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的除夕,我妈把我反锁在家里。她说她要去市场卖熟食,年底的生意好做,她从中可以小赚一笔。至于为什么将我反锁在家里,她给出的理由是最近拐卖儿童事件频发,虽然她总是叫我拖油瓶,很讨厌我,甚至不止一次想要把我送到福利院去,但仔细想想养活这么大的儿子再白送给别人这样很不划算。单凭这两件事就可以看出我妈的确是块做生意的好料。
无聊之际,我将家里的那挂一千响的大地红拆成一个个小鞭儿,然后拿着蚊香逐个点燃。刚开始,我没有经验,要么是蚊香头儿没碰到火药捻儿就让我扔了,要么就是撒手撒的慢小鞭儿在我手上炸了,不过尽管我手指被炸的发麻,尽管我耳朵被震的嗡嗡直响,我依然乐此不疲的充当炮手这一角色。后来随着屋子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为了避免引起火灾,我将那些小鞭儿摆满了整个窗台,并试图顺着四楼窗户往小区院里扔,我把窗户打开时,北风呜呜的往屋子里灌,我吸溜着两道鼻涕,越炸越开心。这期间我炸过楼下的清洁工薛阿姨,薛阿姨举着笤扫扬言要打断我的腿。我炸过修自行车王老汉的那条大黑狗,大黑狗冲着我龇牙咧嘴的汪汪直叫。我还炸过卖豆腐的,炸过比我年长的学生,炸过路人甲乙丙丁,他们也是逐一问候了我的母亲。直到张大宝的出现。
我的小鞭儿差点没让张大宝窜进了雪堆儿里,他怔了好几秒钟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是我便乐呵呵的骂了一句小兔崽子。张大宝没有生气,更没问候我的母亲,因为他是我爸。
“张大宝,你怎么来啦。”我说。
“傻儿子,过年了我能不回来么,赶紧下来,帮爸拿东西。”他的语气欢快的像一只麻雀。
“我下不去,我妈把我反锁在家里了。”我说。
“咋地?大过年的你妈干啥去了?”
“我妈说她要小赚一笔,对了张大宝,你给我带的什么啊?”
“胡闹,这大过年的赚什么赚,我这就给她打电话。”
“赵大宝,你不用给她打,她一会就回来了,还有,我知道她的钥匙放在哪了,你给我带什么了?”
“钥匙放在哪了儿子?”
“放在门外的脚垫下面了,你上来就能看见,张大宝你到底给我带什么了啊?”
没等我说完,赵大宝就窜进了楼道里。
打开了门,我发现张大宝头发梳得油亮,穿着笔挺的羊绒大衣,颇有些意气风发,与院儿里那些下岗职工很不一样。张大宝在南方做生意,每次过年回来都会给我带许多玩具,小霸王游戏机,电子宠物,变形金刚,年年都不一样,可这些玩具的寿命通常都很短暂,根本支撑不到来年。这次他回来不止给我带了很多玩具与游戏卡带,还带了许多虾饺、叉烧包、佛跳墙之类的我从未吃过的新鲜玩意儿。我接过他手中的东西,顾不上和他说话,我就开始摆弄起新玩具来。
安顿下来后,赵大宝看着正在打游戏的我后又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儿子,跟我去南方吧,这些玩具要多少有多少。”
“我不可能跟你走的。”
张大宝听完皱了皱眉说,“为什么?”
