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算此刻见到她,我也认不出来,可我觉得,我是爱她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我身后一个刚进门来的女孩,三分微卷的长发,一半染了与干枯无异的黄色。
像她这样的一个女孩?我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
我一直好奇他会爱上什么样的人。
他对人,大多数时候都是笑脸相迎的,再加上那满身的书生气,彬彬有礼,是让人看了便觉心安的人。但他的眼睛是不会起波澜的。阅尽千帆的一个人。
唉!他这一声里有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是女人!
他再三强调。
我回过头看着他笑。是很漂亮,但也只止于漂亮而已。
不然,你还能在一个晚上,爱上一个人除了外表之外的东西?他总是很轻蔑,轻蔑我的年轻。
这个时候,我总是不想理他。我就觉得他说的不对,但我又说不过他。
一个晚上而已,怎么能爱上一个人呢?一定不能。
我敛了表情,低头摆弄面前的饮料。
淡绿色的液体,吸管微微搅动,冰块砰砰碰撞,声音里带着一种铃铛的脆响,几片薄荷叶随意在碎冰间沉浮,像一种藻类植物。
你看看你,有话就讲嘛,生气做什么。他的视线看过来,好喝吗?
这饮料是他最新的作品。
放了很多薄荷汁,近乎疯狂,饮料喝到嘴里,第一感觉是呼吸困难,而后呼吸一进入鼻腔,柠檬的丝丝酸甜就自舌尖蔓延开来,铺天盖地一般,最后是酒精,又或许不是,味蕾迟钝一点,你就可能被他骗了。
他喜欢酒精。
可惜,我就是那种味蕾迟钝的人,只能在他售卖的饮料的说明里找出蛛丝马迹。
他卖的很多饮料,是禁止儿童饮用的。那便是加了酒精了,继续麻木那些一无所知的人。但如果是儿童可以饮用的,那一定是甜到夸张的程度了的。
所以,他的饮料都是卖给成年人的。要么喝一口就爱上,要么,就是再也不想多看一眼的厌恶。
很怪。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往下,从身体里传来的,更像是一种透彻的悲伤,与薄荷无关,与柠檬无关。
你不喜欢怪的东西吗?他笑着看我。
那个,那个女人,你们还有联系吗?他明知故问,我也懒得回他。
有啊!我时常会想起她,有时候是因为一个背影,有时候是因为一个物件。
仅此而已?他做的饮料怪,他这个人更怪。
这不就是最珍贵的吗?我还是爱她的。他眼里竟闪现了一种不被认可的无辜,多像个孩子。
一阵静默。
我的脑海里窜出无数个正反辩论,却全都在他说的对不对的这个关键点上败下阵来。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一种怎样的爱。
谁不会突然因些东西想起一个深埋心底的人来?若那是爱,让陪在身边的爱人又情何以堪?
2
上世纪八十年代,香港经济低迷,却造就了娱乐圈里的一个又一个的传奇,张敏,梅兰芳,钟楚红,张曼玉,等等,等等的。他不怎么讲故事,难得开口,我把呼吸都放慢了许多,生怕打扰他。
也许是生活不如意,人们就找些东西来转移注意力吧,其实,人都是懦弱的,喜欢逃避。他的手指在放在旁边的打火机上滑动,我就是在那个时代遇到她的,在一家酒吧前台的角落里。去那里的人,都是爱张曼玉的。买一瓶酒,因着张曼玉就能聊到天亮的那种爱,像找到了一位轮回时遗失的好友,或者是亲人。
你也爱?我忍不住的问,我想象不出年轻的他为了一个明星大喊尖叫的样子。
我是先爱她,然后爱张曼玉的。他那被时光刻画过的俊毅的脸,有了说不出的柔情。他继续道,但是他不是。他是先爱张曼玉,然后才爱的她。
他抬头,看我满脸疑惑,解释,他就是那间酒吧的老板,他叫允生。
我不喜欢允生,一直都不喜欢,但那天我还是去了他的酒吧。他看着我,心神早已飘回了八十年代。后来想起来,我就觉得,我应该相信人都是有既定的命运的。我去那里,就是为了遇见她的吧。
我好奇他和允生的关系,但我不敢开口问,就是那么突然的不忍心把他从那个年代里拉出来一般,就像不愿把他从梦里叫醒一般。
我继续听他说。
我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允生为什么会选中她了。因为那张脸,那张傲慢不羁,看人时眉眼带笑的脸,像极了张曼玉,甚至比张曼玉还妖娆几分,专属女人的那种妖娆,是张曼玉没有的。
我试着想了想,甚至把眼睛都闭上了,我想象不出来。
只是,那时张曼玉是长发,还有着波浪卷,但她剪的是短发,干净利落之下是一种深沉的锐利感,随时会把人刺伤一般。我知道,她在反抗,反抗自己的那张脸,又或者是在反抗允生。
我听的迷迷糊糊的,又不敢出声。
允生爱张曼玉,爱到入了魔的程度,你不会明白那个时代的人的情怀的。
听他讲故事,我有点难受,但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从我嗅到的悲伤里?还是,从他那沉溺其中的表情里?
