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三月的风吹走了一冬的萧索,也吹醒了艾顿庄园的绿意。
萨拉端坐在餐桌前,盯着面前的热牛奶发呆。一只知更鸟扑扇着翅膀掠过窗前,停在了窗外的那棵大油橄榄树上。女佣一面手脚利索地端上新烤的面包片和果酱,一面喃喃细语“大日子里的知更鸟啊小姐,您的婚事会非常顺利的。”
萨拉默默地喝完牛奶,起身走向起睡房。今天是她与奥兰度骑士订婚的日子,父亲早已命人将庄园布置一新,起居室的角角落落也都被那种叫做“艾帕索”的月季占据——艾帕索的花形颇似玫瑰,气味闻起来也差不太多。这是骑士的安排,毕竟三月尚早,萨拉最爱的、象征爱情的玫瑰还没有开花的迹象。
睡房里正在整理裙撑的侍女泰丽应声而起,“小姐,请允许我帮您换上胸衣。”萨拉提线木偶般静默,而后举起双手任由侍女为她脱下罩衫,又兜头套上那令人窒息的紧身胸衣。
“吸气,小姐,请吸气。”泰丽一边指挥萨拉调整呼吸,一边又一次收紧了胸衣后排的细带,系出一个完美的蝴蝶结之后满意地拍拍手,“哦,我的老天,您可真美!骑士一定会为您倾倒的!”
萨拉木然的地放下双臂,等待泰丽将裙撑挂在胸衣下缘的钩扣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询问,“安德瑞斯,他,回来了吗?”泰丽闻言沉默不语,萨拉想了想,一个微笑以那种颇为凄凉的弧度慢慢定格在了她的唇角。
睡房的门被轻轻叩击了三下,母亲的声音柔和而平静,“萨拉,我的孩子,你准备好了吗?”萨拉机械地转过身体回应,“好了,母亲,我这就来。”
侍女泰丽一路小跑着打开房门,“夫人,礼服刚刚换好。”卡洛塔夫人满含笑意地上下打量着女儿,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拉夫领上的褶皱后满意地说,“好,我们出去吧。别让奥兰度和大家等得太久。”
沿途都是艾帕索的香气,像极了萨拉最爱的玫瑰。萨拉有一刻的心神恍惚,仿佛回到了去年夏天的玫瑰园里。
去年夏天的玫瑰园可真美,微醺的晚风带来甜甜的玫瑰花香,夕阳的画笔蘸取了浓浓的桃粉色,画满了西面的天空。安德瑞斯戴着宽檐的遮阳帽在给园子浇水,夕阳也为他勾勒出迷人的金色剪影。暮色沉沉的时候,安德瑞斯会在树下奏响琉特琴,小夜曲流水般淌出琴弦,流向少女萨拉的心里。清晨的睡房窗外,每天都会有一束带露的玫瑰,萨拉睡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披上晨褛下床去,探身去取那一束属于她的十八岁的玫瑰。
安德瑞斯有着宽阔的肩膀和健硕的胸膛,两条结实的腿修长笔直。浓密的眉毛下星星般明亮的眼睛好似会说话——“萨拉,我的小玫瑰,我的爱……”颀长的手指可以弹拨出爱意浓浓的曲调,也能奇迹般地让满园玫瑰绽放的光彩夺目。
然而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是的,你又能希冀一位花匠拥有什么呢?他仅有的容身之所尚且是萨拉的父亲提供的。是的,除了月光、星斗、玫瑰花香、动人的乐声以及对于萨拉深沉的爱意,安德瑞斯一无所有。
然而,谁又能规定这样的人不可以获得爱情呢?萨拉爱他,一如他爱萨拉。一对恋人在夏日的月光下盟誓,彼此爱慕永不分离。
迎面而来的奥兰度骑士打断了萨拉的回忆,“你今天可真美,亲爱的。”
“谢谢,骑士。”
“我们马上就订婚了,你可以称呼我为奥兰度。”
“是的,骑士。”
奥兰度抿了抿嘴唇,颇有点无奈地伸出手去,抚了抚萨拉棕色的发梢,柔声说道“我们走吧,大家都等不急要一睹你的芳容了。”
走廊的转角处,站着萨拉的父亲,严肃的庄园主蒂亚格。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他背上,地板上的投影阴翳沉沉。萨拉低下头不敢望向父亲,那个秋天的夜晚之后就都是这样了。
那是夏末秋初的一个凉夜,一对恋人约在玫瑰园里见面。一个悠长的吻过后,萨拉惊惧地从安德瑞斯的肩膀上方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父亲。父亲怒气冲冲地捉住萨拉的手臂,将她半拖半拽着带回起居室,“不准再见那个花匠,否则,我要他死!”
