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咳咳,要是美貌的女子,这样才能最大限度降低天昀帝的戒心。”说话人自袖中掏出一条帕子,“要聪明,有心计,且擅长模仿他人的举止言行。”又是一串咳嗽,白帕按在了微微泛青的嘴唇上。
“出身底层,和皇族毫无干系。不要太年轻,最好在风尘历练过,唯有如此方才懂得观颜察色。”又一串撕心裂肺的猛咳,雪白的软帕被鲜血浸透。
“还有!”凤鸣野慢慢将染了血的帕子在手心团成一团,声音变得幽深低软,“最好眉心正中有颗痣,眉心长痣的女子格外灵气,有人告诉我,那叫眉心灵。”
之一 红相
凤鸣野带了两千御林军直接杀入红相府,手提一纸诏书。
红相正襟危坐,凤鸣野闯进来,他就像没看见一样。
“奉天承运……”
“不用再念了,你矫诏!”红相指着凤鸣野的鼻子骂。
“喝!”凤鸣野皮笑肉不笑,“玺印都是齐全的,红相就算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能指着圣旨说是假的吧?今日你说圣旨是假的?那么改日你是不是要指着皇帝说他也是假的?”
“你……”红相语结。
被红相指为假造的圣旨上写着赐死红相。短匕白绫鸩酒,被齐置于红相面前。
“选一样吧,红相。”凤鸣野说完,拎起紫底金花的衣袖,掩住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
红相知道大势已去,不禁老泪纵横,悲号道,“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论语我十岁即倒背如流,没料到最后败在你这个流氓无耻之徒的手上。”
“红相,我不似你出生书香门弟,我落地即被遗弃,不知父母,我只知道一件事,若不赢,就只有死!”凤鸣野说完,拿起短匕在手里掂了两掂,然后反手刺入红相胸口。
匕身尽没,红相死。凤鸣野大笑,遇佛杀佛遇神弑神,世上还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情么?但一阵猛咳中断了凤鸣野的笑声,楚苡站在一旁面露焦虑之色,他想说什么,看到凤鸣野冷冷的眼神,还是闭嘴了。
之二 最后一杀
对凄鱼而言,在凤府的日子,就像在梦里,一个很美的梦。很美很美。
她本是德绫班的台柱,扮的是老生,那日,她在台上撩起长须慨然唱道,“骨纵相思当寸断,禅心难付剑与箫。麟出广原,凤……凤鸣于野。”
雅席里的公子啪的合上折扇,笑了。他便是当朝权臣凤鸣野,凄鱼灵机一动,改了唱词,讨得了他的欢心,便入了相府。
一晃,一个多月便过去了。
凄鱼貌美,又是女伶,她不是没有被男人宠爱呵护过,但凤鸣野不同。除去他的权势熏天,还因为她爱上凤鸣野了。
深夜,楚苡奉命来请凄鱼。
凄鱼姑娘,凤大人在东苑竹林等您。
楚苡身上弥漫淡淡的血腥,今晚凤府的气氛格外肃杀,凄鱼并非感受不到,所以她只是和衣而卧。
知道了。凄鱼系上披风。待她走到竹林,就见凤鸣野扶着一竿竹,凄鱼走近,赫然见到他脸上泪痕隐约。
“凤大人?!”
“凄鱼,来了?最近好不好?”凤鸣野心不在焉地寒暄着,“佣人们有没有刁难你?”