3
你是港生吧?允生这会儿有事走不开,麻烦你等一下了。是她朝我走过来的,如果不是知道她和允生的关系,在她那熟惗的音腔里,我真以为她才是我的嫂子。
颜色分明的滚动灯把黄的,绿的,红的,暗粉的的光线一一在她身上、脸上闪过,吧台正对着的墙上,是一张巨大的张曼玉的海报,伸手支着下颚,青春闪亮的一个女孩。
很漂亮吧?我选的。她顺着我的视线回头,看着那面墙,说的嗔痴。
调杯酒给你喝。她转过头,笑的有种江湖女子的豪爽,我心底莫名的一疼。
我是不喝酒的人,但那一刻,我说不出口。
是西瓜汁哦!她在吧台下面的桌案上忙活了一阵,把装着红色液体的杯子推到我面前,眼里闪着像个女孩一样的狡婕。
她给自己也调了杯酒,在手里端着,碰了一下我的杯子,一样的红色液体,一饮而尽。
我轻呡了一口,西瓜的甜,还有酒精的一丝刺激,我很不喜欢。你骗我?
你尝出来了?她的眼睛一下就亮起来了,像隐藏的惊喜,只有我能懂。只有你尝出来了!她笑靥如花,眼里的风霜全被酒精麻木了下去。
你一定是一个很清醒的人吧?你看我的眼神就让我知道,你都知道。
她说话的时候,酒精混着她身上的香水,丝丝渗进我的鼻腔里,让我心颤。就是那一瞬间,我想爱她,很想很想。
我刻意的低下头,去喝那让我无法适从的饮料,因为她看着我的眼神,更让我无所适从。
明明是她在我面前无处遁形,但是,我在她浑身散发的颓废里,更无处可逃。
一个十六岁从小渔村跑来这里的女人,除了脸,除了身体,你还想让我怎么活地这样光鲜亮丽?她问我。
她醉了,不然她不会说这样的话。她平日定是理智到极致的女人,伤口只给自己看。
我也恨这张脸。她忽地凑到我跟前,近在咫尺,我甚至能体会到她的体温。如果按照允生说的,他那张脸和你有七分的相像,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爱你?像爱他那样去爱你。
她伸手,揽过我的后颈,我觉得,她想吻我,出于爱的那种……
啪地一声,在他指尖打转的打火机不知怎的落到了地上。
这茶餐厅本是安静的,这一响动,像是把所有人都从一个世界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的眼神明显是变了的,恢复了清醒。
对不起!他的目光错开我,看向我身后,看向刚刚进门的女孩。
等我回过头时,那个女孩已经转过身去了,背对着我,她对面坐着的男生,倒是还在朝我们这边看。
而我注意的,是男生面前的饮料,和我的一模一样。
4
他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打火机。
她是允生的情人?我不开口,估计他是不会再继续讲了。
十六岁,她饿昏在街头,是允生把她捡回去,给她一口饭吃的。他有些不安,让我觉得。
是情人吗?我不知道。他说,但允生让她死,她就是不会让自己活着的。后来我们写信,她告诉我的。
真的就只有那一夜,只见了一次面?我想起他开始时说的话。
后来我去找她,她已经拢起了长发,把整张脸都藏在了里面,我看不到。我记得的,就是她那头发的颜色,在那个年代,她永远都那么特别。
听他说了,我想再看一眼身后那个女孩的头发,却终是忍住了。
她吻你了吗?我都觉得我有点庸俗了。
允生来了。我虽不喜欢他,但是她是他的女人,我终究是慌乱的想逃出她揽过我后颈的手掌的。但她却是不松手,反而侧脸挑衅地看着允生,笑意弥漫。看着她,我的心真的生疼生疼的,就那么任她揽着。
允生的脸在五彩的灯光下,完全失了表情。
5
再过两年,等你满了二十岁,爸妈给的财产,我就全交到你手上。你把这酒吧留给我就好。允生拉我出了酒吧,在路灯下,他的烟一根接着一根。
两个人无话可说,他却是像非要和我那么耗着。
我要回去了。那是夏天,夜里燥热,我心难安,不知是什么造成的。
港生,爸妈去世后,你想要的,喜欢的,我都给了你了。但是,她不行。允生拉住我。
我要爸妈,你倒是把他们从那冰冷的海水里捞出来呀?啊!我最后朝他大吼。他是我哥哥,但任何时候,他都只能让我感受到一片冰凉。该死的是你!爸妈是救你死的。
我知道,爸妈的死他也疼,但是,他一定要比我更疼。一切都是他害的。
允生看着我,也许他想揍我。他那隐忍的表情,总让我觉得可笑。
之后那段时间,我开始疯狂地迷恋张曼玉,真的能找到她的影子。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她写信给我。
看着她清秀娟丽的字迹,我的心脏如同要从躯体里蹦出来才能罢休。
他的脸上笑意浮现,也许他自己都没感觉到,宛若一个心花怒放的少年人。这一刻我确定,他是爱她的。爱那个可能见了,他也已经认不出的人。
她在信里说,我时时会想起你,不知是为什么。也许就同允生对我那样吧。他爱张曼玉,却只能让我待在他身边;现在我爱你港生,却只能待在他身边。好在,那脸几乎都是一样的。
我想她在赌气,向允生祈求一种公平的对待,找一种寄托。可看到‘我爱你港生’这几个字时,我是真的欢喜的很。
她在信里说,港生,原来他也是会害怕的,他说他爱我,和张曼玉无关,可是,我脑海里满是那天见到你的情景。
她说,港生,那天,为什么我不再勇敢一点去吻你呢?
