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月，长安夜，十年辗转两鬓白

樽前酒，纸上诗，万里漂泊人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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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52年，洛阳。

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孤坐在窗边。

他不时翻看着手中的文稿，时而蹙眉，时而喜悦，时而停手长思。

这些文稿是他毕生的创作，有诗词，有文章。

翻到不满意的作品，他便将其抽离，转手投入到身旁的火盆。

最后留存的竟只有十之二三。

一阵凉风吹过，缺月朦胧。

罢了，就这样吧，他想。

一

公元803年，那一年的流行语不是“先达到一个亿的小目标”，而是“城南韦杜，离天五尺”。

这天，老杜家喜添了第十三个孩子，虽说不是长子，但毕竟是宰相家添丁，京城达官显贵纷纷前来祝贺。

这个时候，整个京城谈论的都是老杜家家主——刚升职为中书门下平章士的杜佑。

对于这个孩子的称赞无非是，“哇，这个孩子真可爱”“嗯嗯，不错不错，随他爸”

他们还不清楚，几千年后，权倾一时的豪族杜家消失了，但这个小孩的名字却名垂千古。

他叫杜牧。

不是有句话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吗，但有些人生来就在罗马。

童年期间的杜牧生活有多优越，这从他的各大社交账号的签名就能看得出来：

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

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

在首都有房子算什么，杜牧家可在一环以内，市中心绝佳的位置。

不同于一般学霸的人设，杜牧读书之余喜爱读兵书。

他的梦想并不是成为诗人，而是——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

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

所以当同龄人挤在电视面前瞅着动画片傻乐时，杜牧守着“新闻联播”看得津津有味，并身体力行，专研《孙子兵法》。有一次献计平虏，被宰相李德裕采用，竟大获成功。

照着这个趋势，我们可以想象，未来大唐文坛将冉冉升起一颗政治新星，在官场纵横捭阖，延续杜家的光辉。

但上天并不这么想，在上天看来大唐不缺一个优秀的官员，而是缺少一个杰出的诗人。

杜牧啊，还有一个李商隐等着和你组CP呢，你还是老老实实做诗人去吧。

变故横生，继杜牧爷爷、父亲先后去世后，十五岁时杜牧家道中落，最后竟然到了乞讨度日的地步。

二

23岁的杜牧除了满腹才华，可以说一无所有。

因为租不起房子，从一环搬到二环，转眼间搬到郊区去了。

但他并没有领悟上天的意图，依然固执地研究军事与治乱，期望为国出力，建功立业。

但让人伤心的是，新任皇帝唐敬宗李湛不仅不搭理他，还大肆修建宫廷。

这怎么能忍？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

.......

杜牧含怒出手，以秦国旧事为例，讽刺君王无道。

文章写就，瞬间刷屏大唐文坛，转瞬间阅读10万+,各个大佬纷纷留言膜拜。

“古来之赋，此为第一”

“飘香奇文，字字珠玑”

“666666”

.......

杜牧因此文一朝名满天下，大家都知道那个破落的杜家出了一个不弱于王勃的大才子。

可他并不开心，文章并没有达到他想要的目的——皇帝根本不搭理他。

但还好，此文为杜牧带来了一个很重要的粉丝。

自杜家破败后，人走茶凉，因无人举荐，杜牧便一直没有入仕。

26岁时，他再次参加科举。

太学博士吴武陵为此文倾倒，便极力向当时的考官崔郾推荐杜牧。

最终他以第五名进士及第。

心花怒放的杜牧再次鼓足了干劲，这一刻，他意气风发，像每个想要屠龙的少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

秦地少年多酿酒，欲将春色入关来。

但命运开得玩笑并没有到此为止，荣耀过后，等待他的不是帝王器重，宏图大展，而是辗转于洪州、宣州等地做起了幕僚。

转眼间，杜牧到了三十岁，科举中举已有四年，时光并不只是杀猪刀，有时候更会磨平心中的一股豪气。

这个傲娇的少年，终于也被现实打败了吧。

也就是这年，杜牧听说了杜秋娘旧事，感慨于人世无常，时光蹉跎，遂写下《杜秋娘诗》：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

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

老濞即山铸，后庭千双眉。

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

......

