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心情不好,具体表现在我愁眉不展,心烦意乱,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祝姚淑难得逮到一个羞辱我的机会,所以人未至,声便先到了。
“哎哟喂,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秦掌柜这是怎么了?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开门迎客呀?清楚情况的知道秦掌柜这是失恋了,这要搁不清楚的,还以为……”
她娇笑一声:“您是丧偶了呢!”
客栈大门被轻轻推开,夜风带来一阵香风,我黑着脸看向款步而来的祝姚淑:“坊主真会说笑!”
“哦?难道奴家说错了?”祝姚淑狐疑的道:“秦掌柜没有失恋?”
“没有!”
祝姚淑诧异的道:“难道真是丧偶?”
我:“……不是!”
“那就奇了怪了,这是为何呢?”
“唉!”我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的道:“阿起谈恋爱了!”
1
祝姚淑怔怔盯着我看了半晌,略有深意的道:“那不还是失恋了?”
“嗯?”
我顿感背脊发凉,慌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别解释!”祝姚淑露出一个“我懂的”表情,劝慰我道:“真正的爱情就是要不顾身份贵贱,不顾家世门庭是否相配,甚至不顾种族性别……所以别太在乎世俗的眼光,加油!放肆去爱!”
我:“……”
我不知祝姚淑从哪学来的这些语出惊人的虎狼之词,但我此刻真没心情和她斗嘴讲理,只得黯然的道:“你不懂。”
“我啥都懂!”祝姚淑安慰的拍了拍我,语重心长的道:“是伯父不同意还是伯母不同意?你也别太怪他们,毕竟他们也想抱孙子。”
“嗯?”
这又是哪一出?
我轻轻捻起她的袖口,嫌弃的把她放在我肩上的爪子拿开,解释道:
“你真的不懂,那感觉就像……”我努力斟酌着用词:“那感觉就像……你悉心养了许久的猪,好不容易养大了可以宰了,结果被别人一颗烂白菜就骗走了一样……对,就是这样,我是怎么想怎么亏啊!”
祝姚淑笑容一僵,把一张印着掌印的绣帕拍到我面前:“可对不住了秦掌柜,骗走你家猪的那颗烂白菜,是我家的!”
我不顾祝姚淑得意中带点愠怒的奇异表情,拿起绣帕一看,上面整齐的书写着几行清秀的字。
内容如下:
我白起于今日卖身冥花坊坊主祝姚淑,愿终生为奴为仆,任劳任怨,对祝姚淑忠心不二。
若他日有悖此契,我家公子必受五雷轰顶之刑,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不得好死。
落款——白起。
外加一个大手印。
我当下便觉得浑身发痒,从脚底痒到头顶那种,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自腹部不断攀升。
绣帕上字迹娟秀整洁,全文简短直接,毫不掩饰书写着当时的得意与对我的恶意诅咒。
“撕吧撕吧!”祝姚淑无视我双目中汹涌的火苗,无所谓的道:“就这样子的卖身契,我冥花坊还有几十份呢!”
“胡闹!”
我当即怒吼一声,然后拍案而起,第一次在祝姚淑面前挺直了腰板展现自己男人的一面!
2
“公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你不用劝我的,我真的已经决定好了!”阿起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认真的道。
“等等……阿起啊!咱们好歹主仆一场,你说你……”我扶着腰艰难的站了起来,生气的道:“你说你背着我单方面的出售自己就算了,你干嘛把我扯上呢?”
“我说你胡闹!并不是要阻止你追寻爱情的脚步,而是因为我怕你哪天受不了祝姚淑那个喜怒无常的女人,想像背叛我一样背叛她怎么办?”
我试探着问道:“你说说你那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契约诅咒,会不会有点狠了?”
“我不知道。”阿起回头对我憨厚的眨了眨眼睛:“您知道的,我识不得这里的字。”
“那那个大掌印呢?”想着那个手印我就来气:“你按得那么苍劲有力,你敢说你当时有一丝犹豫了吗?哪怕只是一丝丝的!”
“那到没有。”阿起耿直的答道:“当时祝坊主说只要我在上面按个掌印,便答应把云笙给我做媳妇……”
阿起憨憨笑道:“我一高兴还多送了她几十个。”
“……”
这不是犹豫不犹豫的问题,这是压根完全不考虑我的死活啊,太狠了!
我想暴打他一顿,奈何腰疼,只得怒骂道:
“人家云笙姑娘长得小巧玲珑,温婉可人,你说你一个五大三粗的三无莽汉和她在一起,般配吗?你好意思吗?你还要脸吗?”
