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琪着一件素净的常服，由贴身婢女云端一人陪着，来到偏僻的凝露宫前。守宫的侍卫用钥匙打开门上的铜锁，将湿重的宫门推开。
文琪示意云端在原地候着，自己走进院子里，院子里，梨花散落，满是凄冷之意。
昨日夜里刚刚被废黜的俪妃一身白衣端坐在湖边一株的梨树下，身侧摆着一局残棋，未戴珠钗，未上脂粉。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开口：“皇后来啦！”
文琪停下来，不再往前，问到：“子衿，你明明可以不做，或者，你明明可以得手，为何，自寻死路？”
俪妃笑笑：“‘子衿’。这名字，还是陛下赐的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皇上把所有宠爱都给了你，你为何还要刺杀他？明明都已经动手了，为何又要心软？”文琪攒紧拳头，手心里皆是冷汗。
“我原本就是别人养的死士，我的任务就是刺杀陛下。可是，我偏偏对他动了心。死士怎么能动心动情啊？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俪妃侧身抬头看着文琪，双目含泪，“我知道，他宠爱我，不过是因为我的声音像极了你姐姐，可是我还是很满足。他真的很好，很好，好到让我愧疚，让我不忍。”
文琪觉得惊愕不已：“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离开他？”
“是阿。匕首触到他的心口，我便心疼了，反手就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肩头。其实，动手之前，我就想好了自己来受这一刀，只是原本，还想让他受些皮肉之苦，我竟然也做不到。 ”俪妃用右手按住自己的左肩，微微皱眉，那里，痛得很。
文琪依旧疑惑：“不仅如此，还好心顺道帮本宫一把，让本宫与皇上之间多年的误会破冰？”
俪妃看着眼前的人，目光清明，笑意盈盈：“皇后是爱陛下的，就替你姐姐，也替我，好好爱着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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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文琪最后一次见到子衿，那日她离开凝露宫不久，子衿便投了湖。后来听皇上说，她原本叫“青鸾”。青鸾，传说是忠于爱情的圣鸟。
青鸾篇：
初见，是我刚入宫那日。
北汉，真的很冷，才初秋便也寒风刺骨。
从轿子上下来，冷冷的风迎面吹来，夹着片片白雪。漫天雪花飞舞，我伸手去接，那雪花一触指尖便化成了水。
飞旋起落，便是它的一生啊！
我和其他秀女一起，被宫人带到一个很大的屋子里，富丽堂皇，雕梁画柱，大半石料都是汉白玉，倒让人越发觉得冷了。
屋中有一处暖炉，我不自觉往那边挪了挪。
约莫一柱香时间，屋门再次被推开，一行着素衣的宫人手中奉了金盏和……白练……
还没想下去，门就关上了，为首的宦官扫视了一番屋中几乎躲在一团的秀女们。用尖锐的声音说：“各位主子，皇上已崩，故您等都有幸成为‘夫人’，常伴皇上左右。”
我站在原地，定神望了望那盘上的金盏。脑子嗡嗡作响。整整十数年：琴棋书画曲艺舞蹈……竟要做了一个陪葬品？不，不可以，绝不可以！
十几名士兵在那宦官的示意下，拿起金盏，拿起白练，抓过一个个纤弱的秀女，一时间，屋子里满是哀嚎。我看着她们，一个一个倒下去，表情狰狞，眼神绝望。
我躲开她们的目光，径直走向那宦官。手颤抖地拿过一杯酒，慢慢从发间拔下银钗，放入其间，银钗入酒一段生黑。
“夫人，您这又是何必呢？”那宦官走进了些。
手指一紧，快速将酒水泼了出去，之后，拔腿就跑。
“啊！我的眼睛！抓住她！”身后传来尖叫。
众人反应过来，我已经打开大门，抽了门卫腰间别的剑。只是顷刻，便被围住。
我害怕了，是真的害怕。
士兵们层层逼近，我一直向后退，后面已无退路，是一丈之高的城楼。
定心挥剑，一道道剑光。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死掉。我杀出一处缺口，剑被打落在地，手臂被划开了口子，血映红了衣袖。我冲向石栏，纵身一跃，用不精的轻工飞下一丈高墙。脚扭了一下，根本来不及顾，起身便跑。
“抓住她！”那宦官的眼睛应该是永远都看不见了，却还让人扶着追我。
我不知跑了多久，一个弯角，撞上谁，便向后坐在了地上，血染红了地上的白雪。
“公子，就我！”我望着眼前的男子，祈求他。
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和嘈杂声，再看看眼前的人，他立马会意，脱下身上的黑裘，遮在我身上。
“文琪，别在跟着我了！”他开口，满是悲痛与厌弃。
“太子殿下！”匆匆追来的人，通通下跪行礼，“文琪郡主！”
“你们在干什么？”他转向他们，语气严肃，“都退下。”
