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口老人

作者: 丶狐狸 | 来源:发表于2018-04-20 18:04 被阅读40次
    江口老人

    已经六十一岁的江口坐在码头的长椅上,手里捏着医生下的病危通知书,同回国的船票捏在一起。

    他抬头看向排队上船的人们,回忆起自己的前半生。

    风平浪静的生活,没有一丝波折,可谓普普通通。或者说是自己故意选择这样的生活也不可未知。现在也即将同样普通地死去。

    没有不甘心,也没有任何不满,只是说到遗憾,心里倒有那么一点。

    或许该乘着年轻时,找个姑娘结婚,生个孩子,男孩女孩都行,如今也不必一个人孤独面对死亡。

    不过现在这样也并不是全无益处,至少免去了为孩子的奔波劳碌,也不必为家庭的琐碎与妻子吵闹争执。万事都有它的两面性,选择哪方全凭自己的心意。这么一想,心里唯一的遗憾也消散了。

    此刻,他只是一个待死的老人,平静地面对死亡。

    等人走的差不多,他也要准备上船了。

    看着手中的船票,虽然第一次得知自己将死的消息时,也想过随便死在那里都一样,闭上眼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过最后还是决定死在故乡的土里要好一点。更亲切些。所以才买了这张回国的船票。

    现在要上船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否挺到自己回到故乡,不过还是想要试一试。从前就是太过于逃避啦。

    他把手中的通知书塞进上衣口袋里,船票仍捏在手中,上船需要用到。没带行李。

    江口整理衣冠,朝上船方向走去。

    上了船,江口找来船员要铅笔、小刀、一些白纸,以及一块用来放平白纸的薄木板。船员没问什么,只是说木板不太好找,不过最后还是替他找全了。

    他不抽烟,有时喝一点酒,空闲时间用来看报纸,或者画上一幅简单素描画。如今他不再有兴趣看报纸,所以打算画几幅画,以此消磨自己最后的时光。

    至于当初为什么选择素描,而不是其他,主要因为素描最为简单,不是指绘画难度,而是指工具而言。一只铅笔,一张普通白纸,一把能削动铅笔的刀,加上一块薄木板,就足够了。

    回忆上船前的场景,他画了第一幅画。画中,男人们扛着行李,女人们牵着孩子,排着队往船上挤去,一名年轻的海员在进口处检票。他画得很仔细,特别是其中一家三口——西装革履的男人,看起来温柔的女人,和抱在女人怀里的小丫头。

    后来,他索性丢下第一幅画,换一张纸,只画这一家。

    等画完,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午餐时间,船员为他端来一杯咖啡和一份香煎秋刀鱼。这是他早已吩咐好的,他吃不下太多东西了,一条秋刀鱼已经足够。

    吃完饭,他想去外面走走,去画他的第三幅画。

    这次,他想画一条船,一条遭遇海难,即将淹没的船。船上空无一人,只有他,等着与船一起被海水淹没。

    江口靠在甲板的护栏上,专心地画他的第三幅画。

    天色晚去,太阳落下,随着时间,画逐渐成型。

    这时,身后传来一名女声问他:“您在画画?”

    江口转过头,一名年轻女孩,就像第二幅画中那个小丫头长大后的模样。

    “没错,在画画。”他回答说。又转头继续画他的画。

    女孩也上前靠在护栏上,看船下的海。海水拍打在船身,发出一阵一阵地轰隆。余晖映照得海面熠熠闪光。

    “不怎么讨人喜欢,这幅画。”女孩说。眼睛依旧盯着海面出神。

    “抱歉。”江口说。没停笔的意思。

    “没关系。我很喜欢。”女孩突然起身,面向江口,伸手说,“惠子。很高兴认识您,能一起吃顿晚餐吗?”

    江口抬头看向惠子,良久,回答:“如不介意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的话。”

    收起画,两人往餐厅走去。

    江口仍旧只要了一杯咖啡,一条秋刀鱼。惠子则点了一杯葡萄酒,一份蔬菜沙拉。两人找地方坐下。

    “不来点酒?”惠子问。

    “现在不太想喝。”江口答。拾起筷子。

    “想喝的时候会喝点?”

    “有那么些时候。”江口夹一块肉送到嘴里,嚼烂咽下。

    惠子也俯身吃一口沙拉,喝一口酒。

    “我也有不想喝酒的时候,特别是周围人劝我时,我就愈不想喝。自己一个人时反倒时不时想喝点。”惠子又吃一口沙拉,看向江口,“是不是很奇怪?”

    “不。每个人都有不想做某事的时候,这很平常,孩子。”

    惠子开心地笑着说:“谢谢您。果然和您一起吃晚餐非常愉快。”

    “为此我很高兴,”江口说,“如果这能叫你心里好受些的话。”

    “什么意思?”惠子看向江口。

    “你看起来很悲伤,孩子,伤心时该哭出来,这也很平常。”

    “不……我……”惠子埋下头,欲言又止。

    “没一个年轻姑娘会喜欢一个阴沉老头的,除非这阴沉正好吸引她。”

    惠子埋着头,任由头发遮盖脸颊。

    沉默许久,惠子站起身,抬手抹一下眼角,道歉道:“对不起,去趟洗手间。您不必等我。”

    江口点头,默默吃鱼。惠子离去。

    江口第二次见到惠子,是在船上的酒厅,她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勉强直着身子东倒西歪,在酒厅的中央与一群同样醉醺醺的人跳舞。如果那也算舞蹈的话。

    他要了小杯啤酒,找地方坐下,小口喝着啤酒,看惠子跳舞。

    从前他讨厌这样的环境,总觉得太吵,现在则变得不那么讨厌了。也许是安静太久,偶尔被吵闹一下也不觉坏。

    惠子发现江口,径直朝他走来,脚步浮夸,好几次撞到他人怀里。好在她撞的大多是男性,又是个年轻姑娘,也就笑着没怪她。

    惠子在江口对面坐下,手肘搁在桌上,手撑着脸颊,身上散发的酒味隔着一张桌子都能清晰闻到。

    “酒喝太多啦。”江口说。

    惠子不答,而是指着酒杯问:“现在就是‘有些时候’?”