“祝坊主说了……”阿起一边把卷好的被褥甩到肩上,一边如背书般说道:“在爱情的面前,没有配不配,只有爱不爱。所以只要真心相爱,哪怕性别相同也是可以在一起的,要不顾世俗的眼光,要放肆去爱!”
“???”
这话似乎有点耳熟。
“更何况,我既然看光了人家的身子,自然是要娶她的,这叫担当!”阿起对我认真的道:“这还是公子您教我的。”
不得不说,祝姚淑这波洗脑很成功,连平时三拳打不出个屁的老实人也被洗得头头是道。
但我还是不甘:“所以你就因为看了一次云笙洗澡,便要搭上一切?”
“也不全是……”阿起默了默,有点不好意思的道:“……我后来又偷偷去看了一次。”
“你……”真不知道该骂你不知羞耻还是夸你干得漂亮,这是老实人干的事?
“所以公子,我是真的决定了,让我走吧。”阿起认真的看了我的腰一眼:“我去那边后,会尽量替你向祝坊主说些好话,让她以后对你下手轻点!”
“胡说!我不是!我没有!”我狡辩道:“她对我好得很,觉得我腰板挺得太直了大概是因为有些僵硬了,所以给我悉心按了一下,现在我可舒坦了!”
“哦!”阿起道:“公子保重。”
3
阿起说着便走出房间,准备下楼离去。
我不顾腰上的疼痛,窜到他的面前顶住他山丘般高大的身子,抬头与他对视着,认真的道:“你是心里真的没数,还是忘了些什么?”
阿起闻言默然看着我,低头不语。
我继续道:“您配谈恋爱吗?”
我这里并不是讽刺他没钱没房甚至连马车都没有所以不配拥有爱情,而是因为……他不是不配,是不能。
阿起在我如炬的目光中抬起了头,我看到两行清泪从他宽阔坚毅的脸上缓缓落下,他道:“公子,您还记得杜邮的云儿吗?”
云儿……云儿……我努力在重叠杂乱的记忆中来回翻找,最终锁定在一位倒在血泊中的小女孩。
我点了点头。
阿起轻扭头,透过二楼敞开的窗户看向冥花坊上的七朵冥花,温情的道:“我不知道她怎么又活了下来,但是我敢肯定,云笙就是云儿。”
……
这世间有许多奇异,甚至诡异至极的事,所以对于阿起所说的,我并不觉得是什么天方夜谭。
可我还是不解:“你凭什么肯定云笙就是云儿?”
阿起转过头,认真的对我道:“她背上有一道狰狞狭长的疤,那是当年她为我挡的刀!”
阿起的目光坚决而肯定,而肯定下掩藏的是无尽的愧疚,我第一次在莽汉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不由得怔住了片刻。
“我或许会想象不出云儿长大的模样,但那天的事,哪怕再过千百年,我也无法忘却。”
阿起说罢绕过我缓缓下楼,一步一步,执着坚定。
我如梦初醒,转身斥道:“可即使她真是云儿,你仍旧不配!”
阿起停住了脚步,我继续道:“不管她是怎样活下来的,可终究还是会死的。若真的到了生离死别那一天,你又待如何?
是如多年前那般在血泊中疯魔,还是把她变成如你一样的怪物?”
