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

作者: 渡黄昏来度晨曦 | 来源:发表于2023-03-11 15:5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阿卯:苗族的一支,即大花苗,阿卯是大花苗对自己直接音译的汉语名称;阿卯彩:一种对大花苗女孩子直接音译的称呼。)

    她要结婚了,我跑了几百公里的车途专门为了去看她。当然也是因为她叫过我,我不确定可不可以这么说,所以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为了去看她还是因为她叫我,但是在我读书期间,她父母打过电话给我父母说让我去。我想如果没有让我去的消息,我可能也要去,毕竟是她结婚,我知道她要结婚了,或许两者各占一半吧。她是一个阿卯彩,也是我的表妹。

    我父母说他们不去了,路有些远,加上一过完年,他们计划要在家为后续的忙碌做准备工作,只好让我一个人去,何况我家是总得去一个人的,显然我去的理由要更多一些,背负着父母所有的交代我开车走上了去表妹家参加她婚礼的路。一直到行进在那条睡在凄凉冬天里窄窄的白色公路上,偶尔在对面迎来几辆车,或者从后面超过去几辆,我们在那条公路上艰难地擦肩而过。我看着后视镜里远远驶来的车辆尾在我车的后面,时而探到我的车旁边空出来的公路的另一侧,有要超车的意思,时而又放缓了速度,调了车头藏在我车的后面继续跟着,我又看着前面的车辆与我擦肩而过后远远驶去的背影。我开足马力把速度提起来,速度越来越快,以致于我忘记了车上有没有其他人,甚至忘记了车上还有我自己。我的眼睛终于不受控制的犯模糊,仿佛是昨晚喝下去的酒醒过来了,我倒是要睡过去了。听说她要结婚了,其实我挺惊讶的,不单是因为这个阿卯彩未满十八周岁,我虽然不了解她具体的年龄,但是未满十八周岁是很确定的……她这么快就要嫁人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自喝得烂醉,直到手里喝剩一点的酒瓶叮当掉在地上,我才被惊醒来发现自己蹲在墙角昏睡已久了。不用看手机,我也知道已经很晚了,窗外寂静得可怕,灯还在亮着照着我,我顺手关了灯才去摊在床上。尽管昨晚喝得烂醉,我依然记得我所想的一切,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几年前她出车祸的场景,我一直周而复始地思考着这件事情,没有任何结局,我还是忍不住就这样让它纠缠下去。

    我说我是最了解我表妹不过的,因为这一次车祸,我同情她,珍惜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她,就算我们两个相隔很远,见面的机会几乎没有,我们彼此也常常保持联系。我费劲地想要看清如今我眼前的这条公路,这条曾经她出车祸的路,终于没来得及拐弯,冲出了这些盘绕的公路,车辆在长长的陡坡上翻滚,在许久都还没有到坡底的方向翻滚。远处的人们的心跟随那无声的每一次撞击为之碎裂、撕扯,他们眼睁睁地愣在原地,感到自己好像是在犯罪,不禁眼角的泪珠鱼贯而出掉落,他们无声地哭泣着,涌动着那流不尽的眼泪。等到车辆翻滚到坡底停留了一会儿后,他们才反应过来,匆匆奔向那辆底朝天的车辆。

    那个阿卯彩的头被甩到了半开的车门外,身体还在摔得畸形扭曲的车里,她的头贴在地上,地上的泥土混着鲜血沾在她的唇上和全部的一侧脸上。在她还没有晕过去的时候,她看到了有锋利的东西从她的大腿后面穿到了前面,那一刻她心里有一种剧烈的号叫想要全世界都听见,却只能恐惧地颤抖着,鲜血不断外流让她感觉冷。当她正要看很多腿脚不整齐地抬起又放下跑向她那里时,她没有力气的闭上了眼,只是听到那些人在喊她,又感觉不是,还有飞落在附近的一只蓝牙耳机还在欢乐地放着歌,里面的那歌声仿佛被加大了音量越来越响。