“是。快退下！”一行人，快速退去。
“多谢太子殿下相救。”我跪起来，低着头，控制自己的不安。
他蹲下，伸手摘下我的面纱，眼神里浮上满满失落。
“做我的女人，如何？”他很吃力地说出七个字。
“我有的选吗？”我看着他的眼睛，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是抖的。
“起来，我带你去治伤。”他伸手扶起我。
“啊！”我一下没站稳，便倒进了他怀里。
“脚怎么了？”他察觉到我不止伤了一处。
我满脸通红：“扭了一下，不碍事。”
将我扶到一边，用绸巾包去地上染红了的白雪。然后，侧身，轻轻抱起我。我的脸颊边，感受到他的呼吸，一直一直，直到我昏睡过去。
我做了个梦，似乎很长，梦里：流光飞舞，我青了黛眉，长了黑发，长了腰肢。可是，却等不来他说要将自己留在身边。有人说爱轻如鸿毛，而要他说哎却中比泰山。即使是骗也好啊！但他却那般坦然――“除了爱，朕什么都可以给你！”
光线有些刺眼，眼皮有些重，倒也慢慢睁开了眼睛。他是北汉的太子，那此处是他宫舍吗？环视了一圈屋中的摆设，陈列简单的很，或许只是偏殿什么的。
屋外传来脚步声，不是他。我掀开被子，摇晃着身子跑到门后。
“殿下，您在吗？”是个姑娘的声音，十分温婉，“殿下！”
因为没有人回应，屋外的女子就自己推开了门走进来。
“你来这儿做什么？”紧随其后，是他了，语气冰冷，“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不可以私自闯进这间院子半步，尤其是你吗！”几近喝责。
进屋的姑娘转身，眼中含了泪水，声音颤抖：“殿下，我是你未来的皇后！你就不能……不能不要对我这样？”
“皇后？”他冷笑，“要不是因为母后的缘故，我连皇位都不会要！你这皇后又从何而来？”
“殿下，你就这样讨厌文琪吗？”她走进他，用含泪的双眸看着他冷峻的脸，满是爱意。
“这就算‘讨厌’吗？”他反问，“那你是有多‘讨厌’文瑶，才要将她置于死地？”
她眼中的泪终于滑落，声音压的很低：“我没有讨厌过姐姐，更没有伤害过她！殿下为什么不信，为什么不信？”
“那你告诉我，她为何在和我大婚前夜，于凤凰楼喝下毒酒被大火烧成灰烬？你当时就在她身边，你为什么不救她？你为什么毫发无伤？”他激动不已，将手握成拳，青筋暴起，“文琪，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子，像你这样怨毒！我告诉你，即使没有了你姐姐，我也同样不会爱你！”嗓音里噙着骇人的嘲讽。
她眼中的泪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流：“就算一切都如殿下所想，那也是因为我爱殿下！”她艰难地挤出一句话，然后从他身侧跑出了屋子，消失在屋外的飘雪中。
我手中刚刚从头上拔下的银钗滑落到了地上，控制不住身子往前倾去，被疾步上前的刘昊苍一把搂住，身体凌空而起，听见对方渐渐平复的呼吸，语气缓和：“你身子太虚了。”
他将我放回床上，替我掖合被角，伸手覆上我的额头，微微皱眉：“怕是受了惊又受了伤，烧都不见退。”
我伸手，轻轻地，贴上他的脸颊。温情地：“殿下，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掉眼泪呢？”说着，微微一笑。
他一怔，怕是至今也没有人敢这样放肆吧。才意识到刚刚忆起文瑶时，落了泪。
他握住我的手，放回被子里，重新掖合被角：“你的伤，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所以不能请太医来为你医治，我医术不精，但应当不会让你伤及性命。”
我的眼泪涌上来，抽噎着哭泣，方才一瞬间，影影绰绰，认错了人。
他松开了自己的手，问到：“你怎么了？”
我摇头，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青鸾无事，劳太子殿下费心！”
“青鸾？”他皱了皱眉，“以后，不能再叫‘青鸾’了，换个名字吧！”
“那叫什么？”我眨了眨眼，自然不能叫青鸾了。
“容我想想吧。”他转过身去，从床边的食盒里取出一只冰裂瓷的小碗，碗中是热姜茶。用勺子盛出一些，试了温度，再小心翼翼送到我口中。
我一时看呆，眼前之人，谦谦公子，温润如玉。像极了当年，自己练舞晕倒，守在自己身侧的公子。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又冷了些。刘昊苍不在房中，窗外的雪好像停了。支着床沿起身，将木衣架子上的黑色貂裘披在身上，推开门，走向了后院。
后院里有好多花花草草，只是多数都已经冻焉了。还有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鸟笼子，却都空着，小小的食盒里装满了鸟食。我从一旁的潇湘竹上折下一片叶子，放至唇边，轻鸣。不一会儿，便有成群的雀鸟飞至后院，我笑着看它们欢脱地争抢着鸟食。
刘昊苍从屋中的窗口一跃，跳到后院，惊起雀鸟飞腾。他快速走到我身旁，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双臂，目不转睛。