“怎么会?对了,凤大人,我只是在楚苡面前随便一提,幼年流落街头吃过一次城隍庙老何头的蜜三刀,大人就四处寻访,给我找到了口味一样的。大人实在太费心了。”凄鱼用雀跃轻快的调子说。
凤鸣野却像完全没有听清凄鱼说了什么,“我本是先帝身边一个小小的弄臣,会做两笔宫体诗,懂得调笑解闷,所以深得他的宠爱。先帝英年早逝,竟将我列为八位顾命大臣之一。临终前,他托着我的手说,鸣野,不知为何,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为信任的人。小皇帝,我交给谁我都不能放心,除了你。”
说到这里,凤鸣野的眼泪潸然而下,过了许久,才接着说道:“如今,八位顾命大臣,被我杀了六个,今晚我杀了第七个。”凤鸣野翻转自己的手,其上有淡淡的血痕。
凄鱼背如芒刺。
“但,还不够,还不够,还有最后一个!”凤鸣野的声音幽幽的,竹影倒映在他的脸上,令他看上去如鬼似魅。
凄鱼想逃,却被凤鸣野一把抓住,“帮我!”
“我?”凄鱼强笑,“大人未免太高看我了,我区区一个……”
凤鸣野忽然用力抱住凄鱼,“这最后一个,只有你能杀,只有你能。”他的鼻息拂在凄鱼的耳边,也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帮我!”
“谁?”凄鱼颤颤巍巍吐出这个字。
凤鸣野不语,但答案写在了他的眼底。无疑是小皇帝只有除掉这最后一个,凤鸣野才能真正掌握无上的权力。
凤鸣野的吻灼热地落在凄鱼的眉间,饱含着爱慕。但凄鱼只觉得心凉,因为她知道凤鸣野爱慕的不是她。
之三 纱人
重重纱幔后的天昀帝一言不发,大殿内回荡着凤鸣野的一个人的声音。
“会唱戏,懂武功,兼擅风月之事,更是个无可挑剔的绝色。”凤鸣野围着凄鱼一边打转一边侃侃而谈,最后托起她的下巴,展示她的脸。
凤鸣野像贩售货品一样,粗鲁地展示凄鱼的优点,虽然知道他在做戏,但凄鱼还是有被刺伤的感觉。
“嗯,很好,朕很喜欢,留下吧。”
小皇帝的声音清润明朗,凄鱼忍不住想像他的模样,一定是眉清目秀吧?
凤鸣野退下后,天昀命令凄鱼上前。凄鱼穿过一重又一重纱幕,最后走到一张雕龙玉床前,但到处都不见人。凄鱼小心地张望,肩头忽被重重一拍,凄鱼转身,愣了片刻后,她双手掩面尖叫起来。
天昀帝从头至脚裹满白纱,眼睛藏在厚厚的白纱后,就像两个深色的窟窿。他身上散发着刺鼻的腥臭的气味,纱布间隙,隐约可见红腐的溃肉。
来之前,凤鸣野隐隐提过,小皇帝身体不太好。凄鱼以为只是体弱,她再也猜不到,小皇帝的病是——大麻风!
之四 戏拟
天昀并不是难以相处的人,虽然明知道凄鱼是凤鸣野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但他也没有怎么刁难凄鱼,只是有时会直勾勾地盯着凄鱼不放,然后说,凤大人说你是个绝色,你果然是。
天昀很瘦,偶尔举动间会流露凤鸣野式的翩然和洒脱。一次,凄鱼实在忍不住,问,“陛下其实仰慕凤大人的吧?”所以才会不自觉地模仿他的言行举止,成长期的男孩子总是会以自己最欣赏的人为楷模。
天昀先是愤怒,“凄鱼,你好大胆!”过了很久,他幽幽地说,“曾经是。”停顿了很久,“当年在我身侧陪我登上龙座的人,就是凤鸣野。曾经,在八位顾命大臣中我最为信赖和倚重的人就是他。父皇死前也说此人可信结果……”天昀说不下去了,捂着胃,身体痛楚地弯折下去。
御医进来送药。凄鱼调弄好了来喂天昀,天昀任由她将药匙送入他掩在白纱下的嘴里,却不咽。
黑褐色的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溢出来,凄鱼以为天昀耍小孩子脾气,毕竟他身染恶疾,天天与药石为伍。
凄鱼很有耐心,擦去天昀嘴角的药汁,又舀起一勺,她对天昀早已由最初的嫌恶恐惧变为现下的心生怜惜,“病去如抽丝,陛下要有耐心。”她柔声哄他。
天昀目送御医的背影消失,他忽然用力捏住凄鱼的手腕,“我没有病,我是中毒!这药不能再喝!”