阿起半分犹豫都没有,他道:“我会伴她一起,永埋黄土之下。”
一瞬间他下楼的脚步更加坚定了,楼下飘来他执拗的声音:“公子能为了心爱之人,在浮世沉沦千万年,甚至为她铸造一座又一座不夜的‘天城’。”
那声音顿了顿:“阿起没有公子那么大的能耐,所以能给予她的,只有陪伴。”
楼下传来的开门声与关门声似在高声提醒我,阿起真的走了。
偌大的客栈只剩下我一人了,饶是孤独惯了,仍觉得有些清冷。
4
杜邮是阿起身死之地,亦是他的重生之地。
一只枯槁大手艰难的从泥土中伸出,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从自己墓穴中爬出。
生前的记忆早已如身上的战甲一般,被岁月腐蚀殆尽,脑海中回荡着的只有让他离开这座城市的冰冷审判。
浑浑噩噩中,他依从脑中的声音,想要远离这座城市。
可走啊走,走啊走,却总是会回到原地。
他没有能力去思考自己为什么无法离开这里。
或许是城中有他放不下的人,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灵魂,曾丢在了这里。
乱世里到处都是散发着恶臭的尸体,还活着的人们比死去的更加痛苦。
一个个枯瘦的身影尽皆神情恍惚,所以无人会去在乎,身旁痴傻大汉穿着的破烂服饰,款式是否与自己的相同。
城主家的小儿子从未经历过难民们的痛苦,自他有记忆以来,母亲就给他说,世间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如他们这般的人上人,手握大权,即使在乱世之中仍能衣食无忧,安享一生。
而另一种,则是城外食不果腹的下等人,他们注定一生漂泊,只能在痛苦中死去。
八岁的他有了一些好奇,想亲眼看看下等人是什么模样,于是他偷偷爬上了城墙。
迎风传来的一阵恶臭差点让他摔下高凳,一瞬间连手里肥美的烧鸡都不香了,摇摇晃晃间在下属的搀扶下站稳了脚。
定睛望去,触目惊心。
城墙之外,多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一个个枯瘦的“下等人”如同恶鬼,骨缝中暗淡双眸看向他的瞬间,变得贪婪明亮,他吓得惊叫一声。
手里的烧鸡顺着城墙落下,无数奄奄一息的“下等人”如回光返照般,前赴后继的扑向那只烧鸡。
“下等人”们像渴极了的人,又像饿极了的狗。
惊魂未定的他觉得有趣极了。
自那以后,他每日都会带着食物到城墙之上投食,看着一个个同他一般的,却被母亲列为“下等”的人……为了一块烧饼,一个馒头,甚至一块骨头悍不畏死,大打出手的样子。
痴傻大汉也会跟着人群来到城下,他不抢食物,只是抬头遥望城墙上的身影。不知怎的,他觉得站在那里的不应该是那个孩子。
所以他想杀掉那个孩子。
“你不过去抢吃的吗?”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他收回目光。轻轻低头。
一个头发乱糟糟,脸上脏兮兮的小女孩正抬头望着她,一脸疑惑。
他没有答话,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说话。
小女孩嘟了嘟嘴,然后神秘兮兮的从怀中拿出一个满是灰土的馒头,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给你。”
他看了小女孩半晌,又抬头望向城墙之上,城墙上的身影干净极了,可那笑容却令他感到厌恶。
而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却能给他亲近之感。
“别看了。”小女孩道:“娘亲说了,穷人有穷人的快乐,富人有富人的烦恼,所以不必羡慕,还活着便是好的。”
小女孩说着把馒头塞到他的手中,叹息道:“你大概是饿傻了吧,光看着食物不抢便罢了,竟然给你你也不要,还知道怎么吃东西吗?”
他看向手中布满灰尘的馒头,上面还印着深深的脚印,许是被难民们踩到泥渍深处,才被她捡了漏的吧。
馒头干瘪得就像一张泥块,别说他不用吃东西,就算是需要进食,也的确无从下口。
但饿极了的人们不一样,十几个难民望着他手里迟迟不放入口中的“泥块”,眼中都泛起了光芒,然后互相使了使眼神,悄悄把他围住。
“遭了!”小女孩翻了翻白眼,一把从他手中抢过馒头,然后朝着远方扔了出去,难民们争先恐后的扑向馒头。
小女孩拉着他便朝着相反方向逃离,小女孩一边跑着,一边气喘吁吁的训斥道:“你真是个傻大个,早点吃了不就没事了,这下好了,吃不成了!”
他忽然挣脱小女孩的手,停了下来,小女孩回头看着他,不解的问道:“生气了?”
他还是不语。
小女孩为难的道:“其实我这里还有一个馒头,但这是给母亲的,不能给你了。”
“要不……”小女孩犹豫了片刻,道:“要不你跟我回家吧,娘亲应该吃不完的,剩下的我都给你。”
“真的,我不骗你,娘亲饭量很小的,我每次给她弄食物回去,她都只吃一点点,剩下的全给我了!”
小女孩说着便上前重新牵起他的手,他本想挣脱,但感受着冰凉手掌上传来的丝丝温度,与小女孩期待的目光,他木讷地跟上了小女孩的步伐。
5
小女孩名唤云儿,家住杜邮的东边。
说是家,实则不过是四面破旧泥墙,堪堪能遮挡些风雨罢了。
“你就在这里等我吧,娘亲不喜生人,我自己进去见她就行了。”
云儿不忘回头叮嘱道:“你一定要等着我,娘亲肯定吃不完的,到时候我把剩下的给你吃。
你不要偷偷跑了,像你这么傻的,一个人肯定会被饿死的!”
