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贼夫》

《山野贼夫》

【楔子】

我开始明白，为了一个人，虚无而漫长的等待是没有用的，人世间那么多悲欢离合，你若迟迟无法踏出这一步，你以后该怎么办？

总不能一直长不大，总不能一直自欺欺人，总不能，永远活在恐惧当中，走不动。

【第一章】

蓝天白云，万里晴空，今儿可真是个好天气哪！

我眯着两眼对大日头露出了一个白痴般灿烂的笑容，突然福至心灵，顿时想高歌一曲。

唔……唱什么好呢？阿娘教过的忘得都差不多了。

诶，有了！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我随手拽下一朵狗尾巴草，叼在嘴巴里继续唱道：“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山寨十连环，啊啊啊啊，还有那吃不完的小鱼干儿……卧槽！我不喜欢吃鱼啊！”

别问我这首歌谣出自哪里，我阿娘说，天机不可泄露。

嘻嘻，我叫阿鱼，今年十二岁，我不喜欢吃鱼。我最好的朋友叫忍冬，他小我四岁，我每次都唤他小和尚。

事实上，他也真的就是一个和尚。

小和尚小时候在天灵寺的大门前被天灵寺的老和尚捡到，那年是个冬天，霜雪乱舞，也难得小和尚命大，没有被冻死也没有死于非命。

听说，当时老和尚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和尚，以单手撑掌，默念忍冬。

自此，忍冬便成了小和尚的法号。

作为和尚，忍冬也不可避免地被剃了光头，至少在这八年里，我就从没见到过长发飘飘的忍冬。

我见到的，都是顶着一个光头，像个小姑娘似的容易脸红，动不动就默念阿弥陀佛的小和尚。

百无聊赖地将脚下的小石子踢到天灵寺的台阶上，我就笑了。

这天灵寺的大门日日都敞开着，那老和尚不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么，知道这和尚庙穷得只剩下一座泥菩萨，连村里的小毛贼都不屑光顾。

自然，我也是不屑的。

于是我撇撇嘴，站定，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大声喊道：“小和尚！我来找你玩喽！”

音还没落，小和尚就拿个扫帚噔噔噔地跑了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拿扫帚打我。

他穿着一身青旧色的僧衣，顶着个光头，面颊红彤彤的，可能是跑的，也有可能是给气的。这不禁让我想起了昨个在小贵子家门口的那颗苹果树上吃的大苹果，一口一嘴甜汁，可好吃了。

好在我及时悬崖勒马，硬生生把想要流出来的哈喇子给咽回去了。

“嘘——”他将食指放在嘴唇上轻道：“阿鱼，你小声点儿，我师父正在午睡，莫吵醒了他。”

我嘴抽道：“好一个孝徒！”

小和尚耳尖发红，声音糯糯的，“阿鱼，你莫取笑我。”

我敢对天发誓，我真没取笑他，我只是在调戏他而已。

【第二章】

“大好时光，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趁他不备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扫帚，将其弃之地上，便要去拉他的手，不料却被他灵巧地闪开了。

小和尚神色为难：“阿鱼，今日有贵客来，师父命我守在山门前迎接，我不能陪你出去玩儿。”

“小和尚，你看看天色，还早着呢。那贵客不识得山路，兴许要花些功夫才能到，你与其在这儿傻乎乎地等着，还不如跟我出去溜达一圈儿，兴许还能碰见那贵客呢！”我温柔地诱哄。

小和尚吃软不吃硬，神色颇有些动摇了，“可是，可是师父交代了……”

“那又如何！”我低头凑近他悄悄地道：“这事儿你不说，我不说，天知道我们是出去玩儿还是去迎接贵客，是不是？嗯哼？”

“阿鱼……”

“闭嘴吧您嘞！跟我走！”我拉起他的手，像脱缰的兔子一样撒丫子开跑。

好在小和尚还顾念着旧情，没叫破嗓子也没恼羞成怒地甩开我，他甚至还在一处下坡路极讲义气地拽了一把即将要与大地母亲来个亲密接触的我。

瞬间，我为自己之前的行为感到了深深的羞耻。

幸好，只是瞬间。

也许我今日注定祸不单行，不但偷葡萄被当场捉了个现行，就连随口编的一个瞎话都能够恰逢其时地灵验，我觉得我都能改行去当神棍了。

六目相对，我和小和尚不约而同地咽了一口唾沫。

对面的白衣男子笑了一下，目光微微停顿在小和尚身上，开口道：“这位便是忍冬小师父吧，在下楚寻，初来乍到，人生路不熟，如此，还是劳烦小师父亲自带路了。”

小和尚挣脱我的手心，以单手撑掌，低头默念阿弥陀佛，“楚施主，这边请。”

我：“……”

不带这样玩的？！

无奈，我只好心存侥幸，可怜巴巴地跟着这俩人原路回了天灵寺，祈祷小和尚能早些逃出魔掌，和我一起逃之夭夭。

“阿鱼，你去玩儿吧，别管我了。”小和尚途中终是于心不忍。

“突然想起今日和臭山贼在后山约了架，我若失了约，岂不是又要被他指着鼻子骂胆小鬼？哼！今儿谁都别拦我，本姑娘这次定要打的他满地找牙，跪地求饶一百遍！”我磨掌跃跃欲试。

小和尚牙疼地看着我，只得摇摇头认真带路了。

好巧不巧的，我无意间瞥见那楚寻倒是勾起了一个细细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笑容转瞬即逝，却仍有种让人说不上来的意味。