凄鱼吓得差点将药碗打落。
天昀瞅瞅四下无人,将整碗药汁倒入盆栽的土中,“这药是凤鸣野嘱人开的。”
凄鱼瑟瑟发抖看着那盆郁郁葱葱、仍然长势极好的文竹,想象着再过多久它也会变成一堆腐叶,就像天昀从好好一个人变成如今全身溃烂一样。
凤鸣野为什么这么狠?
当晚,凄鱼在睡梦中被叫醒,是楚苡,“凄鱼姑娘,穿好衣服,请随我来。”
凄鱼在黑暗中迷迷糊糊跟着楚苡,出了宫,回到了凤府。
凤鸣野比她上次见他还要清瘦一些,可见野心如烈焰,能烧干一个人。
凤鸣野按了按嘴角,收起白帕,“时间不多,我们闲话不谈。凄鱼,你是名伶,在天昀身边这些日子,对他的言行举止,必然已经了然于胸,”凤鸣野说到这里,话音一转,“请模仿他。”
凄鱼隐约明白过来,凤鸣野将她安插在天昀身边的真正目的,还有天昀的状似大麻风的怪病,原来都是一步一步的精心布局。
“凄鱼!”凤鸣野催促着,眼里浮起锋利的凶狠之色。
凄鱼深呼吸,面对凤鸣野,她是无力反抗的。
“嗯,很好,朕很喜欢,留下吧。”
这一句,凄鱼模仿的是初见天昀帝时,他说的第一句话。
楚苡几乎当场喝起彩来,音调、音色,乃至于话语间的停顿,凄鱼都模仿得分毫不差,好像天昀帝重开御口了一样。
凤鸣野脸上也露出激动之色,他向楚苡使了个眼色,楚苡取出一早准备好的白纱,将凄鱼的脸团团裹住,只留下眼睛、嘴巴两处。乍看,就似天昀一般。
凄鱼的心一直坠落,一直坠落。她猜得果然没错,凤鸣野将她送去天昀身边,为的是要将天昀取而代之。她的演技,再加上那一道又一道的白纱的缠裹,没人会察觉真正的天昀帝早已被替换。
“再来!”凤鸣野命令。
凄鱼双手捂在腹部,无比痛楚地颤抖着,然后用力伸出一指,点着凤鸣野:“我没有病,我是中毒,这药不能再喝!”
凤鸣野呵呵一笑,“凄鱼,你果然聪明,我还没透露,你便已经参透内情。”凤鸣野走到凄鱼身边,亲手将她脸上的白纱解下。
凄鱼又闻到了血腥味,他果然是杀人不眨眼,天天都屠命浴血。
“凄鱼,你这么聪明,所以一定知道,我既然敢弑君,那么杀你更是不在话下。”他拆下最后一道白纱,双手轻轻落在凄鱼的颈上,凄鱼吓出满背的冷汗。
凄鱼走后,凤鸣野再次从袖中取出白色的丝帕,压抑许久的咳嗽声凶烈异常,树梢的寒鸦被惊起,在漆黑夜空哗啦飞展开去。
“主公,你的病……”楚苡担忧地说。
“我很好!”凤鸣野冷厉地打断他。
楚苡只好顾左右言其他,“主公以为凄鱼会不会杀陛下?”
“不会。”他无比笃定地说,“如果凄鱼真的杀了天昀,那么我的整盘计划就尽毁了!”
之五 弑
第二天,天昀发现凄鱼的双目布满血丝,不禁好奇问:“你并没有恶疾缠身,怎么也会睡不好?”