    我放慢了速度,但我依然沉浸于她出车祸时的想象之中久久不能释怀,即便没有亲眼所见,我庆幸没有亲眼所见,我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就像出车祸的人是我一样。作为一个女孩子,看到她那条被戳穿了的腿,或许当时她并没有想到自己是否还能继续活着,而她想的却是可能要一辈子在笨拙的轮椅上成为别人的累赘,就算要死,她都不会为此这样痛哭。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很不甘心,正值美好的年纪,怎能愿意以后就这样坐轮椅度日,所有赴死的想法和行为让整个家庭都不得安宁,失望与希望、放弃与坚持交织的煎熬让人沉沦。严峻的形势让远处的人们想都不敢想还会有人活下来,车辆在翻滚的时候就像在一场游戏里被禁锢了许久后就此得到解脱,里面的人被命运玩弄得如同过年猪在等待它最终的归宿,生命是如何的经受折磨,又是如何的脆弱不堪。

    婚礼到了在娘家的第二天,此时是婚礼的某一环节,我和伴郎伴娘们围坐在下面看着她给她的新郎换上新衣服。负责倒水的人给我们倒好水,接着又有给伴郎们挨个递烟的,有的接了烟,有的礼貌地推辞了没接,没接的大概是不想抽烟,或者不会抽,包括一些约莫十三四岁的小朋友。那天天阴,略有些寒意,我看着伴郎们穿着伴郎服显得单薄,坐在冷风中微微颤抖,我也是,不过有人铲来烧红的木炭堆到我们面前,我们才得以安慰缓解了一点。几个伴娘也上去帮忙,负责拿衣服的,给新郎新娘的衣服上佩戴花和毛巾之类的,然后就给我们下面的人发毛巾。毛巾是发给另一排坐着的人,给我们伴郎伴娘一排的发的是围巾,男生是黑白格子相间的,女生是粉色纱质的,伴娘们戴着楚楚动人,很是符合她们未出嫁少女的气质。伴娘们和新娘不同,绑的是毛线头饰,新娘则是花和簪子的头饰,大概是地方的不同,一些地方的伴娘也可以是花和簪子的头饰,每一个阿卯彩拖着花饰的长裙或者穿短裙,皑皑白雪的肌肤鲜艳的唇,表妹花和簪子的头上戴着一顶银色发冠,拖着婚礼上最为突出的她的长裙。在环节进行当中,她和她的姐妹伴娘们在场中央面对着所有的人,她帮着新郎,伴娘们帮着她,天是冷了些,但我看着她们就心暖得多了,我旁边的伴郎看着亦是如此,我能看得出来,甚至场上所有的人。

    我们坐的这一排是昨晚看演出的位置,另一边的座位便是给长辈坐的。在我们上面挂着许多昨晚演出挂的彩灯和气球,迎亲的门上也拥挤着许多气球,它们在风的晃动下五彩缤纷,拴着它们的细线则松了点,致使它们懒散的垂吊着随风摆动。穿衣服的环节还在继续,虽然说是穿衣服,但其包含的内容不仅仅是穿衣服,我们还要继续坐,一直到吃饭的时间。倒水的人又来给我们倒水,发烟的一轮又一轮,几乎是每隔五分钟的事,坐的久了也就不觉到冷了,我们只是偶尔转头,不经意看到彼此,嘴里的热气吐出时遇到外面的冷空气凝结小水珠形成的一束一束白气。婚礼场上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围着围裙负责锅炉那边煮饭的和临时厨房里放着几口大锅做菜的,年轻的、中年的、也有较老的,年轻的男人和女人里:有孩子的、没孩子的,有孩子的背着抱着孩子,有的孩子嬉戏打闹,有的则哭闹不休。妇人们喜欢成群结队,嗑着瓜子吹着牛,操着一副特有的腔调,吹牛的时候总是拖长了嗓音强调某种语气说话,一会低声细语,一会哈哈大笑。爱喝酒的老男人们围着熊熊的火堆,聊天的话语里早已经带了几分醉意,连一些行为都已经把控得不是很好了,他们抑或去接准备递过来的烟和敬过来的牛角酒,抑或等着接准备递过来的烟和敬过来的牛角酒。他们全都注视着此时此刻这个场景,不管远的近的,胆大一点的互相开玩笑起哄,引得全场哄然大笑。我默默感叹,这大概就是那全天下之最美的幸福吧,每个阿卯彩总有一天都会在她们最美的年纪穿成最美的样子,就像表妹今天这样,也许在她们最美的年纪甚至她们的一生,这次是她们唯一最美的一次,婚礼是她们人生的过渡句,承结了女孩的意义,开启了人妇的按键。到处都充满了烟、瓜子、蒂附绿叶的小橘子、桌上喝的没喝的饮料罐、还有包着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糖纸的糖……