我吓得弄掉了手里的竹叶，目光呆滞。
他圈我入怀，声音激动：“你知道吗？我以为是文瑶回来了！你知道，我有多爱她吗？”
我张开手，抱住他，回答他：“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他松开我，与我目光想接。
我微微点头：“想必，她也很爱殿下。”
“日后，你就叫‘子衿’，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离开我！这是圣旨！”他突然严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是多有幸，才蒙陛下如此眷顾。”我微扯嘴角，浅浅一笑。
他再次拥我入怀，竟又落下泪来。
我后退半步，伸手为他拭去泪水，自己却管不住眼泪掉下来：“殿下，子衿冒昧：君若不弃，我定不离！”
或许，我们谁也没有分清对方是谁。
手臂上的伤口传来阵阵疼痛，我忍不住皱眉。
他感觉到我的异样：“怎么了？”
“手臂上的伤，疼！”语气，竟然不自觉地娇气。
他意识到方才应是碰到了我的伤口，将我扶回房中，关好门窗，点了暖炉。又拿来医箱，来到床边坐下。
伸手解开我身上的貂裘和贴身衣衫，轻轻用纱巾擦去伤口边的血，替我上药。我乖乖看着他，一声不响。
“还疼吗？”
“不疼。”我微笑着，拉好衣衫，“殿下对文瑶也这般爱护吧？”
“她是这样照顾我的。我还不曾来得及好好爱护她 。”刘昊苍把剩下的纱布和药放回药箱，侧过身去。
意识到自己一时话多，我伸出手，覆上他的手。怎奈他一个转身就将自己压在身下。药箱打落在地。
“你在发抖？是冷，还是怕？”他看着我，目光凌冽，“若是冷，让我抱着你。”
我应声往他怀里挪了挪。
他抱着我，下巴低着我的额头。轻声细语：“你的声音，和文瑶极像。替她，陪着我，一生一世，可好？”
“好。”我将脸埋进他怀里，即使是替代品，也是被人细心收藏好――可免我惊，免我苦。
他渐渐睡去，半夜梦呓，喊着：“瑶儿！”
我是在帝后大婚那日正式见到文琪的，他们的新婚之夜，他把我带到婚房，跟她说要立我为妃，封号“俪”。“俪”，夫妻伉俪。
她满目神伤，看着他，强笑着：“好。臣妾瞧着这姑娘，觉得甚好。”
那之后，后宫中又进了不少人，只是他独宠我一人，偶尔也去其他妃嫔那里，但从未去过皇后宫中。
他待我，是极好的，但是待皇后，是极不好的。
不久，我有了身孕，除夕夜那晚，皇后设了宫宴，末了回自己宫里的路上，因雪天路滑，不小心跌倒，摔下玉阶，失了孩子且伤了身子。他大怒，斥责皇后无得，嫉妒成性，残害皇子。皇后跪在寒冷的院子里，直到昏睡过去，他才让人把她送回寝宫。
那夜之后，我的身体便不好了，他也不比以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开心。我知道，他害怕，害怕失去我。
这样过了半年，我大抵查清楚了皇后与他之间的事，身子也实在是挺不了多长时间了。便挑了个精神好的日子，梳妆打扮一番，半夜去他的寝殿，爬上他的床，由他抱着，安然睡去。
睡了一小会儿，便醒了。他睡的正酣。我看了许久，从发间取下一把极小极窄的匕首，对准他的心口刺下去，又迅速反手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肩头。
闷哼一声。
他惊醒，见我受伤，惊慌失措，紧紧抱着我，唤人传太医。
我颤抖着身子，笑中含泪：“陛下，青鸾是别人养的死士，是来刺杀君主的。”
他惊愕，大喊：“太医怎么还不来？”
“陛下，不要救我了！”我伸手想触他的脸，却发现手上都是血迹，便作罢，“子衿要食言了，不能陪您一生一世了。不过没关系的，皇后可以陪着您，她是真的爱你，而且，她也从未做过对不起您的事，不像我，对您这样不好，一点都不好！”
“别说了，你不要说了！”他那样慌张，我第一次见。
“陛下，谢谢您，待我那样好。可是，我们，都把彼此当做另一个人了。”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事实上，我不在乎自己是文瑶的替代品，但是他不该成为我心里别人的影子。
他平静了下来。太医也到了。
他下旨让太医务必细心为我医治。等我的伤口处理包扎好后，他将字迹未干的一道圣旨递给我，大概的内容是：“俪妃失序，恃宠而骄，出言不逊，藐视天威，即日起罢黜其封号，降为丽才人，谪居凝露宫，静思己过。”
我看完圣旨，下跪行礼谢恩。便起身离去。我想，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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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琪篇：（见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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