凄鱼不答。
“凄鱼,凄鱼!”天昀连唤两声。
凄鱼回神,笑容似粗劣的脂粉般浮在脸上。“陛下,我变个魔术给你看,好不好?”
“好呀。”
凄鱼托起那团白纱,开始缠裹,慢慢的,天昀的脸色变了。
“你为什么要扮成我的样子。”天昀质问。
“因为我不得不……”凄鱼模仿着天昀的声音, 握紧匕首,全力刺下。
之六 血尸
楚苡受到天昀帝传召,匆匆而至,天昀帝背手而立,见到楚苡,便指指偏殿,“那里有样东西,麻烦楚卿家替朕处理一下。”
楚苡心中隐隐觉得不详,他慢慢推开偏殿的门,里面烟雾缭绕,隐隐可见一只镶着金边的桐木大澡桶,楚苡小心靠近,他的视线慢慢适应室内的晦暗,他看到了血,汪在洗澡水上,聚在地面上,一大片,一大片,若被踩烂的红莓,触目惊心。
澡桶里睡着一个浑身溃烂,脸上烂得连五官都分辨不出的人,胸前插着一把匕首。
楚苡差点儿呕吐出来。
天昀脚步轻轻地靠上来,“麻烦楚大人转告凤大人,大功告成了。”大功告成这四个字,天昀用的是女音,轻柔妩媚。
楚苡无法置信地看着天昀——凄鱼。主公说,凄鱼一定不会杀天昀帝,但结果证明主公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或者说,主公被凄鱼蛊惑了,楚苡已经不止一次撞见主公迎风低吟,吟的便是凄鱼的名字。
这个美若天仙心若蛇蝎的女人的名字!
楚苡处理了澡盆里的尸体,真正的天昀帝从此在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之七 揭穿
这是一年来,天昀帝首次临朝。
百官翘首,等待小皇帝的驾临。待他们发现天昀帝浑身裹满厚厚的白纱,整个人就像一具缠了裹尸布的尸体一样,就连最持重的大臣也发出惊呼。其中某些年高的,看到小皇帝病成这种模样,不禁老泪纵横。
山呼毕,天昀缓缓开声:“是对爱卿们好好做个交代的时候了!”
凤鸣野惊异地抬起头来,今日上朝,他事先嘱咐过凄鱼,什么话也不要说的,只是出来露个面,平复百官的猜疑。
天昀霍然直身而立,然后以极其疯狂的姿态抓扯身上的白纱。
陛下!陛下!陛下!群臣惊呼,以为皇帝中邪。
天昀扯尽脸上最后一道纱布,露出一张娇柔妩媚的女子的脸。
“我不是天昀帝,我的名字叫凄鱼。”凄鱼一字一字,掷地有声,“是凤鸣野凤大人安排我李代桃僵。”
之八 复活
百官的视线箭矢一样,一起射向凤鸣野,但八位顾命大臣,已死其七,在场众位官员没有一个官阶高过凤鸣野的,他们虽恨他入骨,一时间却也莫可奈何。
“陛下呢?”有人焦急地发问。
凄鱼扬起手臂,朝大殿之外用力一指,“那里!”
有位年轻的羽林大踏步走入殿来,拥乱成一团的官员们不由让开一条道来,有胆子特别大的凑近去看年轻羽林的脸——
“陛下……陛下!”惊喜交集地跪倒。白皙清秀的脸庞,不是十七岁的天昀帝是谁?
群臣折腰而跪。天昀走到龙座前,拽下护耳头盔,用力掷向一边。凄鱼适时地将皇冠双手奉上。
天昀凝重地将皇冠戴稳,戟指凤鸣野,厉喝:“你还不受死!”