云儿说着便踏进了泥墙,墙内传出小女孩欢快的声音:“娘亲,你猜今天云儿给你带回了什么!”
“嘿嘿,是馒头,又香又软,你肯定想不到我是怎么弄来的。”
“娘亲,我有好好保护自己的,我是等他们抢好了,才去捡的,他们实在是太笨了,掉到土里的馒头都看不到。”
“娘亲,你睡着了吗?”
“娘亲?”云儿的声音渐渐变得着急:“你别吓云儿,云儿给你带了馒头呢!”
“娘亲!你不要丢下云儿好不好,云儿求求您了……”泥墙中小女孩欢快的笑声逐渐变成绝望的哭声:“娘亲……是云儿不听话吗,云儿答应你以后都会听话,你不要死好不好!”
“娘亲……娘亲……”
……
干旱了很久的杜邮下起了雨,痴傻大汉听从云儿的话,没有离开。
泥墙中声声震天的痛哭声逐渐平息,痴傻大汉提步走进泥墙。
本就破烂的泥墙已经被大雨冲踏了两面,这下使得云儿彻底失去了“家”。
痴傻大汉透过围布望去,里面隐约横躺着两道身影。
云儿的母亲早已没了气息,而云儿不知是哭到晕厥,还是累到睡着。
他缓缓走了进去,摘下围布,想给云儿披上,谁知手刚碰到云儿的手臂,便见她吃痛的缩了缩。
他轻轻地拿起云儿的手,小心的把她袖口往上卷去,纤细的手臂上尽是红一块紫一块的淤青。
小小年纪便学会了说谎,她说她是等他们抢完了,再去捡的,可为何会捡得满身伤痕?
真是个爱说谎的孩子。
可满身淤青换来的馒头,却给了他一个,另一个则是留给娘亲的。
遗憾的是,娘亲与他,都没有吃到。
6
云儿母亲入土的那一天,她哭得不省人事,可隔天之后,却跟个没事人一样。
她对痴傻大汉说:“傻大个,你那么笨,就别出去了,在这等着,我去给你弄吃的!”
傻大个眨了眨眼睛,依旧没有答话。
“真是个傻子。”云儿摇头叹道,蹦蹦跳跳出了家门。
傻大个一言不发,却偷偷的跟了上去。
……
我初见阿起那天,云儿死了,倒在血泊中。而他像个疯子般,见人便杀,见人便杀。
我自小便看过他的画像,从他年少气盛,到暮年落寞,我都见过。
那个跟在昭王身边的杀神白起,以一己之力震慑诸国的战国名将,给我的映像实在是太深刻了。
我对他的“死而复生”并不觉得奇怪,因为这世上有太多无法理解事,比如我自己,本也该是个已经死去之人。
我奇怪的是,他明明只是个失败的“试验品”,为何却能“返老还童”,回到青年时的模样。
世界人皆知,战神白起一生为国征战,立功无数。可最后却因自己“傲”,先是惹得昭王不喜,后又有范雎进谗,落得个赐死杜邮的悲凉结局。
而我却知,即使没有范雎进谗,他依旧会死。
白起一生征战,因他而死的生命数以百万计。凶名远扬一时无二,既背负了“杀神”之名,又背负了千载骂名。
世人皆传白起嗜杀,乃是残暴凶狠的疯魔,却无人知道,他只是听命行事。
昭王听从术士之言,杀人炼丹,欲以生灵骨肉,来练就长生不老的仙丹。
因此逐渐造就了白起“杀神”之名,坑杀数十万降俘,只是杀戮的开始。
……
杜邮亭前,白起收到昭王赐死的命令,引剑向颈之时,不由得悲愤道:“我白起一生为国,究竟是犯了何样的罪,竟落得如此下场!”
沉思良久又接着长叹:“我的确是该死!”
他说他该死,只是因为想起自己一生所杀之人,大多无辜可怜。
杀人是受王命,可也因是受王命,所以自己必死无疑。
因为王若是想要君临天下,便留不得自己这种嗜杀疯魔之人。他就连死亡,都是在向自己的王尽忠。
7
术士有言,欲练长生丹,得寻一凶猛善战的勇士,以自身为鼎炉,百万生灵的骨肉怨气为引,从而练就长生丹。
当丹成之后,勇士便是不死之身,而取其心脏食之,便可长生。
昭王赐死,本意只是为了测试术士之言是否属实。而白起为了自己的王,甘愿拔剑割颈,结果死得不能再死。
昭王发现被骗之时,术士早已不知所踪。
白起在王室的“秘典”里,只是长生之法的其中一个“试验品”,而且还是失败品。
可如今这失败的“试验品”,却活生生的坐在我的面前,怀中还躺着一位染血的小女孩。
许是因为又见“故人”,我心生怜惜。
又或许是因为寂寞久了,想寻个能说话之人,我缓步上前,地上的鲜血流动,为我让出了一条路。
我走到他的面前,道:“你以后跟我,好不好?”