    我曾经看到过新娘和伴娘们抱作一团哭泣的场景,我想,这或许就是女孩子们十几年二十几年的姐妹情结吧。尽管现在看不到眼泪,我自然认为现在看到不好,其实她们也这样认为,但有一些眼泪也不是不好的,在喜庆的氛围中又隐约透露着一点肃穆的气息就觉得挺好,我一次一次偷看着表妹的脸上在心里这样想。我知道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记得出车祸后在医院里奇迹般醒过来的女孩儿了,她能醒过来是一种极大的幸运,不幸的是开车的人都没能醒过来,我没有知道是谁,我只在想的是表妹没事。那天我去医院看她,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就我们俩,我看着她全身裹满的药布,整个房间弥漫着强也不算强的医药味,当我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也已经哭了。那时候她在医院里醒来没多久,手能够勉强抬起并做一些动作,然后她就拉着我的手,我也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我们互相对视着,很久以后才开口说话,她看了看自己的腿努力控制着哽咽说好像没有一点知觉了,她很害怕,我也很害怕,我很清楚她害怕什么,我首先是安慰她说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安慰完以后我就接着对她说以后我可以养她,她的眼角再次凸起一颗颗泪珠滑到太阳穴上落在白色的枕布上,我似乎闻到了那些五味杂陈酝酿出来的眼泪。

    结束了上一环节,吃完饭就进入下一环节。长桌宴上摆满了酒菜,新郎和他的伴郎们、新娘和她的伴娘们走出来准备入席,他们的衣服后面缀着花饰的小铃铛,排队走路的时候相互撞击得叮当响,在场上格外引人注目。我端起眼前的一碗酒,正准备放大了嗓门示意伴郎们说来——喝酒,可声音出到三分之一大我就止住了,我随即后面跟着咳了咳几下,声音显然更小了,仿佛是在掩盖我所预想的尴尬,然而伴郎们也很给面地举起酒碗到嘴边,应和着我刚刚那一句苍白的话语接二连三此起彼伏的说道干。有抿大口的,有抿小口的,抿大口的从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流下来,我抿了一口适中,相较于来这里那天的前一天晚上我独自喝的算不上什么,我从来没有通过喝酒来如此麻痹自己,我喝到走路都开始踉跄,我一直都不相信酒还能把我醉成什么样,我不知道喝醉是什么感觉,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喝醉过,我也不想让自己喝醉,直到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喝倒下。我能感受到我的意识还很清晰,但我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东倒西歪,随时都有可能在地上软摊成一条死蛇,到了第二天早上之所以还记得前晚上所想的很多东西,也许是因为喝得还不够醉吧。喝完酒放下酒碗我整个人才放松下来,我的声音稍放大了一点喊着示意长桌宴上的所有人夹菜吃,他们很多人也反过来客气地回应并叫我夹菜。

    伴娘们最先吃完饭,我和伴郎们喝完酒后才开始吃饭。几个伴娘带头起身,所有伴娘全部起身,她们去端盛饭的盘,拿起桌上盛菜的碗,偷偷到我们后面趁我们不注意硬塞饭菜到我们碗里,我们小心谨慎地吃一口就用手捂上碗口,以防她们突然“袭击”。我说我已经吃饱了,她们还在不厌其烦的偷偷硬塞给我,一下子给我满上,不停地给我满上加满,我哪吃得了那么多,我也没看是谁就暗自想道不管是谁,给我等着,其实当然不会有“等着”的,因为在这种情景中我们对她们这些阿卯彩是没办法有什么忍心的。说那时她们这样也挺气人的,但心里还是很高兴。伴郎伴娘们玩得不亦乐乎,气氛异常活跃,这种场景实在让人感到欢喜和欣慰。