之九 反间计
那夜,凄鱼用力握紧匕首,正要向天昀刺下。
“不要杀我,凄鱼。”天昀忽然说,“我并不想死,因为我根本没有病入膏肓。”
天昀说完慢慢拆下了脸上缠裹的白纱,他抹去脸上的用朱砂兑水伪装出的血迹,露出清新如月的完好脸庞。
“我察觉凤鸣野在药里下毒后,就偷偷停服,不久后,我的身体就恢复如常。”天昀解释。
凄鱼一直以为天昀是个文弱少年,岂料他是忍辱负重。
“请你放我一条生路。”天昀知道除了哀恳,别无它策。
凄鱼是会武功的,在凤鸣野送她入宫时就强调过这一点,并且,凤鸣野说她是无可挑剔的绝色。天昀活到这么大,没有见过比凄鱼更美的女子,美得似一种烈毒,瞬间便腐蚀了他的心。
“如果,你一定要杀我,我也不会怨怪你。”天昀情不自禁说。死在自己恋慕的女子手上,也算上天对他的厚待吧。
“我有一个办法,”凄鱼没有将匕首刺下去,而是贴到天昀身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你不必死,我不必死,要死的人,是凤鸣野!”
那晚,凄鱼和天昀商议出一条计策,由一位值夜的年轻羽林假扮天昀,他年纪身形都与天昀相若,并且对天昀帝忠心耿耿,情愿替死、慨然就义。
羽林死后,天昀立即换上他的衣服,在天明时分,随着那班值夜的羽林一起离宫。
凄鱼则留下来,处理羽林的尸体,将他伪装成麻风病人的样子,然后假扮天昀,传召楚苡,让他见到那具半腐烂的尸体,叫他误以为天昀帝真的被她依嘱杀死。
凤鸣野以为大计得成,放松戒心,一脚踏入天昀和凄鱼联手布置的圈套。
之十 凤死
“杖毙”两个字由天昀口中缓缓地、滞重地响起。凄鱼在一旁勾起嘴角,绽放冷酷若冰锥的笑容,这个权势倾天的凤鸣野一定料不到,他最后是栽在一个下九流的戏子手上。
凤鸣野被当场按倒,扒去官服,刑杖噼啪落下,众官怒目以示,无一人上前求情。
凄鱼以为一直对凤鸣野忠心耿耿的楚苡会冲出来拼死相护,结果没有,凄鱼环视一周,这才发现,今日楚苡根本没有上朝。
怎么缺席缺得这么巧?凄鱼心生疑窦。
凤鸣野奄奄一息,天昀忽然喊停。凄鱼先是不解,转瞬间明白过来天昀是想延长凤鸣野死前的痛苦。他对凤鸣野是真的恨之入骨,当场打死了,实在太便宜他。
“押入天牢,待伤养好,再处以千刀万剐之刑!”天昀冷酷地宣布。
凄鱼看了看躺在地上血肉模糊,偶尔轻轻弹动像离水太久即将死去的旱鱼一样的凤鸣野,眼角忽然有泪,她很用力很用力地忍回去。
这么多年来,她不止一次向神灵祈祷让凤鸣野落入最凄惨的下场。如今,她终于看到,但为何她一点都不觉得满足?反而宁可躺在那里满身创痛、奄奄一息的人是自己?