他浑身颤抖着,抬起通红的双眸,对我吐个出一句几百年前的语言,他说:“杀!”
又闻“故音”,果然亲切至极,我边跑边问道:“你说个啥?”
他在我身后疯狂追赶,满身戾气的低吼道:“杀!杀!杀!”
我:“啥?”
他:“杀!”
我:“……”
就这样,我被他追杀了七天七夜,直到他完全精疲力尽,跪在地上嘶声痛哭。
我再次上前,揉了揉他的头,问道:“你以后跟我,好不好?”
他浑身颤抖着,抬起通红的双眸……我顿感这个画面有些似曾相识,刚要跑,只听到他用几百年前的语言哀求道:“我……我想替……她报仇,求求……你!”
声音干涸晦涩,像是哑巴的哀嚎,又像是刚学嘴的幼童,总之那模样可怜至极。
我沉默了片刻,用和他一般的言语,答道:“好。”
8
那天的云儿如同往常那般,独自离开为他找吃的,城墙上的孩子今日心情似乎特别的好,扔了一只又一只的烧鸡。
云儿像只灵敏的小猫,矫捷的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抢了半天终于抢到了一只鸡腿。
然后他像个护犊的母老虎般,一边凶神恶煞的训斥身边之人滚远点,一边死死的把鸡腿护在怀中。
那可爱又可怕的模样,把大家都逗笑了,便都懒得与她争抢已经到了她手里的东西。
她拿着鸡腿得意的走出人群,对着阿起道:“傻大个,我厉害吧,跟着我没错吧,不会饿着你!”
阿起脑中第一次有了清晰的记忆,那是小女孩之前在人群中“护犊子”的模样,凶狠极了,又可爱极了。
一念至此,他的嘴角露出一个弧度。
“小心!”
云儿忽然大叫一声,然后窜到他的身后,待他反应过来,身后早已被温热打湿。
四周顿时被难民们惊恐的求救声,哀求声充斥,他睁大了眼,害怕地转过身去。
云儿笑容依旧,脸色却苍白无比,他艰难的举起鸡腿,笑道:“快吃,再不吃,又被抢了……”然后轰然倒地,
她就像一朵还未绽放,便被熊孩子们用木刀砍倒的山茶花,碎了一地,让人心疼至极。
阿起慌乱的抱着他,嘴里呜呜咽咽的,竟说一些云儿听不懂的话。
云儿露出一个让人心疼的笑容,她道:“傻大个……原来……你真是……哑巴……”
然后她扭头望向山头的夕阳,自顾的道:“娘亲说……穷人……有穷人的快乐,可为何……我从未……感受过……快乐……”
她这短暂的一生,从生下来便没见过父亲,从懂一点事便要开始照顾病重的母亲。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屋不避雨,如今连太阳都要下山了,你让她如何去快乐?
……
四周的哀嚎没有持续多久,悍匪攻破了城池,城墙上的孩子如同他曾经扔下的食物那般,重重的掉到地上。
也不知他在落地前一刻,会不会突然领悟,“上等人”和“下等人”虽然活法不同,但死法,却都是一样的。
“有战争便有做匪的,这很正常,不过几十个山头的匪联合在一起攻城,看来一定是饿极了。”我一边走一边对阿起道。
阿起闻言忽然停下了脚步,冷冷的看着我。
我连忙举起双手:“先声明我不是怕,我答应会让你替她报仇就一定会让那些悍匪死光……”
“只是你当时杀得太凶了,那些悍匪都被你吓破了胆,如今的确不太好找……等等你先别走,我这就带你挨个去找……”
我整整带着阿起奔波了三个月,一共找到了七百二十名悍匪,其中有五百三十名是当日在他眼前出现过的。他把那些人一个个的抓到云儿的坟前,然后挨个斩杀。
铁血的手段和不眨的眼睛让我想到了“杀神”之名,我认真的道:“小姑娘若是在天有灵,绝对会被你这种行为吓到魂飞魄散……”
他冷着眼看向我,我浑身一抖,哈哈道:“咳咳……这些人该死,你继续,我多嘴!”
