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我的舅舅（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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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有了儿子，舅舅当上了爷爷，可我并没有感觉到舅舅有一般老人升级时的那种喜悦。弟媳出院时，舅舅是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的表情。后来，我甚至从来没听舅舅主动提起过这个孙子。

大表弟小时候，舅舅看他就像看一个聚宝盆，我能从他眯着的小眼睛里感受到心花朵朵开放的喜悦。小表弟出生后，舅舅也会喜滋滋地用筷子蘸着酒去逗他。后来大表弟不好好干活，小表弟惹祸不断，舅舅一边抱怨一边又为他们找优点开脱，可孙子出生后，舅舅只两三次和我涉及相关话题。

一次是我问舅舅弟媳生完孩子是不是要回娘家。因为舅妈腿不好，大表弟要出去打工，2006年左右，不需要大人一起带孩子的年轻父母，我身边没有看到过。九三年时我独自带儿子就已经是很稀罕的事了。

舅舅似乎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回娘家？扔这儿呢！他俩都跑啦！孩子都没吃到几个月奶！现在我和你舅妈带着呢，我真是一点都不能离开了！天天拴在家里，地都荒了……

舅舅说这些话时，满脸都是无奈，看不到一丝喜悦。我当时也挺为他难受的，可那几年我和舅舅来往不多，过了些时候我把这事忘了，不知道舅舅舅妈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大概又过了三四年，一个阴雨天，舅舅焦急地给我打电话，说舅妈上厕所时踩到地上的青苔摔了一跤，大概又骨折了！

2000年前，我们这农村的厕所都在屋外，离住的地方一般有二十米左右，后来多数人家盖起了楼房，卫生间像城里房子一样在室内了。可舅舅家住的还是火灾后盖的三间平房，厕所仍在屋外。下雨天，舅妈本身腿不好，还要撑把伞，确实容易摔跤。

舅妈摔得坐在湿地上爬不起来，喊了好一会才被发现。送到医院时，身上还是湿的，只是外面弄脏的衣裤已经脱了。

于是，舅妈自己用各种颜色的旧毛线拼织的毛衣裤露在了外面，花花绿绿的很是刺眼，再加一头花白的头发，看上去又寒酸又可怜。当然，那个年代大部分人已只识寒酸不懂可怜是什么感情，但幸好，那天遇上的医生还有一些同情心。所以我要简单地介绍一下这位何医师。

我和何医师在急诊室共事过两三年，因为急诊外科医生还要到住院部轮班，遇到的时候比较少，加上我这人不善交际，所以和何医师关系非常一般。只是有一次我和他上夜班时，遇到几个酒鬼闹事，当时何医师帮我说过一句公道话，虽然后来因为酒鬼的嚣张他没敢再帮腔，但也没有立即扔下我离开，这件事让我对他一直留有一份好感。

看到是何医师接诊，我心里稍稍宽了一点。这些年人情越来越重要，办什么事都要找关系，偏偏人情又越来越淡薄，让我越来越害怕带熟人看病，因为我的地位实在太低，常常辜负了熟人对我的期望。

舅妈的事我不能不管，一番检查后，何医生确诊是原伤处骨折，需要手术。我回头对舅舅说:那我们去办手续吧。舅舅一动不动，过了十秒钟，一脸疑重地对何医师要求道:我们没钱做手术，帮她用石膏绑一下我们就回家。

何医师并无吃惊的样子，这种情况他大概看多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手术肯定不行，我不能给你绑的，出了事不好负责。”

我一听忙劝舅舅:这不是考虑钱的时候，还是舅妈身体要紧，你看看缺多少钱借一下吧。这时，我刚换了房子，又欠了一屁股债，不过几千元住院押金我还能拿出来。可舅舅一口回绝道:我们肯定没钱手术，我借不到那么多钱，反正已这么大年纪了，哪怕以后不走路了也行，医生您就给她绑一下吧！

何医师笑着问我:手术大概四五万，你看怎么办呢？要么你先垫一下？

我尴尬了。我这辈子把钱全折腾在房子上，朋友们说我有魄力，有眼光，可老公一直骂我瞎折腾，太冒险。我和我的房子那些事，在后面我会详细写。我真是感谢老天，这些年全家没有大的灾难，否则一夜就能接近舅舅家。

舅舅没让我尴尬，他对何医师说:就算能借到钱我们也不手术，这辈子我还不起这么多钱了。医生不给绑石膏，那开点止痛药行吗？

舅舅这生像牛一样地干活，又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地节俭，可最终还是一贫如洗。看这样子，我只好求何医师:这是我嫡亲的舅妈，家里确实非常困难，你看用石膏绑到底有哪些后患？你要是怕承担责任，我们可以在门诊病历上签字。

何医师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不手术以后肯定会痛，至于痛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的。一条腿长短也有可能，这都不好说，反正肯定是手术更好。