当晚,凄鱼提了一个小小的食盒去天牢探望凤鸣野。
黢黯如废井的牢房,凤鸣野蜷缩在地上,平日的风流倜傥,半分不剩。
“小凤哥。”凄鱼放下食盒,温媚地喊。这是一个遥远的呼唤,可以追溯至十一年前。这些年凤鸣野平步青云意气风发,他肯定一早忘记了曾有一个可怜的孤女这样称呼过他。
“小凤哥,你还记不记得我?”凄鱼将脸凑到凤鸣野的鼻子前。
“当然记得,德绫班的台柱凄鱼姑娘。”凤鸣野咧嘴笑,雪白的齿间尽是血迹,他看上去狰狞又丑陋。
凄鱼轻轻一眨眼,晶亮的液体随之滚落,她打开食盒,里面装的并不是菜肴,而是一把匕首。讽刺的是,这把匕首本是凤鸣野交给她去刺杀天昀的。
凄鱼将凤鸣野残破流血的身体扶进自己的臂弯,然后她将匕首慢慢送入他的心脏。过程中,凤鸣野呵的笑了一声,哝哝地唱起小曲来,全然不知道死之将至
“麟出广原……凤鸣于野,呵呵,呵呵……”声断,气绝,人亡。
凄鱼拔出染血的匕首,踉跄后退。
第二天一早,凤鸣野被发现死在天牢囚室内,消息报到天昀那里时,天昀静默了很久,然后说了一句,“知道了。”说完,他的视线落在神色呆滞的凄鱼身上,他知道她昨夜偷偷出去过一趟,回来便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天昀可以肯定,凤鸣野是凄鱼杀的,但他无法明白,凄鱼杀了凤鸣野之后为何是这样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态。
之十一 坟
曝尸一个月后,凤鸣野的尸体终于获准安葬。
几天后,凄鱼收到一封信,贴在早膳托盘的底上,显然是有人偷偷潜入后宫,放下了这封信。
信封一片空白,打开后,信上只写了一个地名,没有称谓,没有落款。
西郊杜家巷西行十六里,歪脖老树下。
凄鱼的心隐隐一动,能够神鬼不知自由出入宫禁的除了楚苡还会有谁?这封诡异的信上留下的地址,极有可能是——
空荡荒原上,矗着一座坟包,新翻的土痕,显然刚建不久,楚苡一身重孝跪在坟前。
凄鱼走近几步,看清墓碑上的字,“沂州阿凤之墓。”
凤鸣野并不姓凤,他被人贩子拐走的时候,仅仅记得自己乳名叫阿凤,家在沂州。
“是凤大人要你这样立碑的?”凄鱼问。
楚苡嗯了一声。
“他……他一早知道他要死了?”凄鱼的耳边回荡起,凤鸣野临死前咿呀的唱腔——骨纵相思当寸断,禅心难付剑与箫。麟出广原,凤……凤鸣于野。
凄鱼的心似寸断。
“凤大人从未曾下毒害过天昀帝,真正下毒的人是另外七位貌似清流实为巨腐的顾命大臣!”
楚苡的话似轰天之雷击中凄鱼,“什么?”凄鱼声若游丝。“什么?你在说什么?”她多希望不曾听见、不曾听懂。
是她亲手将匕首送入凤鸣野的胸膛,她至今记得那种柔软温暖的触感。
之十二 真相
“凄鱼,”天昀清了清嗓子,“留下来,我会力排众议,封你为后!”
凄鱼脸上露出恍惚的浅笑,她不答,却吟出两句诗,“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多谢了,陛下,我帮你,不是贪图你能够给的荣华富贵。”凄鱼心不在焉答,她想起那座坟、那块碑,沂州阿凤之墓,若非他一早知道他死之将至,他不会特意嘱咐楚苡在碑上刻上这样的字。
他一早知道他要死了,所以那天她将匕首插入他的胸口,他的眼里一丝怨恨也没有。有的只是温情脉脉。
天昀没料到凄鱼这么直接拒绝他,狂怒起来,“那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要站在我这边帮我扳倒凤鸣野?——你、你为什么又要在我决定将凤鸣野碎剐之前,偷偷跑去大牢将他杀掉?给他这么痛快的死法,你根本是在帮他!”天昀指控。
凄鱼毫不迟疑地回答,“对,我是在帮他,因为我爱他!而我帮你是因为我想和凤鸣野作对!因为我恨他!”凄鱼的声音也变得无比凄厉。
天昀的呼吸慢慢变得浊重,“凤鸣野,我和你不共戴天!”