“汝……说到做到了,吾……以后就跟着你了!”他一边清理云儿坟前的血迹,一边沉闷的道。
我一听,这是好事啊,不枉我辛苦奔波几个月,我看向他:“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他没有答话,我继续道:“跟着我可不能没有名字,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
他仍旧没有答话,自顾着往云儿坟前放上两个馒头,一只烧鸡。
我看着他如今的模样,忽然灵光乍现,我道:“既然你这么黑,那我就叫你‘白’起,好不好!?”
9
“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
我笑得放肆极了,可黑黑的白起却已经走了。空旷的客栈里回荡着我神经兮兮的笑声,然后我忽然觉得不好笑了。
一想到客栈中再也无人为我点灯,我就觉得落寞极了。
“你说这偌大的客栈,没有了阿起,这个卫生我怎么打扫得过来?想到楼上楼下的座椅还有客房卫生,我就一阵头大,你看我这纤纤玉指,是干这种活的手吗?所以祝姚淑……祝坊主!你说你这次做得过分不?”
祝姚淑笑道:“真难为你了秦掌柜,为了借我两个伙计用,编出这么个鬼话连篇的故事来!”
“怎么能说是编呢?这事真人真事儿,不信你可以去杜邮取证,我相信云儿坟前几百个人血迹,多少还是能留下点痕迹的!”
祝姚淑翻了翻白眼,摊手道:“奴家也是没有办法呢!现在流行婚姻恋爱自由,你家阿起与我家云笙两情相悦,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好吧。”我无奈的道:“既然这样的话,这个房租你退一下吧,客栈我也不开了,我想远离这个令人伤心的城市!”
话罢我便起身准备收拾收拾行装,祝姚淑连忙拉住我:“秦掌柜,别这样,借人的事还是可以……”
“公子!”客栈大门被猛的推开,阿起火急火燎的冲了进来,祝姚淑略显慌乱的放开我的手。
阿起冲到我的面前,二话不说就跪下。
我得意的看了祝姚淑一眼:“看吧,这才是真正的感情,岂是你家云笙能比的?”
然后低头看向死死抱紧我双腿的阿起:“好了,起来吧,我原谅你了,年轻人嘛!被所谓的爱情一时冲昏了脑袋,是很正常的,好在浪子回头,为时不……”
“公子!”阿起都快急哭了:“云儿……云笙她失踪了,我找遍了整座长安城都找不到……公子你神通广大,求求公子你帮忙找找她……”
祝姚淑听到阿起的上半段话,露出一个比我更加欠揍的表情,而听完下半段,则是灵光乍现的吼道:“你说什么,云笙失踪了?!”
10
是的,云笙失踪了。
伴随着她一起失踪的,还有冥花坊所有鸡,鸭,鹅,狗。
先声明这里的鸡不是指冥花坊里的姑娘。
而狗就过分了,你说你一个风月场所养什么狗?咬着客人赔得起吗?
阿起和祝姚淑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而我自然是沉着冷静,我有条不紊的分析道:
“首先我们用排除法,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冥花坊对下人太苛刻,所以云笙把你所有小动物都贩卖了,然后跑路?”
感受到祝姚淑眼中的寒光,很明显这个设想是有可能的,于是我果断开口道:“我的意思是她有可能是自主消失的,而不是被绑架!”
祝姚淑闻言,脸色稍微缓和,我对阿起小声道:“那边的管理可没有我这里放松,我这边完全民主化,而且就你一个大堂经理,我在或者不在,你都是老大!”
好吧,我觉得阿起也想锤我了,这孩子才去冥花坊一天便学坏了!
“那么我们排除这个可能,分析下一个……”我正色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阿起与祝姚对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的血腥味,联想到冥花坊消失的家禽,我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阿起,把灯点上……”我看着客栈中明亮的灯光,阿起这次真快!
“阿起,跟我来。”我拿起轮回镜便要出门,刚踏出一只脚,又退了回来。
“发现什么了?”祝姚淑小声的问道。
“你跟着干嘛?”我疑惑的道。
“我……”祝姚淑理直气壮:“失踪的是我的人,我必须要去!”
看着她固执的眼神,我不容置否的道:“寅时了,卯时前你必须回来。”
刚出门,便遇到一锦衣翩翩公子,他摇着折扇诧异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温和笑道:“祝坊主……在下找你许久,终于看到你了……”
祝姚淑心里正着急,哪里有空搭理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老娘我今天有事,你先回家看你妈……”
“噗!”对不起,我实在是没忍住。
我回头认真的看了一眼祝姚淑,今日份的祝坊主,怎会如此可爱?
