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1989年冬天,是我遇到阿秋的时候。
我叫何玉成,那一年,我二十五岁,挎着一个黑色皮包,从江西一路做生意到福建。只要是能挣钱的生意,我都乐得去掺和一手。
和我同行的还有春生。我俩都挎着皮包,穿着一身略微有些松垮的黑色西装,脚上穿着人造革鞋,鞋子被我们擦得油光铮亮的。
临出发前,我问我老婆:我这样穿像不像大老板?
老婆取笑我,说我像个假冒的老板。
那年冬天,豆子生意很好做,我俩就指着贩卖豆子挣些钱回家好过年。
阿秋家在集市旁一条小巷子进去,她爸爸老黄从我们手上买了几百斤豆子,我们的货一下子卖完了一大半。
老黄客气,留我们在他家睡一晚,等货都卖完了,再离开福建。
02.
他家是两层的小楼房,我和春生住在楼上靠楼梯这一间客房,阿秋就住在我们隔壁的房间里。
我见到阿秋第一眼,只觉得这是个干干净净身材有点丰满的小姑娘,没想过别的。
可春生想了。
他告诉我,这姑娘长得像宋祖英。别说,乍一看,还真有点像,就是那脸颊有些黝黑。
春生瞒着我偷偷溜出去买了两张电影票。睡前,他嘚瑟地把电影票在我眼前晃了晃。
关了灯,在一片黑暗中,春生问我见着年轻漂亮的阿秋,有没有心动。
我踢了他一脚,差点没把他踢到床下去,他嗷嗷乱叫。
“我是有老婆的人,不会像你一样。”我说。
春生也有老婆。可他还是买了电影票,我搞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我俩就把剩下的豆子扛到集市上去卖了。零卖价钱高,不过慢一些,到了晌午,豆子才卖完。
回家的车票只能买第二天的,所以,我们还得在阿秋家睡一晚上。
我有个习惯,出门时候,身上一定会带一本笔记本。我这人吧,文化不高,却喜欢读别人的诗,喜欢看故事。读得多了,自己偶尔也能整那么一两句出来。
那天豆子卖完了,中午吃饭又和老黄春生喝了些小酒,心情好得很,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阿秋家门口的晒谷场,一边晒太阳,一边搞我的创作。
阿秋见我这幅样子,也搬个小板凳坐我旁边。她看了一会儿,便伸手把我的笔记本抢过去了。
“玉成哥,这都是你写的?”
“要不然呢?”
“写得真好,我以为你只是个商人。没想到,还是一个诗人。”
“哈哈,诗人不敢当。只不过是平时突然想到什么,就记下来了。”
“我好崇拜你啊。”
我转头看向阿秋,阳光落在她脸颊上,让她那本就红扑扑的脸显得更红了。
她这样一夸,我倒不好意思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夸我写的东西好呢。平时,我拿都不敢拿出来,怕丢人。
03.
吃完晚饭,春生拿着电影票去找阿秋。
没想到才三两句话的功夫,春生就耷拉着脸回房了。阿秋直接拒绝了他的邀请。
“切,反正明天就走了,爱去不去。结了账,老子还就不认识你了。”
春生很懊恼,确切地说,是很生气。
我倒有些庆幸,他这要真带着人家姑娘看电影去了,我这边回去还得背个大秘密,多膈应人呐。
正准备睡觉时,尿意来了。阿秋家的厕所在一楼,还得走过晒谷场。那时候的厕所是一间小茅房,一个坑,坑上几块木板。一般情况下,能憋则憋着的,因为那实在太臭了。
我推开房间门,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
等我上完厕所,想穿过晒谷场回房子里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愣了一下,这才看清,原来是阿秋。
她披着一件花棉袄,绑着两根麻花辫,笑盈盈地站在月色中,盯着我看。
想到我刚刚尿尿时吹的口哨,我不禁脸一红,又不好意思起来。
“怎么还不睡觉呢?”我没话找话。
“我特地跟你出来的。我有话跟你说。”
看着她那张脸,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正打算含糊着混过去,阿秋突然走到我身边,抱住了我。
我没想到,居然有女孩子这么大胆。我有点吓坏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想推开她,可她抱得实在是紧。我赶紧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我使了一把力,把阿秋给掰开了。
“玉成哥,你明天,带我走,带我回你家,好不好?我乐意跟你走。”
那个晚上,我拒绝了她。
但我没有告诉她,我有老婆,有孩子。
兴许是因为我看到她那认真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些疼惜。
阿秋哭了,一直问我为什么。我不说话,直接往房子里走,她就一路跟着我,踩着我月光下的影子,默默流泪。
04.