“够了,天昀,别再把好心错认了驴肝肺!害你的人从来不是凤鸣野!”凄鱼抱起那盆文竹,天昀每次都会把御医送来的药偷偷倒进去,天昀说药是凤鸣野嘱人开的,不能喝,有毒,“若真的有毒,这盆文竹早该枯萎死去,可是——”凄鱼捋起文竹青葱的叶子,“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天昀的脸色渐渐变了。
真正想害死你,是以红相为首的七位顾命大臣,他们狼狈为奸,买通乾宫宫女在你每日的洗澡水内下毒,所以你浑身溃烂,状似麻风之症,凤鸣野察觉了红相的阴谋,所以用矫诏、暗杀等酷烈的手段将以红相为首的七大臣逐一除去,红相死的当晚,凤鸣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撤换乾宫的所有宫女……
凄鱼将楚苡告诉自己的内情全部转述给天昀听。
天昀彻底呆住了,过了许久他问,“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他说,我会信的呀。凄鱼,你说为何他不肯告诉我?凄鱼——?”
凄鱼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之十三 疯
因为凤大人已经病入膏肓,肺痨,凄鱼姑娘说过总感觉大人呼吸间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以为他是杀戮太重,其实,是病了。
楚苡说完掏出一大堆染血的白帕,凑着冥纸火堆点燃。白帕在火中燃烧,似萎落的梅花。
所以凤大人没有时间收集罪证,只能用极其霸道酷烈的方式将七大臣除去,哪怕留下万世骂名。
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大人在交待后事时说,为人臣者,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我不愧对天昀,不愧对先帝,我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小鱼,所以我的碑上,只需刻下沂州阿凤,我希望小鱼看到这块碑就能明白过来,我从未忘记自己是谁,从未忘记她是谁,更加没有忘记我曾答应过她什么。
凄鱼离了皇宫,一个人在熙来攘往的街头蹀躞,她知道他没忘,从他死前咿呀唱出那句“凤鸣于野”她就知道,他没忘,他一直知道她就是当日的小鱼。
当年他们被同一个人贩子拐卖,凤鸣野看到人贩子将拐来的小孩弄瞎毒哑断手断脚,硬生生弄成残废,再逼他们上街乞讨,凤鸣野拉住小鱼的手,说,我们一定要逃走。
有天,他们逃了,初时,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但她实在跑得太慢太慢了。眼见就要被追上,只有摆脱病弱的她的拖累,他才能逃出魔掌、远走高飞,于是他一根根地掰开她紧握在他手上的手指
“我一定会回来救你,我一定会回来救你!”这是他离开前,用力许下的承诺。
所以,凄鱼以为,这么些年,从被人贩子打骂虐待,到被迫嫁给大户为妾,受尽污辱欺凌,再到不得不堕落风尘加入戏班,这一切都源自当年凤鸣野掰开了她的手。
街边的勾栏内传出高可遏云的歌声,屠身记,红将军,凄鱼最拿手的一个角色,凤鸣野去德绫班找她的那天,她唱的就是这一段,“骨纵相思当寸断,禅心难付剑与箫。麟出广原,凤鸣九天。”
她唱错了,唱成了凤鸣于野。
凤鸣野当时就发现她唱错了,更知道她为什么唱错,因为她认出了他。而他之所以知道她认出了他,是因为他也认出了她!——却故意假装不认得。即使在最后在天牢囚室内,凄鱼问他,小凤哥,你还记得我么?凤鸣野仍在伪装,说,我记得,你是德绫班的凄鱼姑娘。
其实,凤大人从不曾忘记他对你的承诺,楚苡说,但他直到你被迫嫁给李大户为妾后的第二个月方才找到你。楚苡说。
凄鱼想起她嫁给李大户的第二个月,他们夫妇俩人被发现双双惨死在家中卧室内。她一直以为是老天开眼,老天帮她,原来老天不曾帮她,帮她的人是——凤鸣野,她的小凤哥哥。
“为什么当时他不来与我相认?”凄鱼质问。
“因为大人不知道如何面对你,他不知如果你问他,为何到现在才找到你,令你吃了这么多苦,他该怎么回答。”楚苡说。“他说,他真的不知道,所以只有默默守护你,直到他知道他得了不治之症。”
楚苡又说,大人精心布局,送你入宫,你若能在最危急的时候助天昀帝一臂之力,陛下会一生感戴,而你也会有一个荣华富贵的未来。大人知你恨他,所以一定会帮天昀帝。
凄鱼第二次走近那座位于歪脖子老柳树下的小小坟包。楚苡的话回响在凄鱼的耳边,大人说他已病如膏肓,实在没有办法再守护你了,不得不将你托付给这个世上最能照看你的人,即天子,大人说,这是他所能给予你的最大的补偿了。做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女人。这怕是天下每一个女人都梦寐以求的吧。楚苡说。
“这算什么补偿?”凄鱼狂叫起来。
为什么我这么执着于报复?