    吃饭完休息完,正式进入下一环节——装家具。有时候我帮他们搬,有时候我也看着他们搬,我看着表妹和她的母亲在一堆家具之中进行着一种礼仪,不止是礼仪,那是表妹出嫁的时候在她父母给她的一切中想推辞留下来的唯一念想和孝心,因为阿卯孩子从小就被教不要轻易接亲人朋友的东西,大家都在相互理解着彼此的不容易,一旁勤快的伴郎们也不好搬,只是顺着表妹的意思把该搬走的搬走。我知道表妹是想留着一些给自己的父母用,一些家用电器凭她们现在挣钱的能力是很快就可以买上了,更何况这么崭新和贵重的东西她也舍不得就这样从父母这里拿走,父母的很多东西几十年舍不得换新,甚至有些都没有,他们劳苦一辈子也没得到什么,女儿出嫁的时候就把最好的给她,母亲一再执着还是要让女儿带走,在父母看来,从来没什么好的给他们养了十几年长大的女儿,女儿以后能过好日子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表妹哭了,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我看到并走向她,我默默地替她擦着眼泪,她跟我说在她结婚的日子里,看到父母精心为她筹划的这一切,才发现父母已经沧桑了许多,我静静地倾听着她的诉说。她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而我相反,不爱说话,昨晚看演出的时候还硬塞给我一个很好玩的瓶装道具,我小声地推辞她说我不要,就算我拿着我也不会玩,看着他们玩得开心我就觉得开心了。她用像大人一样大方的语气大声地教育我,今天是她结婚,让我拿就拿着,我听着想了想,只有她才会对我这样大声说话,我没有因此而讨厌,反而喜欢她这种对我不温柔的性格。本来我也应该是那个全场最积极帮她忙里忙外的人,遇到客人就大大方方客客气气地走过去递支烟说两句话,但我总是恐惧地试图蜷缩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静静地看着别人热闹。那一刻她像是我平日里所见到的表妹,又不像我平日里所见到的表妹那样,或许她一直都是这样,只是在她还没有结婚之前我习惯去那么认为。看到今天她结婚,突然就改变了我的想法,我从另一个视角看向了她,在她心里装满了委屈,面对巨大的压力她表现出怎样的坚强,我的表妹她长大了,将要考虑以后生活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的问题了。我慢慢伸手去接她递过来的东西,余光中剩下她抱着那些东西往我一边的伴郎们走过去逐个发的影子。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了,只是白茫茫的一片,这大抵也是一种滋味。当我看着他们搬完并装上所有的家具到车上以后,脑海里在刚才到现在的画面和想法也由此终止。

    那天天一直保持阴得和早上结霜的时候一样,让人只想在火堆旁做烤火的姿势,多余的动作都不想做,我们那堆火旺得把人烤得暖洋洋的,这时我醒过神来,在我余光的范围内注意了一下,才发现有一个女孩子站在我身边好像很久了。她拖着长裙,上身是开着拉链的粉色棉袄,在风吹或者因为火堆的烟向她去时她微微转着身体要避开的情况下,她的长裙时不时轻轻晃动着,从底下露出了一部分鞋子的模样,我抬了抬腿,又转移目光到自己的鞋子上,今天的地上很潮湿,我们原本干净的鞋子上现在沾满了红土的污渍。我知道这个女孩,从我刚来无意看到她时就开始有意关注着她了,我们两个在人来人往中的缘分可能会是眼神相撞,却不知道能不能相识,而现在她就在我旁边,她和我一样,是表妹家邀请来帮忙接待客人的,只是她接待的是伴娘,我接待的是伴郎,我们各自负责各自的,相互平行,似乎没有什么交集,不会有什么交集,毕竟我们也都是来做客的。我感到很平静,仿佛她也感到很平静一样,我享受着这份平静,其实心里早已溅起了涟漪,我只是没让它从里面泛出来,好像平静了很久,又好像很短暂,在她转身走了的时候,估计是有别的事要去忙吧。

    一切准备就绪,我要带着伴郎们到长辈房里去坐,里面布满了干松叶,上面坐着一群老人还有几个年轻人,他们都是娘家这边的长辈。我领着伴郎们过去一同和他们坐下,整个房间里嗡嗡的,吹牛的声音和发烟倒水、倒酒敬酒客气的说话声音,相互交织着,参差不齐。敬完两圈牛角酒,各个都有了些醉意,一些人是之前就带着醉意了,他们带着更浓的醉意和我们才带醉意的人坐着,听着年长的人带着醉意说着话:“今天我们的女儿们就要和你们到新郎家那边去……”,他们站在我们中间说话,其实也就是和我们简单放松的聊天,他们和我们说着他们这边的这些女孩子平日里怎么样,喜欢干嘛不喜欢干嘛,说她们的优点也说她们的缺点,在对新郎伴郎们的嘱托里有要是他们的女儿们到那边怎么样还请多多包涵和谅解的意思,还有一些要怎么相处的话。等进行完新郎撵新娘、伴郎们撵伴娘们的习俗的时候,糖也撒完了,新郎拉着新娘、伴郎们各自拉着伴娘们上车向新郎家那边出发,走的时候,后面的人站着观望我们慢慢远去的婚车,场上放的是阿卯彩出嫁的歌曲,歌声沉稳悠扬,裹挟着一种淡淡的忧伤。

