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心灵的家

作者: 喜之悦之 | 来源:发表于2022-09-26 16:3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一期【乡村】

我跑到小河滩上,仰头干嚎。河滩左边,大舅家没人,锁着门。河滩右边那条上坡的小路上,姥爷也不来找我。我哭的有些茫然,心里没底。7岁的我在姥爷家大院子的一个角落里种菠菜籽。姥爷哥哥家5岁的小孙子,一脚把我种的菠菜籽踢出来。我不愿意,差点和小男孩打起来,姥爷的嫂子过来护自己孙子。姥爷也跟着来说我,我气极,哭着跑开。我哭喊着说我要走了,我要回我家。跟上次不一样,姥爷这次没拉我,任由我跑出院子。我跑出来就后悔了,难道真跑去那个10里地之外的家,我可是一点都不想去,我不过是跟姥爷赌赌气。我只能往村子外的河滩跑去,河滩那边就是大舅家,谁知道大舅也不在家。我站在寂静的河滩,一个人哼哼唧唧地哭着。当我望见迈着八字步的姥爷出现在上坡的顶上,我哭得更大声。姥爷走过来,皱着眉头,拉我回去。我往后扯着身子哭喊,我要回我家。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家从来都不是嘴上喊的,而是藏在心里。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人生走了多远的路,它永远深埋心底,早已化作人生的一部分。我带着它领略都市的霓虹,浏览他乡的美景。它不是最美的,却是最好的。我带着它走进生活,体验人间冷暖,七情六欲,它不闻不问,永远安安静静地停留在那儿。保留着旧时模样,镌刻在记忆里,成为心灵的慰藉。那是心灵的家,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会心安情暖。

我心灵的故乡和我的家不是一个地方。出生不足满月,我被抱到母亲的姑妈家。我喊抚养我长大的两位老人姥姥姥爷,自此开始,姥姥姥爷在我心里比爸爸妈妈更重要。姥姥姥爷家是南太行山沟壑里的一个小山村。我看着中国地图,想象着连绵起伏的太行山,这是中国二三级阶梯的分界线,从山西到河南,再到河北。刚硬的红色岩石错综矗立,陡峭的山崖是太行奇景。山崖之下,稍微平坦的地方就会有小村,太行山的沟沟壑壑,藏了多少个这样的小村,无人知晓。可是无数个中的一个,留在了我的心里,成为我一生不能放下的眷恋。

村子里最早醒来的是公鸡,一只鸡打鸣,接二连三就会跟上,村子再也睡不着。房前屋后传来丁零当啷的响声,扁担两头的铁钩子碰着钢筋的桶梁,起早的人要去村子南头的池塘里担水,把自家水缸挑满。一担水,男人挑起来,迈着大步,三下五下就进了家门口。女人挑起来,扁担放在一侧肩头,要用力往上顶,头歪向空着的一侧肩膀,步子迈不大,走起来的时候,歪着头一侧的鬓发会掉下来,随着女人的步子在晨光里晃动,扁担也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桶底滴下的水跟着女人的脚步,蜿蜒一条线,一直到她家的水缸前。

阿姨把水缸挑满水,姥姥起来做饭。喜欢早起的姥爷出门还没有回来。姥姥总说姥爷磨鞋底,走了那么多无用的路。我是觉得姥爷好像跟那山、那地连在一起,只要他走着,山和地就不得休息,陪着他一起醒着。姥爷晚上才会躺在床上睡觉,白日里姥爷喜欢打盹,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村边的石头上,地头的树荫下。姥爷肩上扛把锄头,腋下夹把镰刀,随时随地,都能坐下打盹。姥爷也把自己的这项技能,传给了他的儿子们, 一看到大舅、二舅坐在热闹的人群里打盹,我们就会围着笑,摸一下头,戳一下背,趁着醒来被骂的那一刻,瞬间跑远。

姥爷在吃早饭前回来了,我听见他在门口拍了拍衣襟,跺了跺脚。他说给我带来了好东西,让我快起床。我麻溜地从石头炕上跳下来,门墩旁边倒放着一把黑色的大伞。我拉开伞,伞里装着橙黄的杏子。姥爷说走到了山的最上边,发现了树梢上的杏子,摇了下来,没带编织袋,只能用倒撑着的大伞接着。

