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春
我穿着一双绿色小羊皮高跟鞋去苏威的公寓。
细长尖锐的鞋跟不断敲击着楼梯,发出欢快的咚咚声,我的心很快飞起来了。
门打开,露出苏威干净的笑脸。
这双鞋子漂亮吗?我站在门外不动。
与你一样。苏威瞬间抱起我,向里走,我轻巧的用鞋跟一勾,门啪的关上了。
我们躺在放满水的浴缸里。
他如同一只不具备进攻能力的幼小的兽,整个过程不会出现狂野激烈,甚至没有颤抖。他只是柔和,只是深情的看我,恍若前世今生我都是他手心里易碎的玻璃的心。
我们在水中沉默相拥。我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像个被宠溺的孩子。
穿上苏威宽大的蓝白格子衬衫,系一条荷叶边围裙,在厨房里快乐地忙来忙去,他很喜欢吃我煮的食物。
盛番茄蛋花汤时,苏威从身后围抱住我,脸贴紧我脖颈。怎么了?我问。
他不回答。
我转过身端起他的脸,认真看。
我会让你失望吗?他忽然用很小的声音问我。
不会。我不断吻着他,眼角不经意的潮湿起来。你记得,你是我的大力水手。
他终于又露出干净的笑脸。
童年的时候,苏威和倪正疯狂的崇拜大力水手。倪正简直是流着口水说,我猜他手中那罐神奇的菠菜一定很好吃。苏威却神情严肃的说,他很幸运,他拥有穿红衣服的奥利弗。彼时,我正穿着红色小纱裙系着彩色蝴蝶结。于是我站在苏威那边,共同鄙视馋虫倪正。倪正不服气,红着眼睛要哭,后来就抽纸条,谁抽中写着大力水手那张,我就是谁的红衣奥利弗。命运真是像一罐神奇的菠菜。苏威抽中了大力水手,倪正成了大胡子布鲁诺。我拍着手跳起来,不停的笑。
许多年后,我们了解爱情这回事了,奥利弗自然而然走向她的大力水手。
我和苏威第一次赤裸相见,他就是一个不属于激烈的人,永远柔和得仿佛静谧的湖水。
我们如此年轻。如果我说从不曾对他的沉静失望过,那是纯粹的谎话。我向往他变成一团剧烈燃烧的火或者一只荒野里奋力奔跑的狼。可他不能。可我爱他。我告诉他,我不会失望。
吃完饭,苏威斜倚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做,静静看我收拾碗碟,流露出让我甘愿为他干一辈子家务活都不会抱怨后悔的暖笑。
你不来帮忙还要笑?
我喜欢看你忙乱的样子。
那我就马上脱掉这双鞋子!
威胁我?
是的!我挑衅地看他。
好吧,怕了你。
我给苏威做饭收拾房间在地板上走过来走过去时,会穿上我的高跟鞋,他喜欢听我的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说那声音是轻快的小溪,流淌在他心间的一条潺潺的小溪。我要脱掉,他便用哀哀的眼神看着我说,哪天要是听不到你鞋跟的咚咚声我会以为失去你了。我被他这种近乎神经质的念头打败了,总是变换各种有着尖细高跟的鞋子,用它们给我所爱的男人安宁。
我的大力水手没有粗壮的与身体不协调的胳膊,没有吃了菠菜后的神奇力量。他沉静。他不安。那又怎样?
