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不断的提示音,一串让人窒息的短句——
「7.26回北京,27办手续」
「之后是韩国的program」
「8.11回来参加世界哲学大会」
「会开一周」
「8.24开学」
问句接踵而至——
「8.12,周日可以吗?」
最后总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周日安排一下」
她点点头,回复说好,屏幕上方有新的消息:新华社电,英仙座流星雨将迎来极大,感兴趣的公众可在12日晚至13日凌晨进行观赏。她犹豫几秒,明知他是诗人海湾深处汹涌的漩涡,仍将消息投递,而结果向来符合预期。
长年累月的拉锯让期待的阈值跌到谷底,她很早就开启省电模式,好减缓情绪变化的起伏。她不明白为何她总在等,只能暗自揣测命运——她可能是条被他救下的鱼,为了报答救命的恩情,在不同的河道穿梭后总能回到这里。
白天总是让人睡意昏沉,而她又丧失了对新知的渴望、热情与好奇心,夜晚也变得无聊至极。只能缩回到床上——那是她小小的避难所,像摊开一张地图那样摊开自己。被子柔软,一点点地下沉、严丝合缝地贴着身体,她清楚地感知,在温暖舒适的围城里,意志选择主动塌陷,生命力又耗损了。
日期在逼近,她不急,只是一天天撕下幻想出的日历,像去应付一场全凭运气的考试,微信上低频的通信,全是单方面的讯息——
「我下周六回来」
「到了」
「明天见」
短句都没有句点,她困惑,明明是上传下达的指令,为什么不能再正式一些,总留下让人胡思乱想的空间,像元宵节的谜语诱惑着小孩——猜对就能被奖励。她把语序和结构拆开,计算出所有的排列组合,反复几回后又厌倦,毕竟他不归她所有,对他的语言,她无法保留最终解释权。
「下楼」
是约好的正午,他说话又没有句点。她站在墙面镜前,灰蓝色的上衣,灰色的半身裙,不显眼的颜色,像森林里的雾,适合走在建于九十年代的褪色潮湿的校舍里,她拥有可以随时在拐角消失掉的可能性,这让她感到安全。
她下楼,走出去,像离开孤岛,她又一次与社交拥抱,社交——人类社会的双向掠夺。正午的日头凶狠,不过是暴露在太阳光里的一瞬间,她就变成了枯萎的水草。他站在被阴影庇护的一角,见证了整个过程。但不要紧,他是长辈,长幼尊卑是千年来颠扑不破的规矩,他理所应当地有规训她的权力。他叫她名字,带着一种奇怪的亲近,嘴角向上移动几分,构成礼貌体面的笑,像电影里的中产阶级。她走过去,他们开始从记忆库里检索上一次的印象,相互打量,不断验证、对比、计算、实时更新着这一轮的数据。
她的多数日子都乏味,能拎出来当笑料讲的也寥寥无几,于是话筒握在他手里。他是得心应手的故事讲述者,叙事节奏拿捏得当,重要情节都经常。她落进了他描绘的情境,时空在这里错位了。他在他乡的夜晚里拾级而上,她在后面亦步亦趋。从海边到半山是错落别致的住宅群,走到山头,他侧身说,远处海平面是漆黑的一片,浪潮总是夜不停地奔赴到浅滩,它们一再地聚集、冲向岸边、被岩壁拍碎后又重来。你知道吗,它看上去像总在输,可每隔24小时,海岸会撤退8.2厘米。这让他一度动摇,甚至想就停在这里。但他没有,也不过是惋惜地说,没有光,也看不见星星。她体察到话语里的遗憾,但她不惋惜。一低头就能看到整个城市的灯光,温情脉脉地流淌在山谷里,像神明遗留的星群,反倒无端让人心生几分勇气。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成熟的面具裂开一个角,露出罕见的表情。她恍惚,像看到了俄耳浦斯的影子,缄默取代了让鸟兽哀鸣的琴声。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水汽从他的前额一路向下细碎地亲吻,亲到脚踝。他也只是伫立,原本松软的头发被浸湿,塌成温顺的弧度,她突然性别倒错,倜然想到沃伦杯上erômenos(被爱者)发尾也是这般蜷在一起。她被这一瞬间捕捉,于是心动,心甘情愿地把头伸进细铁丝套索,任由他牵引。他是优雅的鸢尾、晶莹剔透的水晶、是宇宙里玫瑰色的星云。但还远远不够,她在心里悄悄把他一点点揉碎了,赋予他更多的可能性,她由衷地赞美,他是一切浪漫、美而不自知的喻体。
他迅速地切换最初谨慎的神情,坦然地往外走,把大片肌肤裸露在太阳光下。天气预报贴心播报,12日有雷阵雨,外出记得备雨伞、闭门窗。但体感温度不会撒谎,热度在攀升,她试图寻找降水的蛛丝马迹,但仰头太快,光线灼伤了眼睛,她在意识涣散的几秒内挣扎,试图回忆他教授的公式,但北纬40°秋分前后的正午太阳高度角还是算不清。