她真的也是爱我的,对吧?他看着我,眼里甚至有恳求。
但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爱。我张了张口,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当我终于有勇气回信给她,去再次见她的时候,却是再没了机会了。
他又陷入了故事里。
我带着信,跑去酒吧,眼前却是一片废墟,一片被大火吞噬后的焦黑,满地,都是残骸。
我一直以为我是没有眼泪的。我父母去世,我都流不出泪来,任我怎么打自己都没用。可那天我跪在地上,哭的一塌糊涂。
我到医院,允生见到我就握住我的手,跪在我面前,泪流满面,他说,弟弟,你原谅我吧!我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他是在祈求我原谅些什么。
她那时刚被推进手术室。医生说,那张脸,毁了。
火是允生的妻子放的,那个为允生生儿育女的妻子。
6
在医院,她不见我。但她却一如既往地写信给我。
她在信里说,港生,我每天夜里都不敢睡。一闭眼,我就能听到那白纱布包裹之下腐烂的脸颊上的血肉嗞嗞生长的声音。
她说,港生,你若爱我,是爱我的皮囊,还是灵魂?若爱皮囊,那我便是已经死了。若爱灵魂,它还在继续开放。
她说,港生,这张脸终是没了张曼玉的影子,是一个新的面孔。允生说,他还是爱我的。
我知道,她的心在一天天的被软化。
允生离了婚,丢弃妻儿,带她去美国,去日本,就是为了医好她那张脸。怎么能不动容呢?我又为她做了什么?连封信都不敢写给她。偷偷跑去见她,看到她的背影,我竟就愣在原地,哭地无法自己。
她来最后一封信,是在二十年前吧。好久了。他嘴角勾起,脸上满是落魄。
最后一封信,她说了什么?我不想让他一人沉溺于悲伤。
她说,说,港生,我要做最后一次面部修复手术了,我对允生说,我不想再变回原来的样子,那样,我会分不清他爱的是我,还是别人。允生说都随我。港生,他是爱我的,对吧?
他顿了顿,又开口,她说,港生,我是不喜欢香港的,可念一次你的名字,我便想起一次,想起那个女人。凭着你的名字,我想,我也是不该再爱你了。
他讲完了,故事却像恢复了最不完整的时候。让我如鲠在喉。
7
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我看向他身后的墙壁,试着转移我们两个的注意力。
整个茶餐厅里,只有这面墙贴满了海报,有李小龙,有张国荣,有《绝代双骄》,有《鹿鼎记》,有林青霞演的《新龙门客栈》……全是香港的老片子,却独独没有关于张曼玉的。
海报的前面,拉了一扇铁门,民国时候的监狱,中间上了锁,铁棍之间能容许一支手伸过去。
旧的东西,上把锁,能留的久一点吧。他笑,也许是这样的吧。
身后忽地传来声音,是男生起身,不小心把自己的饮料碰洒了。
可惜了!他悠悠的说,这饮料我是只打算卖出去一杯的。
听他说着,我把不自觉的把自己的饮料往怀里揽了揽,生怕也洒了去。
8
一天看杂志,偶尔翻到一篇关于张曼玉的文章。
时过境迁。
八十年代那批闪亮的人,不适合被称为明星,他们都是艺人,个个个性鲜明。
她自然也一样。
她的戏路太窄了,放于当今。
配的照片是,她手抱吉他的样子,紫色的灯光,把她照的一往无前。
她剪了短发。
她开始玩摇滚,站在台上唱歌跑了调,让歌迷再给她一次机会。
是个任性的女子,看一眼就让我喜欢。但只是喜欢,我不知道他说的爱,是什么。更无法理解允生的爱。
我看着杂志上的女子,闭了眼,尝试想象另一个女子的模样,那一定是一个极其耀眼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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