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一天，人类的舰队覆盖了整个天空，冰星人首次体会到了被天外来客支配的恐怖以及那双日凌空带来的恐惧……

      “你们星球的冰人与我们人类极为相似。”人类首领的话语通过扩音器传到了每一个冰星人的耳中。“所以我们打算给你们一个自救的机会。选择吧，是接受我们的挑战，还是就此毁灭？”

      此话一出，整个星球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冰人们绝望地望着遮天蔽日的星际舰队，以及自己手中由冰制成的长矛和弓弩，任何人都清楚，实力差距如同羽毛对比核弹，一旦开战必死无疑。

      面对全体族人渴求的目光，冰人长老终于做出了回应，尽管他早已明白人类开出的条件必定是羞辱且不可能完成的。

    “好吧，我们接受考验。”

      人类首领微微一笑，几乎已经能听到全星舰的人发出的欢呼声，最新的娱乐节目素材终于到手了。

      “那请听好你们的考验。你们冰人的体质极擅奔跑，同时又惧怕高温，不如这样，你们中若能有人追上太阳，且在太阳正下方与其相接触，我们便立刻撤离，从此永不再犯。但若我们中超过一半人厌倦了这种节目，并且投出终止票，我们的人造太阳便会接近你们星球，将你们全部融化。尽情地娱乐我们吧，冰人们！”首领的狂笑在每一位冰人心房中回响，每回荡一声破坏力就更强一分。

      “这……这怎么可能！！”冰人们的心瞬间变得比体表还要冰冷，人类提出的条件比预想中的更加不可能实现。

      “好……我们接受。”长老一声长叹，迫不得已地接受了这充满侮辱与血腥的挑战……

      从此冰星进入了长达一百年的永日时代。人类的卫星终日盘踞在冰星上空，将冰人们绝望的挣扎传送给人类舰队中的每个人观看。这是在实现永生技术后，唯一能带给人类的享乐方式。通过观看一个个星球的人在被毁灭前的垂死挣扎，人类感受到了一种变态的满足感，由此才能让他们感受到永生所带来的欢乐，否则就只能在空虚中感受永恒的折磨。

      “姐姐，这一期有可能完成挑战吗？”正观看节目的一个小男孩儿向姐姐问道。在实现永生技术时，他才只有七岁，在那之后，他的年龄也永远停留在了七岁，再无可能生长。或许是年幼所自带的心善，他观看每一期节目时都更希望挑战者能完成任务，而不是痛苦的死亡。

    “绝不可能，他们的体质在太阳下晒十个小时以上就会被融化，而十个小时的时间是不可能让他们到达太阳正下方的。”姐姐在说话时仍旧紧盯着屏幕，画面中一个英俊的冰人男子正奋力地奔跑在太阳之下。

    “你跑得太快了，其他人都跟不上了。”他身后的一个同伴向他呼喊着，他身后还有另一群人也在拼命奔跑。

    “如果我们冰人不能紧聚在一起，很快就会在烈日下融化！”

      听完这话，青年方才放慢脚步，让后面的同伴能够追上他。这话说得没错，冰人最大的优势便是他们那不同于人类的特殊体质。只要多名冰人聚在一起，便可以使四周的气温缓慢降低，死后尸体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周遭环境。冰人一族就是靠这种体质在人造太阳造成的永恒白昼中生存了下来，并依靠着人数优势在逐日挑战中尽可能地生存更久。

      在结束了一天的辛苦训练后，青年与那个同伴一同向部落走去。逐渐放松下来后，二人开始了闲聊。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加入逐日部队？”青年满怀期待地向同伴问道。

    “长老的儿子也要一同加入吗？”

    “父亲似乎并无这个打算，但就算他拒绝，我一定也要加入。这是我们无上的荣耀，不是吗？”

      对于青年这种出生于永日之后的一代来说，从出生起就被剥夺了人生的全部选择，他们的一切生存意义就只剩下了不停的训练奔跑，最终要么完成逐日这个目标要么于追逐中死去。因此对他来说，奔跑就是人生的唯一乐趣，参加逐日部队光荣的追逐太阳便是无上的荣耀。

      每个月冰人族都会选出最出类拔萃的一批人组成逐日部队，参与逐日挑战。他们一批接一批地离开家乡，成群结队地于地平线上追逐着太阳。他们的特殊体质使其能生存得更久，但终究还是不敌烈日毒炎的炙烤，一个接一个地融化在对太阳的遥望中。时至今日，已有数百批勇士加入这项不可能完成的挑战，但至今仍无人生还，除了供人类侵略者们娱乐外什么也做不到……

