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新月划过精致的角楼,给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显得神秘而安静。
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
我住在这里,是一掷千金的公主,是养尊处优的公主,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公主。
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我是被太子哥哥的母亲抚养长大的。他们说,太子哥哥的母亲是皇后,而我的母亲只是妃。我不懂这有什么区别,我只知道父皇一点儿都不喜欢皇后——不,是曾经喜欢,后来慢慢就不喜欢了。其实,我觉得他们很般配,皇帝风流倜傥,皇后艳冠群芳,才子擅琴,佳人能舞,日子该过得琴瑟和鸣。他们确实有过这样一段日子,不过实在是太短太短了。
父皇疏远母后没有任何原因,就像是每个权利制高点上的男人那样喜新厌旧。
“洙儿,今天是殿试的日子,我们去看看吧!”我向身边的侍女提议——虽然我觉得是提议,可在她眼里这就是命令。
我偷偷地躲在父皇正殿的内室,不敢推开内室与正殿之间的门,只是趴在门缝里偷偷向外瞧——满眼的金黄,晃得我睁不开眼来。父皇威严地坐在龙椅上,我只能看得到他绣了蛟龙的衣角。大殿中跪着诚惶诚恐的举子,滔滔不绝地回答父皇提出的刁钻古怪的问题。五十少进士,他们的脸上大多有了岁月的痕迹,鬓边亦被点染成了星星的白。
只有一人尚是翩翩少年,他一袭白衣胜雪,高挽了发髻,拱手向父皇行礼时儒雅谦卑却又自信。父亲问他西北战事,他的样子是那样胸有成竹:“陛下,臣以为……”真是旁征博引,妙语连珠!一番高谈阔论之后,连我心高气傲的公主亦被他深深折服。
与那些张口诗云子曰,闭口之乎者也的腐儒不同,他将诗云子曰全都融化在了自己的血液里,信手拈来不带矫揉做作。我仿佛可以想见,多少个孤灯挑尽的夜晚,这位形影清瘦的少年,读破了万卷。
后来,他果然成了御笔钦点的探花,成了位高禄厚的翰林学士——我知道这些,是因为他还成了太子哥哥的太子师。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姓林,父母早逝,姐姐已嫁,茕茕一人。
我喜欢躲在太子哥哥的书房外,偷听他和林学士谈古论今。林学士对军国大事都有很独到的见解,尤其谈到北疆战事时,他更是义愤填膺地控诉“将军枯骨无人问,戏子家事天下知”,控诉“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甚至旁敲侧击地指控父皇懦弱无为苟且偏安。平日里和我一样听惯了“父皇神文圣武”之类溢美之辞的太子长卿拍案而起,只见林学士拱了拱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
恍然想起了大殿之上那个白衣胜雪,才冠三梁的男子,他是那样铿锵地说出了“弊在赂秦”的一番高谈阔论。幼年时南蛮犯我边境,父皇答应他们非但免除岁币而且每年赐金百万;不出几载西戎与我大动干戈,父皇损兵折将最终割地求和;而今,我西北边境又遭匈奴威胁,不知这次……
“公主殿下!”林学士拱着手向我行礼。以前我会在他出来之前半个时辰就躲开,今天看得久了……或是胡思乱想忘了时辰。才注意到,天纷纷扬扬地落下了雨
“长亭见过林大人!”我微微欠身,檐上的水滴了一滴在我肩头。
“天寒露重,还请公主早些回宫歇息,微臣告退。”
“林大人且等等,”就在他转身之际,我叫住他,“天黑路滑,还请林大人带着这个。”我把侍女手中的伞和玻璃宫灯递到他手里,“这灯是父皇赏的,防水又亮……正是雨里点的。”我抬头时正与他的目光对上,一瞬间面红耳赤,惊慌失措:“林大人慢走,长亭……长亭先回去了!”逃跑一般匆匆离去,却又恋恋不舍地回首,只见那人依旧站在原地,拱手鞠躬行礼:“多谢公主!”
一夜无眠,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白日里的桥段。刚刚闭上眼,便已是鸡鸣外欲曙。看天色,该是父皇与长卿上朝的时辰了。
正午时分,父亲宣我觐见。平日里都是他来见我,不知今日何故。盛装打扮之后,我坐进了金碧辉煌的步辇。轿夫抬着我,一步一步走得坚实缓慢。轿子稳稳地落下,我在侍女的搀扶下踩着轿夫的背下车,又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拥中走向父皇的寝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们统统侍候在门外,独我一人走进大殿。
匈奴派人来议和,要为可汗求娶公主,两邦联姻永结秦晋之好。公主长亭身份尊贵,正当妙龄,理应和亲。
“孩儿……遵旨!”纵有千般万般不愿意,我亦无路可退。我知道匈奴可汗年过六十而且生性暴虐,我知道只要我开口父皇就会把我嫁给林学士,我知道长卿文武双全只要他带兵出征定能一雪前耻。可我亦知道,“遣妾一身安社稷”,用我小小女子就能平息的事何必动用千军万马。若战,劳民伤财生灵涂炭,更何况胜负未可知;若不战,割地赔款奇耻大辱,损失远超过一个公主。贵为一国公主,我没有理由不为我的子民做出牺牲——和亲几乎是每个公主的归宿,我没有理由幸免。
身如不系之舟,我走出大殿,心似已灰之木。回望父皇的大殿,那螭吻依旧昂首向着日头,不可一世。最后一次回望我汉家陵阙,这不再属于我的汉家陵阙。
忽见一清瘦的身影信步走向大殿,拾阶而上,与我对面。他拱了拱手:“参见公主殿下。微臣多谢昨日公主出手相助,宫灯与雨伞微臣回府之后立刻着人……”“林大人不必麻烦了!”我突兀地打断他的话,在转身离去的一瞬间泪如雨下。
豆蔻年华芳菲初,流眸瞻花亦放逐。
出嫁的那一天,汉宫的桃花都灼灼地开了。像每个出嫁的公主一样,我的嫁妆价值连城。鲜红的嫁衣如同钉子一般直直地钉入我的眼睛,刺痛我的心。
我矗立在雁门关外,三千素雅的青丝伴着一袭简美的红斗蓬似虬龙飘飞。我是多么希望啊,希望在我踏出这宫门时,塞外风景异,行行雁儿落,铁骨铮铮的匈奴可汗败倒在我的石榴裙下,这样剑拔弩张的紧张局面就可以在瞬间融化。
刚刚踏入匈奴边境,一杯鸩酒送到了迎亲的辇轿外——“可汗暴毙,还请王妃自行了断。”
自行了断?我与我所谓的丈夫素未谋面,为何要自行了断?啊,自行了断……
回眸鹜昔,未央宫歌舞升平,掖庭宫轻丝浮竹,自然都不及你——不及你翩翩林学士怀里的琵琶。
自行了断……可,何处是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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