“看你妹啊看,快找人!”祝姚淑气急败坏的催促道。
我深知当下不是嬉闹的时候,于是收起脸上的笑意,顺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寻去。
11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那些背着娘子偷偷出来放纵的灵魂,早已趁着夜色重回了家门。
长安街道四下无人,黑暗的深处刺鼻腥味越发浓郁,路边偶有三两只被吸干鲜血的家禽。
祝姚淑拽着我衣角的手微微颤抖,我忽然回头,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冷吗?”
“妈呀!”祝姚淑惊恐的大叫一声,然后踹了我一脚,怒骂道:“让你吓老娘!”
我吃痛的揉着屁股,委屈的道:“我是怕你冷,想给你披件外衣!”
祝姚淑看着我手中的氅衣,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大方的道:“算了,不与你一般见识。”
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披上了氅衣,祝姚淑的不好意思瞬间变成了咬牙切齿,我得意的嗤笑一声,然后跟紧了阿起的步伐。
少了阿起这个猛男,我一风度翩翩的娇弱男子在如此黑暗中与祝姚淑独处,我实在是害怕极了。
街道上家畜的尸体越来越多,阿起一脸凝重的在黑暗中急行,不多时便出了长安城。
“遭了!”我暗道一声,然后回头对着祝姚淑吼道:“姚淑你先回去!”
听到我的呼喊,祝姚淑楞了片刻,然后果断的……没有听我的话,悄悄跟了上来。
12
我跟上阿起的时候,云笙就在我们眼前不远处,阿起如中邪了般,呆呆的望着前方熟悉的身影。
云笙亭亭玉立,站在拱桥之上,冷风拂过,摇起她的裙摆,美得宁静又让人心疼。
我高兴的拍了拍阿起,鼓励道:“担心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怎么还怂了?赶紧去桥上抱紧她,先来个深情的吻,再单膝下跪深情表白!”
阿起没有理我,大大的眼中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连忙看向桥下的水,原本清澈见底的河变成了血河,而血河之上,云笙正提着一束“捧花”。
不,那不是捧花,那是祝姚淑养了两年的大公鸡。
云笙双手染满了鲜血,洁白长裙点点鲜血如花,那只被她倒提的大公鸡早已失去了脑袋,抽搐中浑身的鲜血正不可抑制的流向血河之中。
云笙忽然转身,露出一个解脱的笑容,作势便要跳入血河。
“不要!”阿起大叫一声,然后奋不顾身的冲向云笙。
云笙见状对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停下了跳河的动作。
没错,我敢肯定,她那个得意的笑容,是对我笑的。
因为那个笑容我熟悉极了,和我得意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云儿,停下……到我这里来……”阿起张开双手,挤出一个自认为很温和的笑容,一点一点的试探着,向着云笙靠近。
谁知云笙根本不看他,反而死死的盯着我,那浑浊的眼神中,透着深深的怨恨。
这……
我实在想不通,她对我的恨意是从哪里来的,虽说我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但我努力回想了一下,近几百年来我绝对没有风流债一说。
难道是因为阿起?
云笙依旧盯着我,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匕首,毫不犹豫的刺进阿起的胸膛……
好吧,不是因为阿起。
……
阿起仿似不止疼痛般,任凭匕首刺进他的胸膛,用力的把云笙拥进怀中。
云笙入怀,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只那样紧紧的把她抱着。就像很多年前杜邮亭前那个紧抱着小女孩的哑巴,他只想她能活过来。
云笙木然的被他拥着,然后紧握的匕首在他胸膛中不断地,机械般的搅动着。
你这就过分了……
我瞬间感觉我的胸膛也疼痛至极,所以我果断祭出了轮回镜。
13
轮回镜如明月一般,极速升上桥头,明亮的光芒瞬间笼罩阿起与云笙。
云笙搅动匕首的手忽然停下,身体中出现了一道白衣身影。
那身影白衣似雪,满头长发洒然飘下,对我优雅恭敬的行了一个礼,似笑非笑的道:“拜见陛下。”
我怔怔看着那道身影,虽说变得年轻了许多,但我绝不会忘记他是谁。
我之所以能“长生”,可以说都是仰仗他了。
我不敢相信的是,他居然也活到了现在。
“陛下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那白衣身影享受的张开了双手,痴迷的道:“这不是陛下梦寐以求的……长生吗?”