      直到上个星期，一位年迈冰人的到来，让冰人们再次看到了希望。这位旅人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横跨了整个冰之大陆前来会见长老。孤身一人冒着永无止境的白昼横跨整个大陆，这在冰人中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这个奇迹燃起了冰人族熄灭已久的希望之火，一个古老的传说再度于人们心中变成了历史：相传冰人族在漫长的历史中曾经诞生过一批不惧融化的进化者，被称为“轩辕一族”。虽然这一种族在历史长河中因不明原因而消失，但旅人的出现让人们坚信，不久的将来这一种族必将壮大并完成逐日挑战。

      “可惜，我们等得到那个时候吗？”同伴不合时宜地叹了一口气。“进化者的出现人类肯定已经知道了，不会融化的冰人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大威胁。为了让自己的娱乐能长久持续下去，他们一定会用各种方式阻止我们的进化。”

      “是啊，实际上我们还能坚持多久都不知道。”青年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投影屏。那是一面巨大的显示屏，提醒着冰人们，现在人类中投下终止票的比例已达23%。

      其实任谁都知道，派出再多的逐日部队都只会白白送死。之所以还要不断增加牺牲者，无非是做样子给人类看，让自己种族能活久一点罢了。人类并未规定具体期限，也就是说在终止率达到50%以前，冰人们有无限的时间存活并繁衍生息，能为后代们多争取一些生存时间，便是他们唯一能做到的。人类想看的只是冰人们一批接一批的死亡，至于剩下的如何生活，他们并不关心。

      做为扑火的飞蛾，为身后的孩子们博取一阵光明，这算是光荣吗？想必每个加入逐日部队的冰人内心都有答案。战胜太阳的英雄固然重要，但如果英雄迟迟未归，那便需要他们来为英雄的出现创造条件。

      进入帐篷后，青年第一时间便听到了长老与那名旅人的谈话，他们交谈时的语气很迫切，仿佛在对某件事惶惶不安。

    “在冰星的南北两端存在着两处极寒之地，在那里冰雪终年不化气候及宜冰人生存。更重要的是，太阳每年都会在那里停留六个月而不落下，只要在那六个月内抵达，便一定能追上太阳。”见青年进屋，旅人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

    “可是迁移到那里需要极大的人力物力。就算集全族之力也需要至少十年时间。”长老为难地说道。

    “可在这十年内陆续将壮年迁往南北两极，让他们在那进行追逐太阳的挑战。十年后，让最后一批年轻人带领着孩子们分别前往南北两极，今后永远在那里定居。”旅人提议。

    “前往北极自是应当，但为何还要派人前往遥远的南极呢？”青年不解地问。

    “南北两极的极昼与极夜交错进行。一方是白昼，另一方必是黑夜。因此同时派人向两极进发，便能在一方失败时由另一方继续挑战，成功的几率便会高出一倍。”旅人答道。

    “这个方案固然是好，但是，先生，如果人类不允许我们如此行动，可能会直接造成全族的毁灭啊。”长老考虑得比青年久远的多，他很敏锐得发现比起太阳，人类才是他们的敌人。

    “怎么会呢，”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无奈，旅人竟然露出了苦笑。“七成以上的人类还是希望看到我们受苦的，能够多开辟出一个战场供他们欣赏，怎么会阻止呢？”

      旅人说的没错，这一决策一提出来在人类星舰中便掀起了热潮。人类期待于南极会场的开辟，渴望于新一批冰人的挣扎，疑惑于冰人此举的南辕北辙，却没有一人愤怒于这一举动的施行。仅一天时间人类中终止节目的投票率便由23%降低到了9%。

    “姐姐，冰星的两极难道不是……”两姐弟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但这似乎并不是弟弟能理解的。

    “当然，他们可能并不知道。不过无所谓，我们需要一台新电视了。”姐姐依旧只在乎少年俊朗的脸。

    母舰内，人类高层正在针对此事展开讨论。

    “要强行制止挑战吗？”首领的副手向首领问道。

    “为什么要终止？你不觉得很有趣儿吗？”首领冷笑道。自从实现永生后人民的热情从未如此高涨，自己的支持率瞬间拔高了一大截。“让他们自寻死路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趣的节目呢。”

      当晚客房里的灯亮了一宿，隔着门青年似乎能听见父亲的长吁短叹。第二天，长老以最快的速度集结了两批冰人精英，即刻便开始了迁徙两极的任务。

    “我自领一队与旅者一同率先前往南极，前往北极的队伍一天后向北进发。从今后开始的十年内，大家每年各自聚集迁徙队伍分别前往南北两极，并于十年之后完成全族迁徙。”长老简短地向大家讲解着迁徙计划。