话语权是他的,一开口总是对她注意力的攫取——
「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
她知道这是没有问号的问句。
不用听取意见,他决定做得轻易。
离终点,还有一段没有遮蔽的马路,他是耐旱喜光的柏木,倒是有从容不迫的底气,而她还未被命名——一种背光的水底植物,对于光热,她唯恐避之不及。撑伞,成了尴尬的处境,他们没有确切的关系,共撑一把伞又显得暧昧,他们从未并肩,就算走在一起,肩与肩前后也隔着距离。避免对视,超过3秒的打量会让她惊慌,她不想被拆穿,哪怕他说过,你与大多数女孩不一样。不是的,大多数女孩都愚蠢,她也如此。
他出声,以一种无关紧要的口吻讲述半年陆陆续续获得的成绩,「青年作家」、「专栏」、「赏识」、「期刊」...单词从开合的唇瓣中掉出,他音色低沉,像蛇吐信子,徐徐。再后来是「奖项」、「资源」、「任教」,像在核算流动在自身的成本与预期收益。倒不是炫耀,只是带有意味不明的暗示。他不是礁石里靠歌声捕食船员的塞壬,不需要引诱,她不过是无意捞起、价值未知的一尾鱼,而视角一开始就固定,她看他总是仰视。四目相交的时候,他看得分明,她眼里写满不可逆转的局限性——一种对知识的盲目崇拜和面对年长男性的不由自主的混合,他轻松,像拿到一个全新的经济模型。于是放任她在江河中溯洄逡巡,再怎么辗转,她总会回到这里。
他吊着她,以一种戏谑的心态,隔着模糊的雾面玻璃讲述浪漫和闲情,又随手投喂诗歌、短章和韵律,凌驾在她之上的审美和文学化的语言充满魅力。他以哄孩子般的语气蛊惑——只要不受约束,不计回报的话,她就能拥有孩童般辉煌奇特的想象力,人们称之为丰溢。他抛出真假参半的见闻、数学公式、外套和戒尺,而她总是天真,面对语焉不详的文本也能死死抱在怀里,时间一长便成了让人沉醉的美酒,她甘愿走进虚假绮丽的梦境。
在她面前,他是老师,授课时总偏爱宏大遥远的词句,语气笃定,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
「群体在信仰的激励下,很容易表现出极崇高的献身精神和不计名利的举动,并且它所能达到的崇高程度,是孤立的个人绝对望尘莫及的。」
「而在人们对唯一神教已失去信仰的时代,最有可能对组成群体的个人发挥巨大作用的,是什么呢? 」
她答不出,而答案简单——民族的荣誉、前途或爱国主义。
他失望了,又一次量化她的表现,记录在Excel里。然后拿出那套严谨缜密的逻辑和侵犯性的表达体系,像美工刀,雕刻她的认知框架和思维逻辑,塑造成他期待的样子,却从不过问她愿不愿意。长久以来,她一犯错就低头,顺从地露出柔软的后颈,总是愿意。他是随性的投资者,却不代表他不谋求收益,他权衡,估算她这支股票的风险,盘算着她的价值,还要不要继续。当然,他掌握兜底的经济模型——她致命的局限性,只要定时喂她飘在半空的知识和文艺,向她展示阅历、成就和价值,她就能被困在掌心。
他们还在行走,猝不及防地遇见预告过的雷雨。她从包里掏出银灰色的伞递过去,他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像说「不够可爱的伞」,带着偏见的情绪。她突然回忆起雨滴的单词:raindrop、droplet,下意识地押韵,dropout。好的,她drop out。
舍弃的真实动作是在她递伞时发生的,不需要宣告,也不需要她喜爱的句点。在这段称不上恋爱关系的表面,她放弃了掩饰,反而证明,有那么一个小小的黑色斑点,它出现,是必将到来的死亡的预警。她早早看穿了他的结构与承受它的压力,依旧甘之如饴;而他却将此理解为她在面对局限性(一种对知识和年长男性的不由自主)时的主动放弃。
他不懂,迷住她从来不是这些。
她曾在午夜场的电影结束后往回走,撞见他站在路口看着地面,倒是隔得不远。夜色落在他的头顶,简单的动作,手抬起、凑近、落下、又抬起,指间是忽明忽灭的红点。
他仰头的一瞬,她瞥见那双闪着欲念的眼睛,像两团野火。
从此,她开始疯狂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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