬地笑了笑,“小孩子!”,又用眼睛狠狠扎了几眼小男孩,“阿姨给你草莓,快去拿,谢谢阿姨!”
小男孩从顾离手里拿过草莓,又飞快地躲到病床后面,顾离看到他一口一口把红色的果肉吃掉,只剩下光光的杆和绿色的几片叶子。
大姨出院的时候,小男孩又来了。临走时,他塞给顾离一把小手枪,红扑扑的笑脸,眼里放着光,全然没有了之前害怕的样子,“其实,看习惯了,阿姨真漂亮,这是我最喜欢的小手枪,送给你,阿姨再见!”
顾离捏着小手枪,眼里又泛起光。
顾离的西红柿炒鸡蛋越做越好了,在一个周日的下午,母亲忽然眼里放光坐直了身子,她给顾离讲小时候的事,笑得前仰后合,她告诉顾离衣柜抽屉里还有几块银元值不少钱,银行卡的密码是顾离的生日,还有一份保险在顾离55岁退休的时候每月可以领300块钱。
顾离听着母亲的唠叨,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烦躁,反而觉得如此悦耳,第二天开始,顾离再也听不到了。
顾离成了孑然一身的人,她坐在空落落的客厅里,手里捏着小男孩送给她的小手枪。
她咬着嘴唇,把小手枪使劲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啪,扳机撬动了弹簧,弹簧扯动了撞针,发出空洞的回响,她看见母亲捏着她双手。
啪,扳机撬动了弹簧,转轮旋转了角度,又发出空洞的回响,她看见李梦一家三口,看到了冰粥和昏黄的太阳。
啪,扳机撬动了弹簧,转轮转到了另一个弹仓,又发出空洞的回响,她看见自己轻盈地走来,如同圣洁的天使,散发着温暖的白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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