    “父亲，我与您一同前往！”青年自告奋勇道。

    “你还太年轻，尚需磨炼。”长老摇摇头，拒绝了儿子的请求。“你要努力练习奔跑，在十年后，你便是新任长老，将要担负起率领全部族人前往南极的重任。我会在那里等你，儿子。”

      青年依依不舍地与父亲告别，随后他没有遥望远征队的背影，而是转身与昨日结识的队友再一次开始了奔跑。

    “对了，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青年突然想起自己还从未听过新朋友的名字。

    “我叫羿。你呢？”

    “夸父。”

      虽然北半球因人工太阳而失去了黑夜，但自然太阳依旧在东升西落，见证着时间的流逝。一眨眼间十年便过去了，并且这十年间终止率没再上涨过一分。每年一度的迁徙部队也依旧照常出发前往南北两极，只是谁也不知道为何逐日挑战直到现在都无人完成。

      这一天是羿与夸父带着全族所有未成年人前往两极的日子。这十年间两人都磨练成了健壮的成年人，强健的体魄与坚韧不拔的意志力足以让他们担任族长之位。在冰人族的成人礼中两人均收到了族长为他们准备的礼物，夸父得到一双为他特制的跑鞋，羿则收到一把全冰人族最好的长弓。

      按照约定弈带领一半人前往北极，等待极夜的渡过。夸父则带领另一半人动身前往南极与父亲会合参与逐日。两人在这十年间都成为了全族跑得最快的战士，自然该由他们接起前辈们的重担，挑战这已有可能完成的任务。

      一切尽如旅者所说，一路所经的区域皆为一望无际的冰雪平原，加之数万冰人聚在一起对环境的巨大改变，夸父一行人很顺利地便到达了南极。太阳果然处于其上空终日不落，但无论如何寻找都无法找到长老，甚至哪怕是一位冰人的身影。

    “你们终于来了。”最终他们在冰原上找到了一位年迈的冰人，这正是当初那名旅者。这十年里他好似衰老了一倍，此时已几乎日薄西山。

    “真相也该告诉你们了。”面对夸父的询问，旅者终于道出了那个夜晚的谈话——

    “南北极其实根本不是我所谓的极寒之地。正相反，那里四季炎热如夏，可谓极端不适合冰人居住。”

    “我知道，你是故意让我们死在那，对吧？”长老缓缓说道。

    “正是，虽然气候寒冷是假，但是极昼极夜却是真。如果有冰人能在那种气候下生存下去，就一定能追上太阳。”

    “先生的意思是？”

    “如今只有两种方法。一是诞生出像我这种不惧融化的进化者，然后由他们完成这个挑战，但此计划不知需要消耗多少时间，现如今人类随时可能消灭冰星。依我所见，此计划为下下策。”

    “那第二种呢？”长老忙问道。

      旅者过了很久后才悄声说道：“第二种方案便是让南北两极的环境变得符合冰人生存……”

    “难……难道说……”夸父听到此话后方才恍然大悟。

    “没错，这十年来我们牺牲了几万人，来到这片灼热的地狱，为的就是用我们的尸体改变南北极的环境，让这两处真正成为极寒之地。冰人死后对四周环境的改变能达到最大，所以仅经过区区十年时间，这里就真的变成了一片冰原。现在再也没有能阻止后辈们生存的障碍了，最后的避障……就由你们去完成吧。”老人的气息开始微弱，随着多年夙愿的达成，他的生命也走向尽头，他终究不是完全的进化者，这十年来在炎热之地的生存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生命力。

    “为了孩子们的未来……奔跑吧……就像你父亲那样……”旅人说完最后一番话语便闭上了眼睛，随后也成为了同无数祖辈们一样为子孙创造乐土的伟大一员。奇怪的是，他的遗体并没有和其他冰人一样融化，而是栩栩如生地静卧在那里，和活的时候一样。

      面对遗体静默的夸父并没有让眼泪流下，而是抱着老者的遗体，与其他同胞们一同挖出了一个巨坑将其掩埋，让这位生于冰雪的英雄于死后也再次回归了冰雪。此时冰人们还不知道他们开创了今后传承数万年之久的土葬传统。

      告别死者后，夸父与所有青年们面对着高悬于空的太阳，这个曾经让他们100年中一直追逐的目标，此时就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得。

    “兄弟们，奔跑吧。”夸父沉稳地面向身后的族人们。“我们的出生就是为了这个，不是吗？！”

