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美,个头不高,正背对着我扎起那一头乌黑的头发。我悄悄走进办公室,一声不响地站在她背后,这时已经放学很久,同学几乎都走光了,一股莫名的急躁驱使着我来看她。只有我们两个人,夕阳的余晖正好从远处高楼间的空隙洒来,小小办公室里杂乱的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我几乎要醉倒在这一片金光里。
她回头吓了一跳,转而大笑,笑得弯下了腰,换做别人我会觉得这笑容滑稽得有些浮夸,但面对她我只看到了纯真。我腼腆地报以微笑。
“我要叫外卖,给你也点一份,你别去食堂吃了,跟我吃点好的。”她飞快地说。
我简单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不过我知道即使我不答应也不影响什么。我享受着她做决定时语气里那种命令般的不容置疑,好像我是她养的一只小狗,我满意地任凭她把我放到她的膝盖上。
我在头脑里胡乱搜索着可以问她的题目,不过心里知道这已是徒劳,因为在她的脸转向我的那一瞬间,我先前打的腹稿就全部归零了。她已经坐下准备忙她的事,就好像我已经走开,其实我们俩都心知肚明,我来问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戴上眼镜,脱下鞋,把两个膝盖并在一起靠在桌沿上,整个人蜷缩在软软的椅子里,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放在膝头,看起来就像十八九的小姑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身上的这种奇特又迷人的甜美俘获了我,每次嗅到这种魅力,我的灵魂都会无可救药地震颤。
我总是格外珍惜与她共处的小时光,我知道,在这样静默的悠长片刻里,我们都默契地从不会觉得尴尬。
我离她很近,近得仿佛能感受到她轻轻的鼻息。
看着她静静地读书,我不愿打扰她,她大概是我见过最爱读书的人,与她闲聊,话题总是不自觉地落到到书上,她叫我去读《刀锋》,我就立马找来读。我告诉她,我以后也要像拉里一样,去煤矿工作,游历世界,追寻那也许并不存在的真理,找到后就把它作为自己的人生信条。她听完我的话,通过牙齿缝嘘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
“不要去煤矿,你不知道,那里老工人欺负新工人,像你这样的小屁孩到了那儿连饭也吃不饱。”
我还来不及抗议,她就换了种哄小孩的语气说:“好好学习,好好工作,不要胡思乱想,啊。我让你读《刀锋》是想告诉你,除了物质生活以外还有精神生活,满足了物质需求再追求理想去,记住,生存是第一位的,啊。”
我觉得她迂腐,但一听到她甜蜜的嗓音,就像是一双温暖的手在触摸我僵化了的心,它瞬间裂成了满地碎石。我说不出话来,点点头,一个劲儿看着她傻笑,她也微笑着,柔顺里有一丝嘲弄和老师的警告。
我和她从没有离得这么近过。
我们的外卖到了,吃完后我要去上晚自习,她正好要去教室监自习,我不知道吃了些什么,只觉得自己像一条鱼,被困在水底,在湍流中打转。我还从没吃过她做的饭,就是她做的烙饼。她有个规矩,每次考试排名前三就能吃到她做的烙饼,那烙饼看起来酥软香脆,可惜,我没有吃过。
体育中考我拿了四十九分,大多数人都拿到了满分五十分,当我跑到办公室坐到她旁边,故作沮丧地告诉她我没拿满分时,她正认真地改着作业,头也不回的对我说:
“没拿满分就没拿满分呗。”
就像从海面上升起的腾腾水汽聚拢成一团旋风,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被撕裂了,这股旋风所过之处一片狼藉,把我的意识搅成一团糟,只留下一种东西立在原地。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但从那时起,我的一部分就永远留在了她的办公室里,之后的日子里,每当我窥视内心,总能看到一个人站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我不愿承认,那是我可悲的自尊,他也在远远地盯着我。
