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制衣厂附近的早市和挑拣蔬菜的大妈聊聊天,或者去工会活动室和老大爷杀几盘,你就会从闲言碎语中得知一件事——郑厂长是个体面人。
“住大房子,管大厂子,有时候还有小轿车接!啧啧,这日子过的。”
“文化人呐,他可是第一批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比老王头家那上中专的小子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唉,什么都好,就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没老婆。要不是我家闺女小,我还真想给他们撮合撮合。”
早晨五点二十八分,郑亦申睁开眼睛,伸手关掉了床头跃跃欲试的闹钟。他总是比定好的时间早几分钟醒来,这已经成为习惯,但是他还是每天睡前调好第二天的闹钟,这也是个习惯。
习惯会演变成仪式感,郑亦申边刷牙边想。仪式很重要,它让人们的一举一动都具有了某种隐喻的意义。
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检查完牙齿和舌苔,他健步走向厨房打开冰箱,将一块硬梆梆的肉丢进盆里,倒上温水解冻。等待的时候,他折回客厅,抽出一盘磁带插到录音机里,按下播放键。随着机械令人愉悦的“咔嚓声”,磁头缓缓转动,悠扬的乐曲飘满房间。
穿戴整齐后,郑厂长挽起袖子,捏了捏半冻的肉,好像得到确认般点了点头,捞起来丢到案板上。伴着大提琴低沉的轰鸣声切片,烧油,下锅,挥舞着铁铲翻炒。一曲终了,将热气腾腾的肉片整齐的码在不锈钢饭盒里。他微微欠了欠身,仿佛对自己刚才的表演予以致意。
七点半,郑亦申准时推着自行车出现在了厂区大门口。门头老王慌忙咽下嘴里的油条,小跑出去接过自行车。
“您可真够早的”老王满脸堆笑的说,“要是咱厂员工都向您学习,那今年订单量肯定还能翻几番。”
郑亦申颔首微笑着,随手轻轻拨去老王领口粘着的油渣子:“今天有没有我的信?”
“有!有!”老王慌忙说,“今儿一大早送来的,我还寻思着一会吃完早点给您送办公室去。”说着跑回屋里,把信双手呈上。郑亦申接过信,看都没看就揣到口袋里,刚想走,听老王在后面说“郑厂长,有两位公安局的同志想见您,一大早就来了,我给领到会客室了。”
郑亦申愣了一下,随即背对着老王挥了挥手,示意他明白了,提着饭盒向办公楼走去。
待郑厂长走进会客室,里面已经烟雾缭绕,一位满脸胡茬的中年人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吞云吐雾,旁边一位年轻的小姑娘像缺氧的鱼一样贴着纱窗大口呼吸着室外的新鲜空气。
老于见到郑亦申,连忙掐灭烟头起身迎上去:“郑厂长,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是津港市公安局的。”说着,上下摸索自己的口袋,“操,又忘带了。”安余红着脸撇了眼老于,从包里拿出警察证递给郑亦申,后者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笑着递还回去。小姑娘很漂亮,明眸皓齿,皮肤吹弹可破,他看到那白皙的脖颈下,一根动脉有力的跳动着。
“欢迎二位,请坐”他收回目光,伸手指了指椅子,转身走到墙边拿起暖瓶,倒了两盖杯热水,“隔夜的水,泡茶不香。二位先将就着喝口白开,一会等上班了员工打来开水,我再给二位看茶。”
老于摆了摆手:“不用客气,我们也是怕耽误厂里工作,又听说你平时来的早,索性就早点过来了,主要还是你厂里高海军的事儿。”
“你是指海军失踪吗?”郑厂长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不慌不忙的说,“之前贵局同志也问过我了,包括我厂里的员工也都接受了调查,还有什么事情是您二位想了解的?”
“高海军是不是认识一个叫陈娟的人?”老于倾起身,直勾勾的盯着郑亦申,“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郑亦申微笑着看着老于,那双烟酒过度又熬了几个通宵的赤红眼睛好像要把自己看穿一样。但是不可能,眼前这个警察只是个粗人,一个不懂美感,不了解生命意义的人。或许他有足够的经验和阅历去解开问题,但他永远猜不到出题人的想法,他以为自己是猎人,而猎人总有一天会被当成猎物来戏耍。
“海军和陈娟原来都是我们厂的员工”郑亦申也坦诚的注视着老于的眼睛,没有一丝怯弱和逃避,“两个人都是我们厂的技术人才,也都是我想要重点培养的对象,但是可惜啊。”
“可惜?可惜什么?”老于问。
“可惜他们都受到外面世界的诱惑,要辞职,要‘下海’做什么个体户。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想要一口吃成胖子,最后只会撑破自己的肚子啊。可惜,太可惜了。”郑亦申淡淡的说。
“是吗,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老于下定决心,叹了口气说,“陈娟死了,几天前被发现死在城郊一处要拆迁的平房里,被折磨死的。”说完,他盯着郑亦申,等着看他的反应。但是,没有。后者连眼皮都没眨,好像听到的不是自己员工的死讯,而是“我刚吃了一个苹果”一样无关痛痒的消息。
“哦”郑亦申缓缓的说,“我很遗憾。”
“你很遗憾?”老于眯起眼,“你的员工死了,你就一句‘我很遗憾’就打发了?”
“是前员工”郑亦申纠正道,“三个月前,陈娟已经辞职,至于后来她的遭遇,我不想做过多评价。她所发生的悲剧,和现在这个社会上随时都在发生的悲剧一样,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关系,那是你们的事情。我愿意配合调查,但并不想发表什么感想。”
老于气鼓鼓的靠在椅子上,点了根烟,突然瞥到了放在茶几角落的饭盒:“郑厂长喜欢开小灶啊,是什么好吃的?”郑亦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拿过饭盒,细长的手指抠开盒盖,顿时香气四溢:“自己炒了点肉片,最近厂里事情多,等忙完食堂就没饭了。二位要是没吃早餐,不嫌弃的话就尝一尝,我的手艺还是可以的。”
老于边吞口水边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随口问问,怎么好意思吃你的午饭。”
“那二位,还有什么事情吗?”郑亦申轻声问,“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开早会,二位要是还有疑问,可以直接打厂里电话找我。”老于挠头想了想:“这样吧,郑厂长,你忙你的,帮忙找个同志带我们去高海军住的宿舍,啊对,还有你们的厂区看一看就行。”
“当然可以。”郑亦申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二位在这里等下,一会我让小刘带二位过去,他是海军的同事,有什么问题问他就好了。”说着欠了欠身,独自离开。
“于叔?”安余小心翼翼的看着老于。老于情绪明显不好,猛地嘬了一口烟,“他娘的,文绉绉的硬骨头。”安余低头看了看笔录:“但是他说的都没有什么问题啊。”
“当然没问题”老于愤愤的说,“这小子一直在和我们打太极,问出来的全是我们已经掌握的消息,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看来还得咱自己找。”说着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一大早说的口干舌燥,一会等看完宿舍,我带你吃炒肉片去,别的不说,刚才看那肉片我还真馋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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