萨拉哀哀哭泣了整夜,她深知自己拗不过父亲作为庄园主的威严,也担心安德瑞斯的生命受到威胁。父亲并没有口不择言,倘若自己真的一意孤行,那么,他会做到的。
天亮后的窗台上再没有了带露的玫瑰,安德瑞斯像是从萨拉的世界里消失了,彻底到没有留下一个字一句口讯。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父亲做主定下了萨拉的婚事,嫁给骑士奥兰度。萨拉得知这个消息后在睡房呆坐了一整天,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地病倒了。
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红肿着双眼的母亲。这个温柔的中年女人看到女儿醒来惊喜交加,又哭又笑地握紧了萨拉的手。萨拉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母亲,他还活着吗?”
“上帝啊,我的孩子,安德瑞斯当然活着,你父亲只是让他离开了。”
“母亲,我爱他,没有他我会死掉的……”
卡洛塔夫人将萨拉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颊旁,“萨拉,我的好孩子,我懂得你的痛苦。当年你的外公也是这样做主将我嫁给了你的父亲。在那之前,我也曾有一个年轻的恋人……”
萨拉吃惊地回转头,瞪大了眼睛看向母亲。卡洛塔夫人潸然泪下,“是的,我的恋人叫贝卓,是一名琴师,我们,我们曾经很相爱……”
萨拉的脑海里浮现出与外祖父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她很难将强权与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年人联系在一起。
“可是,你的外公并不同意这门婚事,他要求我与贝卓断绝来往,然后将我嫁给了你父亲。”
“后来呢?”
“后来你出生了,而贝卓,死于一次流行性风寒。”
“母亲!”萨拉探起身,扑进母亲的怀里痛哭起来。卡洛塔夫人一边轻抚她的后背一边木然地说,“认命吧孩子,这是我们作为女人的宿命!你的父亲他并不是什么坏人,他只是怕你受苦啊……”
萨拉就此认命,接受了即将到来的婚事,接受了作为奥兰度骑士夫人的宿命。
噼啪的掌声打断了萨拉的回忆,前来观礼的众人鼓掌向一对新人致意,奥兰度彬彬有礼地帮萨拉整理好裙裾,随后牵着她的手,向大家微笑着表示感谢。
仆佣们手捧葡萄酒与冷餐盘鱼贯而入,乐师们也开始奏乐,人群中时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萨拉挤出一抹笑意,并拼尽全力将它凝固在腮边,但眼神里透露出的淡漠却像是在别人的订婚宴中观礼。
奥兰度骑士已经喝掉了不少的葡萄酒,脸颊酡红,笑声愈发爽朗。萨拉那根忍耐的弦就快要崩断,借口呼吸不畅需要调整裙撑,匆匆回到了睡房。
脱掉了刑具似的大礼服,萨拉深呼吸一下,仰面跌进大床之中。窗棂在这个时候被敲响,清脆而有节奏的笃笃声把她吓了一跳。萨拉打开窗帘,窗外站着的,赫然是手持一只鲜红玫瑰的安德瑞斯。
萨拉捂住嘴巴,惊喜化作眼泪从眼眶中汩汩流出。“你还好吗?你去了哪里?”
“比利牛斯山脉。”
“为什么去那里?为什么才回来?为什么让我一个人……”
安德瑞斯并没有作答,只是眼含笑意地看向那朵鲜红的玫瑰,“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
萨拉还想继续问下去,房间门在此时被擂得咚咚作响。“小姐,小姐你还好吗?”是侍女泰丽。萨拉刚要回答,却被安德瑞斯比在唇间的“嘘”的手势制止。萨拉想了想,扬声答道“泰丽,我有点累了,胸衣勒得我喘不上气。我换了睡裙休息一下,仪式开始前一定出去。”
泰丽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萨拉长吁一口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脱口而出,“安德瑞斯,玫瑰?你哪里来的玫瑰?现在才刚刚三月!”
年轻的恋人与她隔窗相望,“亲爱的萨拉,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美丽的暗金色眼睛了……我来带你走,跟我走吧亲爱的,你愿意吗?”
萨拉满脸困惑,“当然,我当然愿意。可是发生了什么?我们要去哪里?”