为什么我不能相信,你会信守诺言,终有一天会回来找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所以我不能等你。
而你让我等了十六年,一万七千五百多个秋的萧瑟贮存在我的心里,所以我改名凄鱼,所以我恨你!
凄鱼一个人哭倒在荒原,夕阳西下,巨大的红轮一点点下沉,几乎将她碾碎。
为什么在能够和我相认的时候你不和我相认?凤鸣野,就算你死了,我还是恨你!恨你!恨你!凄鱼忽然以指为铲开始刨坟。
过了几天,猎户装扮的楚苡带着贡品来祭奠凤鸣野,他惊异地发现坟被掘开了,大人的尸体不见了,周围有火焚的痕迹。
尾声
沂州。逢了赶集的日子,城隍庙前总是很安静,不知那天来了个卖唱的女子,最善老旦,唱起“骨纵相思当寸断,禅心难付剑与箫。麟出广原,凤鸣九天。”这一段来声情并茂,极其感人。但最后一句她总是唱错,凤鸣九天,唱成凤鸣于野。
她满头霜雪般的白发,脸却显得很年轻,并且很美。即使卖唱的时候,她也背着一个青瓷色的瓦罐,没人知道其中装着什么。每次卖唱得了钱,她买了吃食,就会找个旮旯坐下,打开罐盖,一边吃饭一边低头冲罐内说话,声音很轻很轻,旁人很难听得清,偶尔被风吹过来几句,是这样的:
“小凤哥,你不要再搓了,告诉你了,那不是脏,那是一颗痣,我还记得奶奶和我说过,这叫眉心灵,眉心长着这样的痣的女孩子,都是猫妖转世,长大了一定能得到夫君的宠爱……”
青瓷罐内装载的是凤鸣野的骨灰。楚苡那天看到了一个被掘空的坟,他以为是天昀帝派人干的,其实是发了疯的凄鱼,掘了尸,烧成灰,随身带走,一人一魂一起天涯浪迹。
楚苡是凤鸣野最亲信的人,但是就连他也不知道,凤鸣野其实根本没有得什么不治之症。而是毒,天昀不断派人向凤鸣野投毒,凤鸣野对他毫无防备,等到他发现不妥,已经是毒入骨髓。
凤鸣野将他实际上是死于毒杀的这一秘密带入了棺材,因为他对天昀之父天曦帝有过一诺。
天曦帝在一次御驾亲征中受了箭伤,最后转为血毒,群医束手无策,当时太子还不满十岁,天曦帝将凤鸣野召唤到身边,说,“朕闻俗语说,仗义每从屠狗辈,朕深以为然,太子殿下仍是稚龄小儿,朕交给谁也不能放心,除了你。所以,请你——”
辅弼幼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凤鸣野从人贩手中逃脱后,四处流浪,找不到生途,最后迫于无奈,净身入宫,没几年被调入东宫,当时为太子的天曦发现这个名叫小凤的小太监竟然聪明绝顶,是治国的奇才,所以一路悉心栽培,登基之后,立即替小凤改头换面伪装身份,令他入朝为官。
所以凤鸣野在找到凄鱼之后不敢与她相认,因为他已不是真正的男人。
眉心灵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