那时候的城市还不像现在这般眼花缭乱的让人向往,家家户户都是热闹的人口。山上野生的果子被全村的男女老少盯着,开花了,挂果了,能摘了,挨不到成熟。即便有人专门看管,也会被大晌午头不休息的老少爷们“洗劫”一下。偶尔留下几个能成熟的,要么躲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要么挂在人力难以企及的树梢。不论果子在哪里,姥爷总是有办法寻来。果子成熟的时节,姥爷只要上山,兜里总能揣回又大又红的酸枣,又脆又甜的冬桃。山和树好像跟他通着信儿,熟了,就会邀他去赴约。

早饭是姥姥做的玉米稀饭。为了省事儿,去村外的红薯地里拽一把红薯叶放进去,撒点盐,一碗“菜饭”就做好了。我不喜欢吃“菜饭”,姥姥会在放红薯叶之前,舀出一碗,放到厨房墙壁上用石头砌出来的洞里,那是专门搁碗筷的地方。不放菜的玉米稀饭,我们叫“甜饭”。吃“甜饭”要就着菜,炒菜费油,中午才能炒一个菜,早晚都是腌菜。萝卜条是冬天腌的,香椿是春天腌的。香椿树长在厨房的山墙根,春天一茬出芽的时候,姥姥扒下来,汆水用盐腌好,齁咸。吃的时候如果能滴一滴香油,就是莫大的美味。甜饭里煮着红薯,代替了馒头。煮红薯姥姥姥姥从来不削皮,要自己用筷子扎出来,用嘴去皮,刚把皮吐地上,鸡狗就来凑热闹。今天早上的菜,姥姥特地给我炒了鸡蛋,我踢一脚在我面前晃荡的狗,让它一边去,我怕它给我抢着吃了。不知道是不是踢疼了,小狗歪了一下身子,汪一声躲开。

姥姥和姥爷一直都是这样“偏心”我的。亲孙子孙女五个,他们总是藏东西给我吃。晚上睡觉的时候,姥爷不是从抽屉里摸出一个苹果,就是从柜子里拿出一块方酥。过年的时候,姥姥把煮肉留下来的大骨头放在瓦罐里,等家里人少了,捞出来,热一热,让我躲起来赶紧啃一啃。孩子从小不在父母跟前长大,是不幸的。与我而言,遇上了姥姥姥爷,我的所有不幸都化作幸运。以至于当我也为人父母,我依旧记得坐在姥爷肩头,顺着河滩,沿着水渠,步行着去我自己的家。返回的路上,姥爷说歇一歇,拿石头开了一瓶罐头,吃完果肉就着瓶子喝汁,那口甜放在心里忘不掉。我记得那只掉了底的小锡碗,是姥姥从小给我炖鸡蛋用坏的。还有那个猪圈的围墙,我站在上面看着舔槽的小猪,姥姥一勺一勺哄着我吃饭。于是,我也日渐明白,一个人内心真诚饱满的爱,与物质财富无关,与血缘近亲无关,只要曾经得到过,这一生就不会感到匮乏。而我内心爱的源头活水就在姥姥姥爷生活过的小山村。

天气晴朗的日子,阿姨会在院子里给我梳头。我站在清晨的太阳地,手里拿着皮筋,阿姨在我身后编着辫子。一只长尾巴的黑白大喜鹊喳喳叫着,落在院子里的大椿树上。阿姨说,今天要来客人。邻村姥爷的小妹妹来了,干瘦的身板,说话刻薄。她看见我就会问,你怎么还不回你家,一直在我们家,我们都不一个姓。我总是躲着她走,我找小伙伴儿玩去,在别人眼里,这都不算事儿。我想,可能只有她一个人觉得这件事儿很重要,所以看见我就要提起。

找到了小伙伴儿,心里所有的烦恼和不开心都会丢到九霄云外。作为一个孩子中间岁数最大的“孩子王”,不管去哪儿玩,我的屁股后面总是跟着一串。春天我们一起去村外的麦田里给猪挖草,我拎着篮子站在地头,恨不得眼前的青绿全是草不长麦。汛期来了的夏天,一年干涸的小河滩涨满了水,我们穿着凉鞋在小河滩蹚水,从早玩到黑。秋天是孩子们最好的日子,树上有柿子、核桃,山里有酸枣野果,地里有玉米花生。摘柿子刨花生,收玉米挖红薯,那时候的快乐哟,飞到了天上,藏进了云里。尽管我已不记得是哪一朵云,可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只要仰头望见那一朵朵高远的云,就会想起那样的日子。冬雪飘飞,盖住了大地。放学路上,跟小伙伴拉着、推着,在冻结的冰雪路上,浑身冒汗地滑回家。姥爷已经把火盆生好,姥姥把我湿透的棉鞋脱下来,烤在火盆旁边。姥爷在火盆底下埋了红薯,等到火盆灰烬燃尽,就能在睡觉前吃一个,抵住漫长冬日的寒冷和饥饿。再后来,我吃过无数个烤红薯,绵软香甜,却不是姥爷的火盆烤出来的,吃过了,也就忘记了。只有姥爷的烤红薯,一直在心里暖烘烘,长长久久地抚慰着心灵上的寒冬。