    啊啊啊啊

    鸡叫的时候起来打扮

    吃了午饭就要走了

    一句心里话舍不得离开

    可惜可惜不来了

    要去别的地方去了真的要去了

    我来过表妹家这些地方,但我也不甚了解,我只记得在这片养育了这些女孩子的红土地上,她们村不远处的另一个小村庄里,附近是一片光秃秃的杨树林,它们长得高大威武,风大的时候它们依靠着扭动相互摩擦,发出剧烈的吱吱声响,仿佛要折断倒下去一般,树干隐蔽着一条天然的浅沟,里面充斥着腐朽的枯枝落叶,在这片红土地上呈现出一带独特的黑色,原来那条铁路现在还在安闲地躺着进入树林的其中一部分,只是如今生锈了没有火车走了。绿皮火车在夏天的杨树林绿荫荫的映衬下,蜿蜒的从不远处到这穿过,直到在女孩子们再也没听见火车鸣笛的几个夏天里,铁轨上凉快的爬着几只小虫。我来那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并且在这片红土地上生活过一段时间。在傍晚 我和表妹几个女孩子一起去背萝卜,在途经这里时我站在原地久久地观望过一阵子,等表妹大力地拍了一下我,我才回过来该走了。在我们那些没有火车经过的地方,我只能对这里生好奇以及羡慕,而对于表妹家这边的人是习以为常的,因为他们都是曾经在无数个干活的白天和睡觉的晚上听着火车鸣笛催促着长大的孩子,印在孩子们心里的那一声声火车鸣笛又长又震撼。

    在不久的将来,是否会有人想起云南那些平坦的大地上凸起一座又一座翠绿的矮山包之间架着高速公路上的爱情故事,那一座又一座不算高的翠绿山包又不知隔了多少迷茫的爱情,因为架起了高速公路以后,美丽的爱情终于被接通复活了,又不知加速了多少爱情的形成,也不知远了散了完结了多少爱情。我去做过许多客,每一次都要经过这些高速公路,因此这些高速公路给我的印象深刻,望着车窗外流动的风景,我莫名感到淡淡的忧伤,望着一排排拉着手挺直不断向后退的染绿路栏,望着在桥上跑的时候远处山包间架的高速公路和上面稀稀疏疏跑的车,望着贴满灯管蜿蜒看不到尽头的隧道前方,望着整齐地斜切下来露出一片整齐的土色让高速公路经过的山包,望着跑着跑着就岔开另一条伸向远方不知道要去哪里的路,望着对面山包或山坡上藏在树木之中孤独人家的小洋楼,望着望着……

    阿卯家在冬天的荒芜中日子显得丰富多彩起来,明显看得出来在他们房前屋后的那一绺绺金黄的玉米,吊着从赤裸的树上垂下来,从高高的屋檐上垂下来,把整个人家裹饰得金光灿灿,还有人家一袋一袋装起来堆在门前。接下来待在新郎家那边的日子里,作为全场上最特殊的客人,我们受着别人无微不至的关怀,每天不是围绕着玩游戏、看演出、吃饭睡觉这几件事做无疑,除了早中晚丰盛的菜肴,在白天还不到饿的时候就可以吃上很多小零食了,对于云南人最好吃的还是家家都有的土特产——洋芋。洋芋一直以来都是我们最实惠又最能填饱肚子的好东西,如果要说我们远在他乡吃什么是对思念家乡最好的寄托,那大概就是吃洋芋吧,只是看着这群来当伴娘们的姑娘们,喜爱洋芋的程度超乎我的想象,我对自己的评价向来都是最喜爱洋芋的人之一,但在她们面前我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那时候我就在想其实不仅仅是因为她们对洋芋的热爱,更是因为她们作为阿卯彩深切融入在这样风俗文化情景里的表现。从火炭里掏出被烧黑烧烫的洋芋放在手上掂凉,她们抹得鲜艳的唇上和白雪皑皑的脸上,一块大一块小的黑印子擦在上面,又不停蘸着碗里火红的辣椒面吃得呼哧呼哧急促呼气吸气,看着她们的样子我忍不住暗自发笑,她们也看到了彼此的模样笑出声来。