    “是的,现在想喝点,但不必多。”

    “为什么?这么点可不醉人。”

    “为什么要喝醉?”

    “喝醉后能忘记烦恼。”惠子笑着,好几次脸颊差点滑落手掌磕到桌子,好在最后又撑回来了。

    “等酒醒了,烦恼仍旧会接踵而来,醉后忘记的,等清醒了,还是要加倍面对。”

    “不会醒了,”惠子笑着说,“今晚我要去跳海。”

    江口不知她说的是真话,还是醉话,不过是真是醉都没有太大差别。不论是清醒还是喝醉,能笑着说出想要去死的人,一定有她自己的悲伤。酒精能扩大这份悲伤,但却无法创造悲伤。

    “还是不要死的好。”江口说,“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活着都是一种煎熬,不若早点死去的好。”惠子伸手拿过江口尚未喝完的啤酒,“可以吗?”

    “请。”

    惠子一饮而尽,起身说:“谢谢,您真是个好人。我不会自杀的,至少现在不会,放心吧。”然后笑着往酒厅中央而去。

    江口目送她离去。

    夜,等多数人都睡着,甲板空无一人,月光照亮得甲板一片惨白,与昏暗的灯光互相呼应。望向远方,一片黑漆漆。只传来海水击打船身的轰隆声。

    惠子站在护栏外的船缘,刚好放进脚的一半,把住护栏,眺望黑暗。不知是否真如她所说,想要求死。

    江口也来到甲板,惠子听到脚步声,回头相望。

    “别过来,”惠子说,她声音很轻,很平静,“您阻止不了我的。”

    她看起来仍然有些醉,尚未完全清醒。

    江口看着她,沉默许久,缓缓开口:“你说的没错,我已经老了,而且疾病缠身,不再有力气,无法阻止你。”

    顿了顿,他接着说:“而且,我并不打算阻止你。活着还是死去,是你自己的决定。但是,希望你能在清醒的状态下做出决定,而不是依赖于酒精的冲动。并且,你不全然想死,对吧?不然也不会犹豫许久?”

    惠子有些动摇,她看着江口,良久,把脚跨过护栏,想翻进甲板。

    这时,船身突然传来一阵震动,惠子一个没抓牢,身体顿时滑落,好在本能地抓住了护栏壁杆,死死抓住。显然,她撑不了太久,也没力气独自爬上来。

    江口跑过去,拉住她的手,使劲往上提。他的脸颊憋的通红,紧紧咬住牙关,如他所言,他已经不再有力气了。

    “加把劲,孩子。”他喊道。

    惠子顺着他的手拼命往上爬,和大多数想自杀的人一样,死亡前的一瞬间突然回心转意。同样,落下的一瞬间,她也立即不想死了,求生的本能给予她力量。

    江口感觉胸口一股撕裂的疼,就像跑步时的岔气,如果不放缓脚步,只会越来越疼,但是现在,他不允许自己停下。

    他要救她!这也许是他这一生中唯一一次不那么普通地时候,能救一个女孩,自己喜欢的女孩,他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为了救自己的孩子,一条即刻将死的命又算什么呢?

    终于,在两人拼命努力下,惠子爬上护栏。这时,船身又传来一阵震动,把二人掀翻在甲板上。

    江口倒在甲板上,眼睛对着夜空,视线越来越模糊。他抬手抚摸身体上方的脸颊,带走上面的一抹湿润,然后无力地落下。

    他看向那片混沌,脑海内再次回忆起自己的一生,等记忆追上这条船,追到惠子身上,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然后带着这笑容,永远结束了他平淡的一生。

    尾声:

    琦玉的一处旷野,立着一座孤坟,是江口的。坟墓四周打扫得很干净,没有杂草,已经干枯的鲜花摆在坟墓前。

    这同样是江口吩咐好的。他写了一份遗嘱,与通知单一同放在上衣口袋里。其中就有提到,一定把他葬在这里。作为答谢,他留下一部分积蓄给予愿意帮他的人,剩下地则全捐给了孩子。故乡孤儿院的孩子。

    一辆吉普车从远处驶来,开到近前停下。一个女人先下车,然后抱下来一个小丫头,小丫头怀里还抱着一只小奶狗。

    驾驶位的门打开,一名穿着随性的男人下车,把门砰的关上。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从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花。

    女人牵着丫头走近坟墓前,蹲下身,拿手摩挲坟墓边缘,轻声说:“谢谢您,江口先生,是您拯救了我。”每次来,她都会这样道谢。

    丫头也跟着说:“谢谢您,江口先生。”

    男人躬身放下鲜花,又取走已经干枯的花。

    一阵风吹过,吹起母女俩的长发,头发扫到小奶狗的鼻子,奶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逗得三人开心直笑。

    笑声随着风渐行渐远,飘向遥远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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