然而,小山村不是自己家的快乐和不舍终究抵不住父母心底的愧疚和责任。十岁那年,父母来把我带走,我离开了小山村。懵懂的孩子,总以为离开了那个小小的天地,就能看到更大的世界。我被父母送到城市。夜幕降临,我趴在高楼的栏杆上,用新奇的目光盯着宽阔的马路,闪烁的灯光,却在深夜躲进被子里,咬着被角泪流满面。我想姥姥姥爷,想念我的小山村,我后悔为什么稀里糊涂就跟着父母离开,我甚至没来及跟姥姥姥爷,舅舅阿姨们好好道一个别。离开了,才知道,人的心其实很小,能放下的人就那么几个,能装下的地方就那么大点。心底疯长的想念,把我的嗓子堵得生疼,也把我心上的自由紧紧束缚。我再也找不到迎着山风,奔跑在半山腰的乐趣。我也失去了敞开心扉,接纳家人嬉笑打闹的勇气。我把自己裹起来,像一只吐丝造茧的蚕,自己为自己造出一座小房子,自娱自乐。

幸好还有寒暑假,那是我破茧成蝶的日子,姥姥姥爷带着他们心底的想念来接我。我又能躺在姥姥姥爷家院子外的平石板上,摇着蒲扇,望着天唱歌,感受声音随着流动的风声而颤动。我能和姥爷一起烧火盆,看着未干透的木柴一边燃烧,一边滋滋吐着白色的泡沫。寒风掠过,浓烟变换了方向,我躲不及,被呛得边咳嗽边流泪。还有舅妈们的偏爱,只要吃“好饭”,就会喊我去他们家。姥爷开玩笑,说我跟坐队干部一样,挨家轮流吃好的。大舅妈喊我去她家,柜子里一阵翻腾,拿出来几个香梨和李子,那是从她自己姐姐家带来的,她姐姐家在更高更远的山里。二舅妈把一桶盒装泡面塞给我,看着我吃,问我香不香。我歪歪扭扭地学骑自行车,阿姨在后面帮我扶着。我跟着那些弟弟妹妹们在小院里学打牌,高兴地废寝忘食。原来,自由真的可以像风一样,心里无挂无碍,我再也不用担心被人嘲笑,这么大了还不会骑车,也不会打牌。更不必在人群中感受自卑和失落。

暑假父亲打来电话,说天气太热了,家里有空调吹。哄着我回家,说要带我出去吃我最喜欢吃的饭。我不愿意接父亲的电话。他不懂,人最大的快乐不是住得好,吃得好,而是能够自由自在地呼吸和跑跳。小时候我不敢太过于反驳父亲,想着只要长大了就可以无所不能,我把永远不离开姥姥姥爷家的愿望寄托给将来。孰不知曾经的来日方长变成了如今的越走越远。

从十岁到三十七岁,我与我小山村的距离从十里,一百四十里,六百里,到现在的一千三百里,回去看它成为一种奢望。将近三十年的时光,姥姥早已埋进黄土十年。姥爷的背佝偻得像座高耸的小山包。阿姨做了外婆,舅妈们做了奶奶,她们脸上的皮肤松弛下来,堆成岁月的褶皱。舅舅们的牙齿已经脱落得所剩无几,已经换成满口假牙。小山村里早已没了昔日拥挤的热闹,如今回去全是荒草满径的寂静。可我还是如此渴望回去,我想去看它的草叶和山石,看它的雾霭和云烟。回到那里,呼吸着带着曾经过往的空气,我知道,自己终其一生走不出它的羁绊,无关时间和距离。那是永恒的,心灵上的牵挂和念想,我仿佛能看见每片草叶上放着的那缕情丝,每块山石上躺着的那份思念,落在我人生的路上,融进我生命的河流,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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