    我再一次把自己喝醉倒下了,这次是因为从心底里高兴过头了。在婚礼上喝醉得摊睡在地上爬不起来的人多的是,当表妹看到我这样的时候大概是第一次吧,但她不知道的是去她家之前我已经喝醉过一次了,况且还是一个人喝醉的,在上次就不是现在的高兴了,那是我在麻痹自己不接受现实的抵抗。我模糊地看到新郎矮瘦的身板要将我托起,站在一旁看着的是表妹,我只隐约听到她说要把我托去床上躺着等酒慢慢醒,我身上带着一股强烈的酒味,嘴里还在不停嘀咕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等我醒来的时候全身酸疼,嘴巴也在阵阵发酸,我自然知道是喝醉后的缘故,我找到表妹问我喝醉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表妹微笑着摇摇头低下去说没什么。其实我不怕自己有什么秘密让表妹知道,我明白我心里也没什么秘密好说出来的,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恳求表妹她就跟我说了,她说我那时一个劲地拉着新郎不让走,我与新郎的耳朵凑得很近,醉醺醺的对着他说以后要对我表妹好一点以及一些祝福之类的话,新郎也很专注地倾听并回应我,回应有的是说话有的是点头,我磕磕绊绊说累了自然就倒在床上睡过去了。听完以后我在内心实在感到抱歉,打算去找到新郎深表歉意,但表妹又笑着跟我说不用了,都是些小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仔细想想我那些迷迷糊糊的行为 都替新郎终于从我的束缚中得到解脱而感到不容易,像这种话对于我来说也是只有喝醉的时候才说的出来,我的两边腮帮不觉炙热起来。后来表妹告诉我说新郎很理解我的心情,看得出来我的一些想法,他们两个还一起商量着说要特殊对待我,我就是那个特殊人群里更特殊的人,听完我突然就意识到之前新郎给我递烟和我说话是多么的客气和亲切,只是现在通过一点一点的回忆又让我感到陌生,表妹还说听到我跟新郎说的那些话,那一刻她觉得我是前所未有的有责任心,比以前照顾她的任何时候都有责任心,我听着她因为我这么有责任心引以为傲的语气,我看着她脸上绽开前所未有的欣慰的笑,我在她眼里变得更成熟了,就像她在我眼里也长大了一样。

    像我表妹这样未满十八岁的阿卯彩就这样嫁出去有时候也让人感觉心疼和惋惜,但有的就是在像这几天这样的时候,她们瞬间换了个人似的突然长大了,我们阿卯的风俗文化在他们身上进行得顺风顺水,也上演着许许多多关于阿卯自己的感人事迹。我在这样的场合下喝醉又是第一次,那么第二次第三次以及后面的很多很多我就更加放心大胆了,只要不要太过分,因为高兴偶尔喝醉一点总是没关系的,不过在这场婚礼上我只到第二次喝醉,后面的就再没有了。我醉得摊睡过在很多地方,到哪就睡在哪,我醉醺醺地说你们不要管我,要忙什么就忙什么,各自忙各自的去,可他们还是不肯放心地随时跟在我后面,看着我踉踉跄跄地走着,直到倚靠在那个女孩儿的肩膀上睡得半睁半闭着眼睛,她说没关系,让他这样睡着吧,我帮你们看着,你们快去忙吧,于是他们只好这样就转身走了,我的手迷迷糊糊地搂到她的另一只肩膀上,甚至直接滑下去睡在她躬着的两腿上,闻着她未出嫁少女身上散发的清新,感受她的头发在我的脸上移来移去痒痒的丝滑,听着她淡淡温柔又淡淡忧伤地讲述着她的故事,而我带着醉意认真地听着。

    我听着听着,首先在心里莫名地哭泣,然后就流着眼泪哭出来了,眼泪湿了她腿上的裙子,她看我哭,她也忍不住哽咽起来,她抚摸着我的头哽咽着讲完了她的故事,在别人组织吃晚饭的时候我的酒也醒了,一同在饭桌前我才真正看向她,而她在低着头吃饭,她就是那个我从头到尾都在关注的女孩儿。