安德瑞斯站在窗外,对萨拉讲述了自己离开庄园后发生的一切。“蒂亚格先生并不曾为难过我,他只是命令我离开,离开庄园,也离开你。我无处容身,一路流离到了托雷多城。在城里,我看到了洛克大公张贴的告示——他愿意拿出五十万多布隆作为赏金,寻找一朵三月里就能开出花朵的玫瑰。小的时候,我曾听父亲说过比利牛斯山脉的冰川悬谷里有一种山地玫瑰,终年不会开放,但只要整株采撷带回平原地区,三月里就能开出绝美的花朵。于是,我出发去往了比利牛斯山脉。”
萨拉吃惊地望着恋人,“你一个人?可你并不知道那个冰川悬谷在位置啊……”
“我没有选择,我想好了,一定要获得赏金,然后回来向蒂亚格先生求娶你,我的小玫瑰。”
萨拉突然发现安德瑞斯的手背上满是伤痕,“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这一路上并不顺利,冰川的海拔很高,等爬到山脉的雪线以上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没有食物。周围只有密密匝匝的针叶林,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又冷又饿,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的时候,居然躺在一个火堆旁。一位衣着简朴的男人和气地递给我一片干面包。他说他常年在这里捡拾松果,碰巧救了我。我向他打听山地玫瑰的事情,他却坚持说闻所未闻。我沮丧极了,觉得一切希望都失去了。”
“可是,你这不是带着玫瑰回来了吗?”
“男人看我再也不说话,就问我为什么要到这种危险又寒冷的地方找一朵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玫瑰。我和他讲了我们的故事,他听完长叹一声,也不再说话。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男人已经离开,燃尽的火堆旁,放着一株玫瑰。”
“你手里的,是其中一朵吗?”
“对,那男人奇迹般地出现又奇迹般地消失了。我一分钟都不愿耽搁,带着玫瑰回到了托雷多城。这株山地玫瑰在我踏进洛克大公府邸的那一刻,突然地绽放了。”
萨拉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洛克大公命令仆佣将我带进一个房间,床榻上躺着一位女士,病容憔悴但难掩美丽。仆佣告诉我,这是大公夫人,又请我将花交给夫人。夫人接过山地玫瑰,整个人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不停地重复一个名字‘赫拉德’。此时仆佣将我带出房间,去面见大公,领取赏金。”
萨拉听到这里,紧张地交叠起双手,“接下来呢?发生了什么?”
“洛克大公允诺我即刻兑现赏金,但需要我详细讲讲找到玫瑰的过程,我据实以告后,大公也突然地沉默了。很久之后,他才问我‘年轻人,你说你是为了恋人才去寻找玫瑰?’我点头承认,于是洛克大公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是什么样的故事?”
“洛克大公迎娶夫人的时候,夫人是有一位恋人的。但那位年轻人家世普通,不名一文,于是夫人的父亲做主,要将她嫁给大公。那位年轻人给夫人留下一封书信然后离开了,书信中说比利牛斯山脉的冰川里有一种稀有的山地玫瑰,三月就能开出花朵,他找到山地玫瑰就等同于有了身家,也有了迎娶夫人的资本。可是那位年轻人再也没有回来,夫人在遗憾中被父亲嫁给了洛克大公,婚后终日郁郁寡欢,常年卧病在床。”
“所以洛克大公拿出巨额赏金寻找玫瑰,是为了让夫人的病好起来?”
“夫人的病已经没有好起来的可能了,大公只是希望夫人不要带着遗憾离开。”
“那么救你的男子,是否就是夫人当年的恋人呢?”
“没有人知道。”
“可是,你又怎么会在今天突然出现在这里?”
“洛克大公痛快地支付了玫瑰赏金,在我要离开府邸回来找你的时候,他又给了我一封信。”
“信?”
“是的,一封写给蒂亚格先生的信。”安德瑞斯说完这些,跃过窗台牵起萨拉的手,“走吧,亲爱的,我们一起去面见蒂亚格先生——你的父亲。”
庄园主一脸愠怒地看着肩并肩站在他面前的一对年轻的恋人,“安德瑞斯,你怎么敢?”安德瑞斯深鞠一躬后,递上了那封书信。“先生,这是洛克大公托我带给您的信。”蒂亚格展开书信,眉头渐渐扭成一团。
“安德瑞斯”,萨拉悄声地问身旁的恋人,“大公的信里写了什么?父亲看上去很生气。”
“安排我们的婚事,亲爱的,洛克大公在信里交待蒂亚格先生将你嫁给我。”
接下来,萨拉在惊喜交加中看到父亲拿着信件和奥兰度骑士在一隅切切私谈,看到骑士的仆人为他牵来马匹,看到骑士上马扬鞭,看到客人们一边交头接耳一边离开,看到起居室里像极了玫瑰的艾帕索被仆佣们一朵朵撤下,看到母亲眼含热泪望着她,一切都那样的不可思议。
萨拉回头,看到安德瑞斯微笑着递上那朵美丽的山地玫瑰。“这一切,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带来了一朵珍贵的山地玫瑰,却也偷走了蒂亚格先生最珍贵的那一朵玫瑰。”
“你这玫瑰窃贼,你会永远爱我吗?”
“永远,我的小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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