我又问:那阴雨天伤处疼痛的现象不是手术后也常有发生吗？不手术会一直像现在这么痛吗？

何医师看了我一眼说:那你们一定要绑就签个字吧，你去买点材料来我帮她绑。

何医师可能还记得我和他共事过吧，除了必须的材料，竟然没收其它费用，甚至还说绑带不开了，科室里有多余的送我几卷。那天舅舅一共只花了一百多元。

舅妈后来就这样用石膏绑了就回家了。整个过程中，舅妈除了痛得哼哼，没有一丝哀怨，每次舅舅要求不手术，她都报于完全同意和支持的表情。

不知道是何医师技术好，还是舅妈运气好，舅妈的腿后来一点不痛了，当然，比以前更好也不可能。舅妈现在走路要扶着凳子。

我发现我和何医师还挺有缘的。又过了两三年，我一个乡邻（我称她小菊姐）从楼梯上摔下造成骨折，接诊的竟然又是何医师。

小菊娘家六七十年代可以说是我们村条件最好的，她父亲七几年从北方一个军工厂退休，虽然只是普通工人，但有固定的令村人羡慕的退休工资，所以牛逼哄哄得很。

小菊是家中长女，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本来她这种类型的在五六十年代手术就已成熟，愈后非常好的，可她父亲重男轻女，有钱也不给女儿治。小菊后来嫁了个很穷的人家，幸好那男人心地善良，他们领养了一个女儿，家庭很是和睦。

小菊四十多岁时，她老公终于攒够了手术费带她去上海治疗，可惜手术太晚了，术前已经导致的肾功能轻度衰竭是不可逆转的，所以术后还是需要常年吃药，家里经济条件也一直好不起来。她老公和我舅舅一样是在工地做小工的。

邻居问我能不能帮她求求医生不要手术，因为她听说不认识人，医生不管病情是否需要都会手术的。我知道她说的是实情，虽然医生的劳动很廉价，但手术能收到红包，术后用抗生素能拿药扣，更重要的是手术用的钢板，包括螺丝，那价格都老贵了。我们医院常年有器械商驻扎在手术室，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其中的利益。

骨折病人绑石膏还是手术和产妇自然分娩还是剖腹产有得一比。后者观念已在转变，多数人开始了解自然分娩的好处，可骨折病人的手术指征，除了医生，谁说得清呢？

因为带舅妈看病的经验，我叮嘱邻居: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医生一定会告诉你不手术情况会很严重，出了事要自己负责，你们可要自己拿定主意。我帮你们问医生手术和不手术各有什么利弊时，你们要仔细听，然后自己好好比较。

小菊打我电话时已拿到检查报告。我赶过去一看，又是何医师，便说道:好巧呀！何医师。你还记得前两年我舅妈骨折也是你看的吗？她用石膏绑了愈后很好，现在一点不痛呢！这是我的邻居，就住我家前面，她有先心，前几年才开的刀，肾功能也不好，这种情况手术后会不会伤口难于愈合？她家里又十分困难，你看她的病情保守治疗可以吗？

没想到这次何医师特别痛快，看了下片子立马答道:哦，这个情况的话你们要保守治疗就用石膏绑吧！

这次替人办事竟然这么顺利，小菊花了两百多元就回家了，我也算帮到忙了。

不曾想过了几天，小菊表妹家办事，来了个亲戚是地区医院的化验科医生，小菊老公就把老婆骨折的事和他聊了聊。那医生听了批评道:你们怎么可以为了省钱不手术呢？这以后要长骨刺可怎么办？其他亲戚一听也纷纷批评小菊老公。小菊的大弟是个小老板，这时也表态，如果手术没钱，他会尽力支持。化验医生又承诺可以帮忙找医生，说他和外科主任关系都是极好的。

就这样，小菊去地区医院手术了。那是个三甲医院，比我们这个二甲医院等级高，医生的技术应该是没说的，可惜不幸被我言中，术后伤口一直渗液直到一年半以后才愈合。

期间小菊又来找我，想到我们医院再看看，我只能告诉她:我们医院不可能接受上级医院治不了的病人的，你还是找帮你手术的医生看。我觉得你这情况和你自身的身体条件很有关系，也不能说医生刀没开好，你现在主要是问问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要不要去上海看。

小菊苦笑着对我说:他们说这是正常的并发症，手术前都已交待过，是我们自己同意才手术的。医生忙得很，排半天队看五分钟就把我打发了，我找表妹那亲戚，他说我错过了最佳手术时间才造成这种情况的。唉，早知道我就不手术了。

我心里暗暗吃惊。幸亏当初是邻居自己提出要绑石膏的，我也没替他们作主。也幸亏这个邻居还是讲道理的。这化验医生，真当刮目相看。

有的时候，我真的非常佩服这样一群人，他们可能是医生护士，也可能是医院后勤人员甚至是清洁工，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能说会道，善于观言察色投其所好，他们首先考虑的不是对病情是否有利，而是病家会不会感谢，他们就像一个拉皮条的游说于医生和病人之间，做到两面讨好却不用负责，这是我永远学不会也不想学的一个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