    每一个阿卯彩自己都有一个萝卜的故事,她们和萝卜一直拥有着一段深长而不解的情缘。我之前一直以为她就是我在她身上看到的那样,而她的故事却告诉我并不是,她说她害怕结婚,她见过人结婚的当天就发生了悲剧,就像她的姐姐一样。她在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她姐姐,她也没有跟我说是,慢慢的我才知道她还有个姐姐。

    在她更小一些的年纪里,也是一个比她大一点点的姐姐出嫁的日子。那天她做陪着姐姐出嫁的伴娘,和其他伴娘坐在后面的几辆车上,新郎新娘的车走在最前面,就在这样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大喜之日里,意外却发生了。她们坐车在要去新郎家那边的路上,在途中被迫停下了车,她们全都把视线转向了前方一片混乱的不远处,等她们下车再次望去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她们的其中一辆婚车出了问题,那是一辆红色的大汽车把一辆小轿车碾碎在底下的场景,聚得近过去一点的人们越来越多,他们嘈杂的说话声音和手忙脚乱地穿梭在那里,远一点看到的人们的胸口如同被巨石撞击着一样沉痛,有的人已经捂着嘴呜呜的哭出来了,女孩儿看着也跟着哭了,她正要使劲往那里跑去时,却被几个伴娘姐姐拦在了原地不让她过去,她无力地坐到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很快救护车闪着蓝灯经过她们跑到了那里,过了没多久,那辆闪着蓝灯的救护车又经过她们向另一个方向匆匆忙忙的跑去了。女孩儿早就猜到,被压在汽车下面的婚车正是新郎新娘坐着的那辆。

    女孩儿在被比自己大的伴娘姐姐们拦着并被蒙住双眼的时候她已经绝望了,到今天那么多年过去以后,才艰难地一点一点挖掘出来传到我的耳朵,她说她总是在很多的深夜里做梦,梦见她姐姐出车祸的场景,每一次都又伤心又害怕地惊醒起来,她害怕黑夜,害怕睡觉,害怕噩梦,她偷偷的在白天睡觉,这个噩梦都不愿放过她。那辆红色的汽车从十字路口的一条路冲着新郎新娘的车长长的按着一串喇叭,不受控制的飞速撞向他们,他们的车已经来不及得和大汽车刚好撞个正着,鲜血溅得满车都是,鲜血渗透破碎的车一滴一滴滴在了地上,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在眼前消失不见了,连肉体都消失不见了,车上剩下一片血肉模糊,就像从高处掉落下来的西瓜四分五裂。我不禁不寒而栗,我后悔在她说的时候我没能清醒一点紧紧抱住她,或许也不会,因为我会清醒得体会着认真听她讲完而忘记抱她这件事。

    在我才想起我们应该要紧紧相拥的时候,分别的日子也很快到来了,分别的日子如此匆忙,以致于我们到最后都没来得及拥抱。在她下车的那一刻,我才感觉到自己的孤独,她用阿卯彩很成熟的语气打招呼跟车上剩下的我们道别,我悄悄看着她的时候她并没有也悄悄看着我,我看着她在下车的地方与我们的车渐行渐远,她也在渐渐离开那个地方,我开始回忆起我们那些互相能看到彼此的点点滴滴,哪怕只是眼神相撞,每一次相撞都让我全身发热,在不经意间相撞,又在短路中撤开继续各自忙碌。我习惯她频繁的出现在我的余光中,有那么一刻她不在,我都开始惊慌失措地看向四周,在人群里寻找她。在组织从婆家返回娘家的那天,我们所有人各自散场,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不确定的是下一个还会不会是你,命运总会安排我们再一次交集,但我们的第一次如此的平静,平静得我怀疑这一切的你和我都只是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连我都不相信我还有这样的机会,可能重逢的概率会很小吧。要怪就怪我的不勇敢,也怪命运的不公平,但同时还请原谅。其实我更愿意相信我们不会再见面,因为这样我更好受一点,因为不会再见面,我们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才显得格外珍贵,等时间抚平了一切,我就再也不会想到见面了,感谢每一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