依然才气逼人，人却不再年少。

三

如果说王勃属于滕王阁，杜甫属于成都草堂，那么杜牧就属于扬州。

大和七年（833年），又丧又伤的杜牧受到淮南节度使牛僧孺邀请，来扬州担任幕僚。

杜牧终于来到了上天为他安排的城市，他将与扬州共同流传千古。

扬州这座城市天生就被诗人厚爱。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是李白对它的爱；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是徐凝对它的喜；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是文人对它的向往。

这座山清水秀、歌舞升平的城市暂且治愈了杜牧的失意。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在扬州的日子，杜甫流连于山水之间，为江南美景所陶醉。

杜牧不仅有才华，更有颜直，妥妥的学霸男神，这样的人在扬州最受欢迎。

无他，秦淮之地自古歌舞之风盛行，杜牧妥妥的青春偶像剧主角。

他留下诗词称赞其中的一个歌姬：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写尽了女子的青春活泼。

但在歌姬眼里看来，这个才子似乎和其它的才子不一样，他的眼里总是有着一抹隐藏的悲伤。

众人觥筹交错，宴会之上，歌舞正好，他却说：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大家忙着欣赏湖光山色，他却走到岸边捡起了一块磨损的兵器：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心中有天空的人，总不肯迷恋于一地之风景。

在此期间，他仍执着报国，作《罪言》、《原十六卫》等论兵文章，但毫无疑问不为君王所重。

杜牧更加失意，直到领导牛增孺带着一个小盒子来找他。

这些年来，牛增孺一直派人暗中保护他，盒子里的正是这几年来杜牧的荒唐经历。

杜牧羞愧难当，始有所悟。

多年后，他写到此时的心情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有多少少年，因心中失意，而自我放逐，浑然一梦，泯然众人，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那么幸运遇到牛增孺。

公元833年，杜牧入长安任监察御史，同年发生了一间影响历史的大事——甘露之变。

这是一场皇帝与太监之间的斗争，但皇帝失败了。

事后，宦官势力愈发嚣张，他们“胁迫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

杜牧因在洛阳躲过一劫，但此后他对朝政彻底心灰意冷。

四

公元844年，恰逢清明节。

春雨如丝，也如愁。这十年来，杜牧一直在外做官，辗转于江州、长安、黄州、池州等地。

十年一梦，杜牧已经40多岁。

心中的梦想实现了吗？

并没有。

少年人的热血还在吗？

怕是快没有了！

这个季节真的难过啊。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究竟是什么让他这么伤心？

究竟伤心到什么程度，才能断魂？

在春风吹落的杏花里，在酒杯之间碰撞的声音里，

我想，是他破碎的梦想吧。

公元849年，47岁的杜牧在长安遇到了另外一个伤心人——李商隐。

李商隐比杜牧小近10岁，这个晚辈有着和杜牧一样的抱负，也有着差不多的经历和失意。

他读杜牧的诗，为他的才华所倾倒，又为诗中的情绪所悲痛，于是赠诗于这位他心中敬仰的前辈。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杜牧有知音，名为李商隐。

五

公元852年，50岁的杜牧已经闭门不见客好久。

自感时日无多的他，筛选毕生诗稿，并自作墓志铭。

杜牧才高八斗，但他为自己写的这篇墓志铭却不着任何修饰，用最简单的词语，毫无任何文学技巧地交代了他的生平、履历以及家庭状况。

在这篇文里，你看不到杜牧的任何情绪，也看不到他对自己的任何评价。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杜牧对自己是怎么样的评价呢？

年少成名，风华绝代的诗词大家？

诗书风流，潇洒写意的情场高手？

起起伏伏，仕途坎坷的官场败者？

他从不在乎自己的文章有多少名气，所以他不以诗人自居；

年少时，扬州一梦，只安放了他的身体，却无法治愈他的灵魂，他貌似风流，却是千古伤心人。

他不过是个坚持梦想，梦想却未曾实现的少年罢了。

更像错拿了诗人剧本的将军，他本应该扬鞭策马，却无奈以“风流”显著于世，演了一生偶像剧。

很多很多年后的今天，杜牧再一次上了热搜，原因竟然是杜牧墓成了菜地。

先不说文物保护者，多么悲痛，我想他本人并不在意这些。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惆怅无日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最懂历史无情的杜牧，会在意自己墓变成菜地吗？

他在乎的永远只是国家强盛，百姓安居这回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