她像是个从来不会烦恼的人,在我们认识之前就在讲台上站了许多年了,不过她依然能把千篇一律的日子过得万紫千红,好像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这大概是一种能力吧,一种我梦寐以求的能力。她的性格里总有某种磁石一般的吸引力,能让很多她口中的小屁孩乖乖听话,毕业后几次去找她,她还是老样子,坐在那把软软的椅子上,周围都是问她题的学生,她仿佛已经在那儿坐了一千年,而且将永远坐下去,我则是条鱼,和鱼群一起,顺流而下,她坐在岸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流过眼前的河水,我被河水推着,绝望地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身边,想说点什么,她见我回来了就笑着扔给我一摞试卷让我帮忙改,又是这种就事论事的态度,我感觉自己被隐隐地刺痛了一下,却说不出来为什么,反而开心地翻开卷子,照他的吩咐去做了。
我不想承认,自己已经离不开她了。
我们一起去教室,今夜的月亮似乎格外地大,而且发红。我觉得自己的双腿很沉重,在追赶她那轻盈的脚步。
她坐到讲台上去了,我坐在最后一排,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好远。
我看着她打开包取出刚才那本书。她跟我说过,这样做是一种表率,如果她在上面玩手机的话,学生在下面自然也不想好好学习了。
上课了,她站起来宣布上课,让我们好好自习,她不是在提出要求,也不是在命令,而是在表达一种肯定,仿佛在她看来,违反她的话是世界上最荒谬的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决定好好学习,把注意力集中到作业上,然后就猛然发现自己又在想她,一股熟悉的愤怒再一次涌上心头,而且这一次我清楚地察觉到羞耻的影子,我抬头看见她的一丝不苟,耳边却总响起她的嘲弄。
她还在看她的书,我觉得我们离得好远。
日子就在一件件琐事里飞速流逝,最后一切不过像是转瞬即逝的彩虹。她似乎永远不理解伍尔夫的这句话,因为毕业的时候她看起来还是那样快乐,快乐得不近人情。她轻松地教导我:“你呀,就是太内向了,以后要外向一点,到了高中也要好好学。”我又想起她的烙饼,在细细咀嚼,想象它的味道,就像受伤的动物在舔它的伤口。
我悲哀地告别,以后彼此皆成故人。我终于也成了她无数个“带过的学生”里的一个,就像河里的鱼,绝望地看着她向后飞逝,变小消失。
但是此时此刻,她还端坐在讲台上,读着她的书,我索性甩开手中的笔,用余光偷偷看她,却用百分百的神志欣赏她,和她共度这段小小时光。
突然下课铃响了,像是一列来自两百年前蒸汽火车的一声笛鸣,把我扯出幻想的海底。她站起来,大声说:
“今天有月食,就在这会儿,你们全都下去看,别待在教室里,第二节课上了准时回来。”
她的心底还是有很多浪漫情怀的,我不知怎么的竟有些得意,高兴地和众人一起下楼去看月食。月亮又大又圆,有点发红,看起来离地球很近,可以辨认出上面的几块黑影,好像小孩的雀斑。第一次这么认真的观察月亮,反倒觉得它在黑夜里的存在并不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一团黑影从一边慢慢地遮住月亮,像有人给它盖上的黑色纱布,黑影就要完全遮住月亮时,突然变成一片红色,那红色逐渐加深,直到整个月亮成了一个血红色的星球。
在这奇异的景象中,我忽然记起她来,一转身发现她就站在我旁边仰望那一轮血月。
我们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
再去看月亮时,那团血红色已经变浅变淡,月亮开始变回平日里的那种普通的亮黄色,我顿时觉得有些失落,想起歌德写下的“请等一等!”
人群散尽,我也往回走,正好看见皎白的月光抚摸她美丽的脸庞,她回头冲我笑了笑。
那天上课铃响时我还站在楼下,眼前的月亮完好如初,就像她从未被吞噬,也从未被血红色淹没,她将孤独地挂在夜空中,万古长存。
202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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