    我们人生中能有几次短暂且又热烈的交汇,每一次短暂且又热烈的交汇之后,我们最终都要回归于孤独的常态之中。那些阿卯彩们又将回去接续她们和萝卜的情缘,有的可能一下车就又接着上车奔波于那些寒冬里繁杂又热闹的婚礼场上,有的可能在家偶尔遇到朋友邻居对上两句话又继续干活,有的则是去傍晚的萝卜地里背满满一大背篓萝卜回来,帮父母喂猪喂牛喂羊,每天想着在人吃饭前解决牲畜吃饭的事情,日子朴素而安心,忙完以后等待她们的会是一场什么喜事,然后就开始精心打扮起自己,她们又会以上身棉袄拖着长裙的形象出现在热闹的酒席上,要么被请去当伴娘要么帮忙接待客人。被邀请去当伴娘或者帮忙接待客人的一场又一场酒席上,她们可能会轻而易举地遇见和记住下一个人,她们也会轻而易举地忘记和遗弃上一个人,但总会有人永远在她们心里。

    在婚礼越来越少的开春之后,她们变成了即将远赴他乡加油挣钱的人,拉着行李箱拥挤在那些人潮汹涌的车站里。客运面包车、高铁列车、火车……它们逐渐模糊的背影,最后消失。举行婚礼完后空荡荡的光秃秃的塑料纸横飞的土地上,阿卯一坡一谷的荒凉耕地之间历经风霜还绿得显眼的萝卜地里,一次又一次的浮现着她们阿卯彩的身影,她们殷勤地拔着萝卜。萝卜的叶子一枝高一枝低的此起彼伏,有太阳的时候,余晖照在萝卜地里还很暖和,斜射的阳光在萝卜的绿叶上泛着金光,等阳光远去被阴影挡住就有点冷了,不出太阳的时候会更冷一些,于是她们便穿起了棉袄,白色的、粉色的、黑色的或者其他什么颜色,散发披肩。在为年后要忙碌的准备工作中,拔完地里的萝卜运去切好晒干,后面就不会再种萝卜,冬天到了再绿油油的一片又一片种在他们的坡地和谷地。

    每每那些寒冷的时节到来,我总是想起那个女孩背萝卜的故事,她坦然接受着从平寂的生活里融入热闹的婚礼场上,她也坦然接受着每一场她去过的酒席散后最终回归孤独,她坦然接受着平平淡淡生活在那些普通的地方,她勤快又孤独,孤独又乐观,她也想过嫁到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地方,然后通过慢慢地磨合,去认识去适应那个地方,让现在她在的这个地方与曾经养育她长大的人一起变成亲戚。不管嫁还是没嫁,她都坦然接受,一切是如此的平静。她们要的其实并不多,但每一份都很沉重。

    表妹对我说吃完晚饭再走,我客气地说待那么久了不麻烦了,我该回去了。他们不好继续把我留下,把我送到他们村口,我开着车离开以后,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他们站在那里看着我和我的车,直到走远了我看不见他们,他们也看不见我。我的表妹啊,你说我们两个以后要是真的走到了一起,那就是近亲结婚了,你会不会觉得我想过要孩子,但是当你发现给不了我这些的时候你就开始自责,你不想因为这样耽搁我,因为我是有手有脚四肢健全的人,说不准哪天我就偷偷把你扔下跑了,你一直相信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会这么做,但你总是在说我每天这样围绕着你转,觉得那很煎熬,你总是去猜测我的内心,是不是我就是这样想的,但是我并没有,我答应过你我要好好照顾你一辈子,这个答应不仅是口头上的承诺,更是我从心底里无怨无悔地发出。今天看到你结婚,我也是时候释怀了,我甚至比你父母还要不舍,我想会有人比我更适合照顾你,既然有人替我好好照顾你,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在阿卯彩们和萝卜的情缘里她们背着它们,背它们的时候会是在女孩儿时代里,也会是在人妇生活中,人妇生活中也可以背或者不背,人成长的道路上总会遇到岔路口提供选择,好的坏的我们都应该坦然接受,并没有选择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我始终在告诉自己要珍惜以及记住那些光秃秃的日子,因为很快就会满园春色关不住地袭来和覆盖,但我也会在温暖的时候想念寒冷,而寒冷煎熬的日子就在我们那些最美的年纪里。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人一生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agpxr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