B夏
我小时侯总是红着眼睛,时刻准备为某件不开心的事情哭出声来。苏威和格格常常讥笑我,说我是一只会流泪的兔子。后来我们抽纸条争当大力水手时,我抽到了头脑简单四肢却异常发达的布鲁诺,他们从此便用嘲弄的语气喊我“布鲁诺”,为这我哭过好多次。
我和格格同居了九年。解释一下,是共同生活在一所房子里九年。十五岁以后,我们可算作相依为命了。我父母做生意整年全国各地的忙碌,很少顾及到他们惟一的儿子,倒是钞票像雪片般汇来。而格格从小就只有妈妈,后来她妈妈发生了事故,她哭得昏天黑地,我都觉得痛彻心扉了。再后来我们俩就住在一起了。
格格酷爱浓烈的色彩,暗色调的东西一律排斥加唾弃。她说没有爸爸的童年是暗色的,她讨厌暗色。我的几件灰色衬衫和一套黑色西装就被她批判得狗血淋头一无是处。她的衣裙、背包、鞋子乃至袜子都极尽夸张的鲜艳,红的、绿的、粉的、蓝的、明黄的,我笼统的认为是繁花似锦,刺痛我眼。
周末休息,我一整天坐在电脑前打游戏,饿了就去煮袋方便面。煮面的时候,我发现厨房简直不像厨房,九年来永远干净永远井井有条,倒是我的卧室可以换来做厨房。呵呵,不得不佩服那鲜艳的女人,她的逻辑思维从不混乱。我偶尔半羡慕半嘲弄的说,还是你惬意啊,不用上班不用赶时间,整天坐那儿写上几个字便能养活自己游戏人间。她会瞪我一眼,然后索性将嘴撅起来半个小时,我调侃说可以挂个油瓶子了。
有一天格格从浴室出来,竟穿了一件白得似雪的睡裙。
这不是你的风格呀?我说。
格格笑若桃花盛开,这是爱情。
哦,原来是苏威买给她的。
我不再说话,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走过来坐到我旁边,抢了遥控器开始选节目。
霎时,我莫名其妙的发呆。
喂!你过分了!格格狠狠捶我一拳。
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我一直盯着她低胸睡裙里若隐若现的乳沟看。我马上涨红了脸,跳起来落荒而逃。
格格在后面喊,你怕了?
我头也不回地说,是!我怕了你!
钻回卧室,我脸上的烧还没有退,今天是怎么了?差点保不住我“柳下惠”的美誉。
那以后好多天,我借口加班不回家吃晚饭,在外面酒吧里艰难的熬时间,估计格格睡了才回去。其实格格是个厨艺高手,她煮的饭菜我一直狼吞虎咽的。但我真的害怕了。
今年夏天很热,让人有些魂不守舍。格格穿了一双缀钉珠花凉鞋,桃红色。她临出门前问了我不下三遍,漂亮吗?我每次都坚定的回答她,很美艳。
我没有吃早饭。我刮胡子时还算英俊的脸上平添了两道口子。我上班迟到。同事说我一整天心不在焉。
格格傍晚回来,用力甩掉两只鞋子,匆忙往浴室走,身体忽然失去了平衡般差点栽倒,我跑过去扶住她,她居然“哇”的一声倾其所有的吐到我睡衣上。我忍住怒气把她扛到浴室,冲洗干净她脸上嘴上的秽物。你这是怎么了?简直像个酒鬼。
她回手一把抱住我脖子。我顿时呆若木鸡。这女人和我住了九年,头一次用这么大力气抱住我。
她说,倪正,我无法忍受。然后眼泪雨点般落在我睡衣和脖子上,凉凉的。
我试图安慰她,却说不出话来,好像声音一下子丢失了。
她又说,他是一个无力的幼小的兽。
然后她继续哭。
我好不容易找回了声音,想对她说点什么。
她却又带着哭腔说,倪正,这么多年你是我惟一的亲人。接着她撒开环在我脖子上的手,走出浴室,砰地关上了卧室门。
我站在浴室里不知所以。
第二天早上,格格又是一身鲜艳,还涂了蓝色眼影,一如既往地展示她的鞋子,问我,漂亮吗?然后神采飞扬的出门去。
她又去见她那只无力的幼小的兽。
自从长成一个男人以后,我一滴泪也没有流过,男人的泪是有限的,或许童年时就已经流光了吧。虽然苏威和格格扔下我甜甜蜜蜜地去相爱。虽然我也爱格格。