一瞬间我想通了云儿为何会活了下来,还“变”成了云笙,我愤怒的道:“你把云儿也变成了怪物?”
“哦?”白衣身影诧异的道:“原来陛下把永恒的生命,唤作怪物?”
“那当年的陛下为了长生,怎会那般的疯狂?”白衣身影伸出双手,“害怕”的后退道:“陛下先不要生气,我可舍不得赐她‘长生’,只是用了一些小法门,续了她的命而已。”
我看着阿起胸膛不断流出的黑色血液,放松了紧握的拳头,无奈的道:“说吧,要如何你才能放过他们。”
他含笑的双眸忽然变得冰冷至极,俊逸的脸庞也越来越扭曲,癫狂的道:“我一怒伏尸百万,视人命如同草芥的陛下,居然也会为他人的命求情了?”
他生气的道:“可我宁愿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无情帝王,因为那样我或许还会好过一点。”
我:“……”
“你这样,对曾经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们,何其的不公平?”他控制着云笙的身体,继续搅动着匕首。
我看到他脸上挂着畅快的,扭曲的快感。
而阿起的脸,同样疼到扭曲。
“够了!”我怒斥一声。
他闻言听话的停下了手,然后拔出匕首,认真的对我道:“看来我赠予陛下的第一份礼物,选得很对。”
“后面,可还有更加惊喜的礼物等着陛下哟,陛下可要接稳了!哈哈哈哈——”畅快淋漓的笑声与他白衣飘飘的身影同时消失。
轮回镜失去光芒,翻滚着回到我的手中。
阿起一言不发,轻轻抱起昏迷的云笙,一步一步的走下桥头,静静的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你先带她回去吧。”
阿起继续沉默着看着我。
我保证道:“我会把她救活。”
阿起抱着云笙果断的绕开我,一步一步的踏上回家的路。
我:“……”
要不要这么现实?你说句谢会死啊?
唉!
我看着自桥上一直流到我面前的黑色血液,不禁想到,真的不疼吗?
脑中回想起那人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不由得有些苦涩。
说实话,鄙人一生做过的错事不计其数,所以我甚至都忘记当年怎么他了。
连世界都毁灭过一次了,居然还能如此恨我?
我知道这次云笙的事,只是一个引子,他留下云笙这个“拖油瓶”,只是想一点一点的拖垮我。
虽说我现在很弱,但是他还是怕我,这种恐惧是根深蒂固的,所以他不允许自己冒一丝丝险。
算了,先回去吧。
14
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满脸谄笑的“女鬼”,吓得我一个踉跄。
祝姚淑低身恭敬的对我行了一礼:“奴婢祝姚淑见过陛下。”
我脸不红心不跳的问道:“祝坊主这是闹哪样?”
“呀!”祝姚淑上前,亲昵的挽住我的手:“陛下就别装了,奴家都听到了呢!”
“想您这种微服私访,不顾艰辛,改名换姓只会寻求真爱的爱情故事我听多了呢,您看奴家怎么样?”祝姚淑保证道:“先声明奴家不是贪图您的江山社稷与所谓的皇后名分,关键奴家真的是爱上你啦!”
“别……那个人瞎说的,我不是什么陛下……”我对祝姚淑敬而远之:“况且像祝坊主这样柔情似水,温柔体贴的女子,秦某是真配不上!”
“算你有点自知之明!”祝姚淑翻了翻白眼,松了一口气般:“我还以为你费尽心思租我的房,千方百计的接近我是因为馋我的身子呢,这下我放心了!”
我:“……”您还真自恋!
“但我还是觉得很奇怪。”祝姚淑忽然认真看着我。
“啊?”我心虚的低下头:“今晚的事吗?的确好奇怪,你是不知道,都快吓死我了!”
“装,继续装!”祝姚淑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我觉得奇怪的是,发生了这么奇怪的事,我居然不觉得害怕!”
“更奇怪的是,每次发生这种精灵鬼怪的事的时候,你居然都在我身边。”
“所以我敢肯定你……”
“我……”我藏在身后的手瞬间握紧,做好了随时把她打晕的准备。
却听到她肯定的道:“你肯定是个扫把星!”
“呼——”黎明划破夜空,我庆幸又活过一天。
祝姚淑靠着我的肩膀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
我低头看着她诱人的红唇,愧疚的答道:“或许你说的对,我的确是个扫把星。”
否则为何我出现之后,你便从未开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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