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难得休息半天。斜依在贵妃床上,以最舒服的姿势在午后的阳光下翻阅一本旧书。和熙的暖阳让连日来冻结在身体里的疲惫化作一腔春水。对着窗外的朗朗碧空,我痴痴地笑了。
目光似乎是有温度的,让那些数百年前古人留下的墨迹满能量复活。恰如春雨滴落幽静的湖面,漾起涔涔涟漪。那些墨字生长出纤纤玉指,拨弄着隐匿心底的丝弦,滋生出万千思绪。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读到这首晏殊的破阵子时,一种别样的清新灵动之气扑面而来。我和彼时文中的那两个小姑娘一起笑从双靥生。
童年如清浅的泉,圆睁着纯净的眸子,入眼皆美好。垒巢新燕,飘飘梨雪,点点碧苔,鸟鸣恰恰还有那轻扬的柳絮。晏殊一支妙笔点墨成画,我与笑盈盈迎面而来的春撞个满怀。
小时候,快乐来得总是那么简单。就如诗中的小女孩,昨夜好梦只是因为今天斗草赢了对手。读至此处,一张清秀的面庞如一张旧日照片浮现眼前。只是她的脸上没有笑,有的是与年纪极不相称的一本正经。
这张渐渐清晰的面孔像是在向我诉说着什么。她牵着我的手,穿过时光隧道回到旧日时光。儿时生活的一幕幕如春潮般向我涌来。我想那潮水一定是咸涩的,一如邻家女孩的童年。
小时候,与我家隔着一条马路是户王姓人家。他家的女主人很能生养,一连给王家生了四个男丁。这还不算,最后一胎锦上添花,她如愿得了个垫窝女儿。
人人都以为,被夫妇俩心心念念盼来的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定会格外娇贵。没想到在她六七岁时,就被好吃懒做的母亲训练成了做家务的能手。
那时,闲来喜欢去找她玩耍。可是,到了她家,我却总是大失所望。她总是系着长及脚踝的围裙,像个陀螺似的屋里屋外地忙活着。而她母亲时高时低,时长时短的吆喊声,就是不停抽动她旋转的皮鞭。
“花花,快给娘续壶茶水来。”声音绵软,像兑了糖的茶水,甜腻腻的。
“花,你死哪垯去了,打算渴死你娘吗?”声音陡然变了,像个冷不丁抛来的棒槌。花花肯定是被她娘抛来的那句话砸疼了,她瘦小的身体像遭电击般抖了一下。
“娘,水马上就开,您再忍耐一会儿。”花花忙不迭地答应着,在围裙上蹭着粘满面粉的手。我知道她想要过来捅捅火,好让水快点儿开。
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心里颇不是滋味儿。
“花花,你赶紧和面,待会儿饭做晚了,又该挨骂了。”我边说边过去帮她把炉火弄旺。我边忙活边腹诽着花花的娘,直怀疑花花恐怕是抱来的孩子。
那时正值暑假,七月的中午伙房像个大蒸笼。花花踩着板凳费力地揉着馒头。汗水濡湿了她额头和脖颈上的碎发。那些微黄细弱的发丝像被抽去了筋骨,瘫软地倒伏在那里,像极了被秋风吸干了养份奄奄一息的枯草。
我坐在花花家厨房门口的小凳上,揪着一颗心,一眼不眨地盯着杂技演员般忙活的她。担心着她会一不小心从板凳上摔下来,我做好随时冲过去扶她的准备。
花花边忙着手里的活儿,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聊天儿。我比她大一两岁,早已上学了。每当谈及学校的那些趣事儿,花花的一双丹凤眼就一闪一闪格外明亮。看得出她很向往学校生活。但言语间又流露出掩不住的忧虑。她那迂腐的老娘张口闭口“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都是给别人家养的”……
常常我守一上午,终是失望而归。那种心一遍遍被按至谷底的失落记忆犹新。花花的活儿似乎总也干不完。
刚刚刷完碗,她娘又叫她去煮猪食。等喂完了猪,我满以为她总可以休息一会儿了。我们终于可以去河边扑蜻蜓了。
却没想到,她娘又吵吵着腰背疼。花花就脚不沾地回屋帮她娘捶背。好不容易等到她娘午睡了,我想她终于可以稍作喘息了。然而,万万没想到,她娘又给她安排了新的活计。一大盆脏衣服还在那里等着她呢。
原本一个家庭里儿子多是件顶荣耀的事儿。可是在王家,四个哥哥如四座大山压在花花头上。她小小年纪就沦为家里的小奴仆,被一家老少随心驱使着。
我和妹妹常常替花花抱不平,认为她被不公地虐待了。可是,花花却不以为然。她对母亲格外体贴,总是以她娘病了下不了床为她开脱。
然而,每当煤窑上的白脸厨子赶着毛驴下山取水,花花娘的病突然就好了。她敞开了院门,有时挎个篮子去院子里摘菜;有时端个衣盆去河边洗衣:有时她干脆坐在门口纳鞋底。这时,她总是穿着光鲜的衣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那双万种风情的眯缝眼时不时朝河边的厨子暗送秋波。
后来,不知怎么的,那个厨子就成了花花家的常客。每次他来,花花娘就会亲自下厨,好酒好菜地招待。也只有那时,花花才会得了特赦般主动来找我们姐妹玩耍。
再后来,村子里风言风语四起,花花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花花却浑然不觉。她依然忙碌,依然鲜有欢笑,时光波澜不惊无声地流淌着。
好在,花花后来还是上学念书了。有时,我们会在自家院子里听到花花朗朗的读书声。隔着院墙,我们看到她坐在草房顶上旁若无人地朗读着课文。她背靠草垛坐在那里,阳光撒在她的脸上,整个人都是光亮的。
上高三时,有一天午休时回到家里。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清秀苗条的短发姑娘端坐在沙发上。她手里捧着杯茶水,和我打招呼时笑得有点儿局促。我一眼便认出来客正是花花。
她是来送喜帖的。下个月她和哥哥一起结婚,听母亲说她是换婚嫁人的。这样的婚姻大概率无关情爱,我只好在心底祝福她。
再后来,听说花花娘和儿子分家了,各过各的。有一年清明回乡扫墓时,隔着车窗看到老王家门口坐着个老妇人。定睛一看,依稀认出那正是花花娘。
一大家子人五个儿女七口人死的死,走的走,嫁的嫁。如今只剩下花花娘孤身一人守着老屋度日。那张一掠而过苍老的脸上满是落寞与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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