我昨晚想告诉格格,我曾经梦见自己是一只鹰,凶猛腾空的鹰。可是我没说。
C秋
我怀疑自己是有双重性格的人。
格格每天都会来我这里。大多数时间,她坐在电脑前敲打她脑子里蹦出的或凄凉或明媚的故事,我在落地窗旁画她的侧影、背影,但从不画她正面的脸,那是刻进我灵魂里的最动人的容颜,我画不出来。格格写了数不清的故事,收到许多不同杂志社的汇款单,她用那些钱买昂贵的色彩极度鲜艳的窗帘、床单、枕套、挂饰,我的房子被她布置成一个缤纷的大染坊。每添一种崭新的色彩,她都会快乐的扑向我,苏威,我们的家好美呀!那个时候,我的心会狠狠的抽痛一下。
格格从不在我这里过夜,因为我告诉她我妈会每晚送汤给我。她惧怕我妈。我妈不喜欢她,甚至憎恨她。
这其中的原因只有我妈和我知道。
每个周六格格离开后,我便打电话给小非,说我想她了。
小非不似格格,她素面朝天,一双大大的眼睛总是很清澈,让我看得见她要什么她想什么。我喜欢这种简单的感觉。我说的是喜欢。我们在柔软的床上,我看她清澈的眼睛,有万马奔腾的幻觉,她的指甲划痛我的背,我想我要把她揉碎了。
我躺进浴缸里。每当这时候,我都是万般沮丧的,我会在浴室四周的镜子里望见格格,她幽怨地看我,那眼神让我沦陷,让我内疚,更让我恐惧。许多年前我曾看见她妈妈流露出那样的眼神。
小非在天亮之前就离开了,她很聪明,她说自己是属于夜色里的女人。小非第一次来我这里过夜时,环顾了周围刺目的色彩之后吃惊的朝我看看,什么也没说。
后来我吻她,她忽然问了句,你很爱她吧?我怔了一下,很诚实地点头。那以后小非再没提起过,她很坦然地度过每个月属于她的四个夜晚。
我无法想象格格若知道了小非这个人,会是怎样的哀伤,会怎样用力撕碎我的心。可我无法控制。
格格对我来说,是安宁却又不安的。
我有一万颗心想给她激烈的爱。我却只会温和的充满她,沉默的与她相拥。哪怕只一次给她狂乱的快乐也好,一次也没有。
有一天,我抱紧她问她失望吗?她不停地吻我,说不会,说你记得你是我的大力水手。我看见她眼角的泪,我知道她不快乐。我恨自己,在她面前,我是个无力的不会游泳的水手。
倪正曾经问我,为何我如此爱着格格却又让小非出现?倪正是冒着冲天的怒火问我的。
我回答不出来。
我只好自私地相信我是个双重性格的人。
D冬
我丈夫死在九年前,他的撞得变了型的车在一条通往乡间的路上被发现。
那场事故带走了他的生命,也带来我对他无边的憎恨。他和一个女人紧紧相拥着死去。
我用手捂住苏威的眼睛,他还小他有权利相信他曾有一个很好的爸爸。可他挣脱了,直直的站在那里看他爸爸亲手绘出来的血淋淋的画面。他没有流眼泪。我心痛,他从此不会快乐了。
那个女人是我们多年的邻居,她丈夫很早就生病去世,留下一些祖产和一个年幼的女儿。我对她如同姐妹。
结果她爱上我丈夫。
他们出事的前两个月,苏威某天放学回来,脸色泛白,很不安地搅着碗里的饭,我问他怎么了,他低声说没什么,然后钻进房里不出来。我在门边隐约听到他的哭声。
第二天早上苏威红肿着眼睛说,妈妈,我有事要对你说。我笑问,你挣扎了很久吧?他忽然间落泪了,噼里啪啦的。
我抚摸儿子的头,你受到委屈吗?男孩子是不应该掉泪的。
他抬起眼睛很无助的说,我看见爸爸,他们拉着手在公园里散步。我心惊,你一定看错了,你爸爸昨天加班。
那个人是格格的妈妈。
我抚摸儿子的手瞬间滑落,我背过身去,一片慌乱、疼痛。
倪正也看到。苏威坚定且哀哀的说。
他不该补上这一句的。瓦解了我对丈夫所有的信任。从此我的心被团团乌云笼罩,不见天日,不能呼吸。
我去找了那个女人。
我要她放手。我泪流满面。我甩手打了她两巴掌。她始终不说话,用一种哀怨的眼神盯着我。