      人类舰队中，所有人都哑口无言地凝视着面前的一幕。浩日当空的南极冰原下，一排排冰人们组成的逐日大军正浩浩荡荡地奔向极点。他们就像一排排巨浪波涛一样扑向太阳，哪怕他们明白，接触太阳的一瞬间自己就会灰飞烟灭。他们的前方是数不尽的先人们在激励自己，他们后方是一具具的年轻鲜活的生命们需要自己去守护。他们现在就是冰星的代表，面对无情的外星人施以猛烈的还击。他们的面前是已消失的过去，他们的身后是自己所守护的未来……

    “这些家伙都疯了？！”姐姐慌乱地试图将手伸向终止按钮。 她的手刚伸到一半，就被一双幼小但有力的手抓住了——

    “姐姐，我们已经输了。”

    “他们……真的会成功的……”母舰内，高层们已经陷入混乱。从未见过如此激烈的抵抗，竟能让人类的节目陷入失败的风险。

    “马上终止，启动人造太阳！”首领立刻下令彻底灭绝冰人的反抗。

      48%，49%，50%，51%——显示屏上的数字飞速上涨，直接升至99%。与此同时，人造太阳即刻启动，全速向冰星靠近。

      随着太阳的靠近，地表温度急速上升。原本覆盖大地的冰雪大量融化，形成了汪洋大海淹没大片陆地，海洋便由此替代了陆地成为冰星的主要组成部分，将雪白的冰星变成蓝色。

      然而人类们却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人造太阳一直盘踞在冰人们聚集的北半球，至于南半球的南极，受到的影响却最为微弱。也许这也就是北极远征队的使命，吸引人类卫星的注意，并在最后时刻成为南极远征队的挡箭牌……

    “再见了，夸父，你一定要成功啊！”羿看着靠近的太阳，脸上流露出微笑。接着同其他冰人同族们心甘情愿地迎接了死亡……临死之前，他用尽全力气将长弓对准降落中的人造太阳，凝聚全族一百年中所有的屈辱与愤怒射出了闪耀的一箭。

      这寒冰制成的一箭固然对人造太阳毫无影响，却击落了人类们心中高悬着的傲慢之阳。反抗，固然会诞生的反抗终于到来了！

      而南极也并非毫无影响，气温依旧超过了冰人们所能承受的极限。奔跑中的冰人们一具又一具地倒下，融化成雪水并用最后的力量与升高的温度对抗着，争取着将气温降低哪怕一度。倒下的冰人已占大半，与太阳的距离也在拉近，这就像是一场拉锯战，看是太阳先打垮冰人还是冰人先战胜太阳。

      夸父感到自己的身体正不断悲鸣着，但这似乎不是融化的感觉，恰恰相反的是他感到体表的冰块在脱落，一种叫毛发的部位正在长出。猛烈的阳光不再让他感到灼烧，反而变成了舒服的感觉，原本让他们赖以为生的寒冷反倒现在让他不适而去尽力追求光芒。这是冰人们第一次感受到何为温暖何又为寒冷。

      这一刻，幸存下来的冰人们感悟到了生命的奇迹，祖辈们的祝福和绝死的抵抗让他们的基因发生了进化，他们已不再是冰人，而是从此以后再也无惧阳光也无需依赖寒冷的真正的人。接下来的几万年中，冰人彻底消失，而人则会继续生存在这被水包裹的星球上谱写着生命的传奇。

    “太阳，我终于可以追上你了，如果你怜爱你的子女，那就拥抱我吧！”跑在最前端的夸父最先站在南极点上。太阳就位于其头顶，仅需奋力一跃就可接触到。后面的人只听夸父的一声怒吼，随后便如同一只火鸟耀眼地消失于太阳中。从那以后，夸父逐日的故事便一直被人们传颂。

    “他们……终究完成了进化。”副官已经无话可说，此时他内心除了挫败感外只有敬意。

    “我们输了，就和两千年前一样。”面对这一奇景，人类首领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失败。“立刻撤离这颗星球，从此永远不许侵犯！”

    “真是个了不起的种族啊，就如我们的祖先一样！”副手感叹道。“给这颗星球起个名字吧，以便我们今后传颂他们。”

    “这是一颗被保佑的星球，被冰雪，被海洋，被大地祖辈所保佑着。”首领沉思道。“她配得上我们曾经的名字。”

    “要叫她蓝星吗？”

    “不，是更久远的名字，那个如同母亲一般神圣如今却将要被遗忘的名号就由他们来传承吧。从今往后，这颗星球名为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