第二天早上,我们找老黄要结豆子的帐。老黄烫了一壶酒,要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说这事。
帐自然是没结成。老黄直接告诉我们他身上暂时没钱,要等年后,才会有钱进口袋。
春生提议还是写一张欠条。于是我又打开我那本笔记本,撕了一页,写好欠条,签字,画押。
阿秋站在一边,眼睛发红,一直盯着我们。偶尔跑过来将我们的酒杯倒满。
我和春生走的时候,阿秋假装在晒谷场上晾晒衣服。
我看她的最后一眼,她正弯着腰,抬头看我。阳光下,那红扑扑的脸上像特意抹了许多胭脂在上头。我冲她笑了笑,她却恨恨地看我。
春生看出了猫腻,一路逼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跟他,没什么好瞒的,于是我便跟他讲了。
“难怪她不跟我去看电影,合着她的心思都在你身上呢,你个混蛋。”春生骂我。
我举起拳头落在他身上:“关我屁事,回去不准在我老婆面前乱嚼舌根。”我警告他。
05.
回家一个月后,我收到阿秋寄来的一封信。
她还是那样直接。直说要来找我,说自从我走后,她便没了魂儿。
我没办法了,只能找了个借口,带老婆孩子在照相馆里拍了张全家福,寄了过去。
给阿秋的信里,我说明了一切,也深刻地道了歉:之前没说,是因为不想让她更伤心。
年后结账,我没去,春生一个人去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阿秋居然尾随着春生,跟他一块儿来到了我们镇上。
春生说,他一直到下车才看到阿秋也坐在车上。
阿秋很年轻,那一年,才十九岁。她跟着春生回了春生家里,春生赶紧向他老婆解释,说这姑娘是偷偷跟过来找我的。
春生托人来找我时,我整个人都蒙了。阿秋竟然会这样大胆,而且,我明明跟她讲了,我是有家庭的人。
我不愿意去见她,春生直接跑来找我。
“你说什么都得去见她一面,你别害我。她这见不到你,就赖在我家里不走了。你让我怎么过日子?”
“那就见吧,我叫你嫂子一起去见。”
春生呆住了。
我用最简短的语言跟老婆说清了这事儿。让我意外的是,她居然没有发火,而是很冷静地跟着我,一块儿到春生家去了。
06.
阿秋就那样,直直地站在春生家门口。等我们走近了,她突然露出灿烂的笑颜。
“玉成哥,我等你很久了。”
“就是你吧,你叫阿秋?”我还没来得及走上前去,我老婆就兴冲冲地走了过去。
“是,我叫阿秋。”阿秋应该是认得我老婆的,她看过照片。可她脸上没有露出半点不自然的神色,反而笑得坦然。
“我是玉成老婆,你找我家玉成有什么事吗?千里迢迢的,还坐十几个小时的车。”
“我的事,只和玉成哥说。”阿秋抬起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可我老婆是什么人,她是个只认死理的农村妇女,哪里容得下这种找上门来的挑衅。
“啪”的一声,阿秋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巴掌印。
阿秋捂着脸,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说话。
“居然敢跑到我家门口来勾引我男人,胆子真肥啊。”我老婆的语气,居然像跟人聊天一样平淡。
那一瞬间,我有些心疼阿秋,我觉得阿秋挺可怜。所以我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问阿秋痛不痛。
这一问了不得了,我老婆直接连我也打了。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死玉成,你是不是有贼心了!我打死你!”
女儿在一旁吓得哭了起来,春生老婆赶紧把孩子抱进屋子里。
“你别打了。我走,我马上走!我就是想亲眼看看,看看玉成哥是不是真的有老婆孩子。我就是想看看他。看了这一回,我就死心了。我回去就相亲去了,我从此再也不想着玉成哥了。”
阿秋拉住我老婆,哭着求她别再打我了。
“你滚!”女人一旦失去理智,那一嗓子嚎出来,直接把街坊四邻都喊了出来。
阿秋瞪眼瞅着朝她指指点点的人,拿了她的包,撒腿就跑了。
我很担心阿秋,不知道她能不能赶上回家的车。我想追,可我不能追。我要一追,家就要完蛋。
春生老婆也出来了,她立马叫春生跟上阿秋。
“你把她送车站去吧。”
春生“哦”了一声,声音还没消失,人就跟了上去。
春生后来跟我说,阿秋是一路哭着走的,哭着买票,哭着上车……
07.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阿秋。
直到2018年的夏天,我带着老婆去厦门旅游。
在一家酒店里,我们遇到一个奇怪的服务生,一直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们。
老婆走上前去问她:“这位大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
她笑了。身体发福的她,脸很圆,脸颊很红,我瞬间想起阿秋。
“你是?阿秋?”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她听了我的话,跟见了鬼似的,跑了。
老婆惋惜地说:“其实当初,那一巴掌,我是狠心才打下去的。我挺稀罕这姑娘的,能为了一个男人,那么勇敢。”
我的目光随着阿秋逃离的方向望去,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那个叫阿秋的姑娘,不知她这一生,是否还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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