几年以后苏威告诉我,他当时就站在门外,他在门缝中看到那双哀怨的眼睛,为此他做了无数的恶梦。
我微笑,儿子,你解救了妈妈,你没有错。
终于,他不再做恶梦。可他却爱上了有着同样哀怨眼神的格格。那是我的恶梦。
我摔断他的画笔,撕烂他的画,扔掉他的颜料,我要用愤怒逼他放弃。结果他用力拉住我的手,摁在他胸口,妈妈,我的心为她沦陷了,永远找不回来,请你放过我们。
我眼睁睁看着儿子搬出去,无能为力。
他临走时撇下一句,格格是无辜的。
无辜?无辜!那个女人夺走我丈夫毁掉一个家,现在她女儿又来夺走我儿子,难道这一切反而变成我的错?
我感觉乌云狠狠的密布天空,我窒息。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一个叫小非的女孩。她在夜色里来在夜色里去,如同一个精灵,为我驱散多年郁积着环绕不去的乌云的精灵。我站在对准苏威窗子的巷口,微笑,大口大口地呼吸。
E第二年春
我妈妈留下一幢乡间别墅,她出事以后代管这处房产的律师陪我去看过,华丽,荒凉,我莫名的讨厌那些植在房子四周的白色花朵,它们像一张张没有血色的脸。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三个月前,我忽然心血来潮带着所有东西搬进别墅,关了手机,断了存在的消息。雇佣一个不爱言语的中年保姆做菜给我吃。我累了,曾做了九年的饭菜给两个男人吃。
现在又是春天了,我让保姆翻找出我所有春天的鞋子,放在阳台里一排排接受阳光照耀。
午后,我慵懒地靠在摇椅上,身上盖了一条厚重的彩格子毛毯,那是倪正前年出差买给我的,他说,我想这种五颜六色的东西格格一定会喜欢,就买了。我嫌太厚重一直没有用,谁知今年的春里轻寒我居然受不了,就找了出来,庆幸还有这样一条毛毯。
我在毛毯里暖暖地睡了一会儿。
轻微的脚步声把我弄醒,我细声说,我做梦了,梦见我的鞋子摆满我周围,我在中间笑着跳舞。
没有人回应我,我的保姆实在太少言了。
待我张开眼睛,我以为错觉,我的鞋子真的围绕着我,一个美丽的彩色的圆。
格格。
我回头,苏威站在那儿,重复童年里某一天的严肃表情。
你来了。
如果我找不到这里来,你打算躲开我一辈子吗?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从不需要我。我转回头不再看他。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我忽然愤怒了,我尖声叫起来,你不要再把你那些无力的沉默给我,我受够了!!
他急跨几步站在我面前,一脸迷茫。
我不禁笑了。此时还需要迷茫吗?
你爱她吗?
看苏威迅速苍白的脸,我鼻子很酸,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来。
那个冬天的夜晚,我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我去了苏威的公寓。我看到一对忘情纠缠的男女。我看到男人的身体,那身体在每一个白天都是柔和无力的。
我异常安静地离开。
门外,倪正站在那里。
全世界只有我是傻瓜。我发疯地奔跑,泪流满面。然后一辆车疾驰而过。
那个冬天的晚上,倪正死了。
我常说他是我惟一的亲人,其实,我知道他爱我。
苏威流着泪,格格,你原谅我!
我轻轻扯开毛毯,空荡荡的裤腿一览无遗。我微笑着问,我还是你的奥利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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