“我妈总是跟我说南方遍地都是蛇蝎子还有蜈蚣,南方的蟑螂有杯子那么大,而且那边又潮又热,睡一觉醒来就可能浑身发霉长满了蘑菇。”
张大宝听我说愣了半天,然后嘿嘿的笑起来说,“他妈的,你妈明显在胡说,你看爸身上长蘑菇了么?。”
“你是大人,和我不一样。”我没搭理他,继续玩我的游戏。过了一会,张大宝也觉得无趣,便跟我一块儿打起魂斗罗来,我调了三十条命,才过了第三关他就死翘翘了。
他看着我打了一阵子,最后实在忍不住说,“儿子,借爸一条命。”
“不借。”我说。
“借一条,要不然关底你也过不去。”
“不。借。”
他见我如此决绝,便放下手柄点起了根烟。但没成想只用了半根烟的功夫,我也game over了,这关的关底简直难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看到没儿子,这关你要早点借我命,咱爷俩就过关了。”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张大宝并不像妈妈口中嘴里能装的下三列火车,一张嘴就谎话连篇的男人。
妈妈是在下午两点钟左右回来的,张大宝借题发挥,以将我反锁在家一事为由痛斥了我妈一顿,最后,这场并不势均力敌的战争由我妈的一句脏话结束。
文的不行那就来武的,张大宝试图用年夜饭来搬回一城。他捋胳膊挽袖子,打算给我做一顿地道的港式大餐,他说,儿子,你知道有句话说的好叫吃在广东,周星驰拍的食神就是广东人。我点点头表示尊重,期待着他们两个给我带来的饕餮盛宴。
因为食材不太齐全,张大宝有点力不从心,最后只剩下一道白切鸡得以幸存。我妈那边就不用说了,酱猪蹄、皮冻、小鸡炖蘑菇、红烧刀鱼,五彩拉皮儿,看的张大宝直瞪眼,看的他口水哗哗的流。什么这个那个的,先吃饱再说吧。
吃完饭,张大宝说想出去走走,毕竟这个小区里还有很多熟人。曾经的张大宝在这一带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他身强力壮,在厂子里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儿,而且他写了一手漂亮的字,那字写的工整极了,同书本上印刷的字没什么两样,所以每逢镇上谁家办红白喜事,都会找他写礼账。我妈就是那个时候看上的他,而且还给他写了一封荡气回肠的情书。他们的感情向来很好,这种好一直持续到他们双双下岗后,父亲的执意南下与母亲的执意留守政策发生了很大的分歧,最后二人因长时间分居两地,只能选择分道扬镳。
天还没大暗,远处就有礼花再绽放,我征求了妈妈的同意,下楼与那些孩子一同玩耍。我所居住的小区原来是红旗化工厂的家属楼,那些红色的对联,红色的窗花,红色的鞭炮让这些灰白破旧的赫鲁晓夫楼焕发出了一丝光彩,这让不免会人有种错觉,觉得红色再一次笼罩在了新中国的长子身上。我看到张大宝再同几个男人交谈,他们身着新衣,精神抖擞,我看到女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声音明亮高昂。晚上时,张大宝回来给我带回了好几盒小爆竹,粗的、细的、划的、摔的,有转圈的、冒彩烟的。看的我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的。
张大宝和我妈都喝了点酒,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春晚,这时正好播放黄宏演的小品《打气儿》,黄宏一边打着气一边对句号说:“十八岁毕业,我就到了自行车厂,我是先入团后入党,我上过三次光荣榜,厂长特别器重我,眼瞅要提副组长,领导一跟我谈话,说单位减员要并厂,当时我就表了态,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车胎砰的一声就爆开了,逗得我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可奇怪的是,张大宝和妈妈并没有笑,隔了好半天张大宝才对我妈说了句,不管怎样,用不了几个小时,这些曾经的工人们,曾经祖国的骨骼脊梁就会摆脱历史所带来的阵痛,迎接新时代的到来。
第二天一早,张大宝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南方,临走的时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从今天开始你就又涨一岁了,你也算是一个小男子汉了,以后要照顾好妈妈,听妈妈的话。”临了还说了句,“以后不许在屋子里放鞭炮,更不许从窗户往外扔。”
我白了他一眼,表示尊重。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我妈居然把张大宝送到了楼栋门口,我则在阳台上目送着他离开。我看见他们在楼门口互相说着什么,因为距离太远,我也听不大清。当张大宝拉着皮箱走到我下面时,我将准备好的爆竹一股脑儿的全都扔了下去。
“啪、啪、啪。”那些爆竹像是礼炮一样在空中爆炸,欢送着客人离开,同样也期待着再次的光临。
而张大宝这次并没有向来时的那样慌乱,他只是无奈的冲着我笑,接着摇了摇头后继续往小区大门方向走,直到我喊出“爸”的时候,他才驻足停留,他转过身来,因为太远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小声的回应了一下,那声音小的刚好能让我听见,但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他的声音如同北方的麻雀一般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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