我只当他是在笑我天真烂漫，平日里总爱白日做梦，我那时还尚不知他与臭山贼之间的情谊渊源，若我早些知道……可是，早些知道又能如何呢？

唉，人生有多少悔事夭折在千金难买早知道上。

很多事早已被命运谱写，洗涤着一重又一重的灰飞烟灭，齿轮无法扭转也无法停止，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这条不知通往何方的道路上，尽量走的心安理得些。

【第三章】

好像是在意料之中似的，今日的约架又是以我的一败涂地宣告完结。

我不由得十分气妥，亦同时悲催地发现如今的我不但输得很有自知之明，并且隐隐还有一种一顿不打皮痒痒的趋势。

倏地，我被自己这个丧心病狂的想法吓得花容失色。

赶紧抬头瞅了一眼臭山贼，只见他眯着眼，翘着二郎腿半躺在一块青石岩上晒太阳，看起来好不惬意，我就来气。

再想到小和尚到最后还是没能出来陪我一起玩儿，结果越想越气。

我大叫一声，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屁股躺在地上，下定决心，任谁喊都不起来了。

“卧槽？！吓小爷一跳！”原本悠闲自在的男子一脸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胸脯，他探出一个脑袋，煞有其事地啧了两声，不正经道：“怎么，出门忘吃药了？”

“你管我！”我不耐烦地把他的脑袋拨开，“去去去，你碍着我晒太阳了。”

“呵，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野丫头，欺负你小爷一点儿成就感都没有。”说着，他又躺回青石岩上老神在在去了。

躺在地上听着鸟语蝉鸣，树叶沙沙作响，我的闷气不知不觉也消了大半儿。被暖洋洋的日光晒得昏昏欲睡，上下眼皮打架，到最后我竟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天边残阳如血，树影斑驳。

臭山贼已经走了。

我想，他可能是进寺里看望小和尚去了。

自八年前他落草为寇，天灵山上的土匪窝一夜之间拔地而起，他每隔一月两月便下山来一次，每次下山都会捎来好多新奇的玩意儿或好吃的东西。

他素来待小和尚极好，以至于每次约架我都不得不对他手下留情，可真是苦煞我也。

回到天灵寺，小和尚躲在门后冲我挤眉眨眼，我愣是把他的示意看成了热烈欢迎，于是我大步一迈，欢喜道：“小和尚，我回来啦！”

小和尚悲催地捂脸。

迈进屋里，我才发现这屋内居然还有两人，呃，貌似，我好像来的不太是时候……吗？

我一脸平静地看着快要打起来的那两人，心中激动地大叫：动手！快动手啊！楚寻我看好你，快把臭山贼打的落花流水，爬都爬不起来的那种！

在我不加掩饰的注视下，臭山贼一脸混账地松开了楚寻的领子，他恶狠狠地说了句，“我是不会回去的，更不会娶那个女人。”说罢，便出门离开了。

我忍不住补脑了一大堆剧情，什么富家公子受情伤误入歧途，沦为土匪头子后被挚友舍身相劝；什么纨绔子弟为爱痴狂，被挚爱背叛家业凋零后黑化报复；也有可能他的真实身份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皇孙，被迫隐姓埋名。

至于楚寻嘛，不是忠心耿耿的大将军就是卧薪尝胆的无双谋士，现在时机成熟了，是时候班师回朝一举扳倒恶势力重掌皇权了。

不料楚寻听了我的猜想却大笑，问我脑子里装的净是些什么。

“我阿娘说了，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的，不然故事怎么有看头。”

“你阿娘到底是何方神圣，我倒忍不住想见一见了。”楚寻仍笑道，先前在他眼里席卷而过的狂风暴雨已经不见了。

“那你想着吧，什么见到了，记得替我带一声好，说天灵寺还有个阿鱼在等她，让她好生回来。”我忽然想起小贵子还欠我两个苹果来着，现下天都快黑了，不行，我得找他要去。

做人，得说到做到，我肩上的责任真的很重大。

“忍冬小师父，你知道阿鱼的阿娘去哪了吗？”楚寻慈眉善目地问道。

“嗯。”小和尚点点头，眼睛里的光亮暗了下去些，“阿鱼的阿娘在阿鱼小时候就不见了，她阿娘走时说让阿鱼在家等她回来，可她一直都没有回来过。”

“不见了，怎么个不见法？”

“不知道，我那时病了，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日阿鱼跑来问师父，边哭边问。师父说，阿鱼的阿娘，不属于这里，现在她回家了。可明明这里，才是她和阿鱼的家啊！我不明白。”小和尚神情失落地跨出门槛。

楚寻低头，若有所思。

【第四章】

“主持可知道阿鱼的娘亲？”

“楚施主何来此问？”

“听忍冬小师父无意讲起，觉得甚是投缘，不知主持当讲不当讲？”

“……无妨。那位施主，能来到这里也实属机缘。初次见面，是在老衲化缘路过的山林间，她已怀有身孕，苍天有好生之德，老衲便将她救了回来。醒来后，她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老衲一一作答。除了名字，她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敢问芳名？”

“我们都唤她阿紫。阿紫生下阿鱼丫头后，自己在村里开了间学堂，不收钱。阿鱼丫头虽看着不着边际，但骨子里却是被阿紫教的好好的，老衲已经老眼昏花了，相信楚施主看得更清楚。”

“主持过谦了。”

“老衲知她会离开。她不似寻常女子，这个地方是留不住她的。几年后，她临走之际，委托我将阿鱼的来历和身世隐瞒。我一直不知她何意，直到京城里来了人，说要寻一个女娃娃，也幸亏，阿鱼是以男装示人的，被阿紫从小养成了一副假小子模样。时也，命也，大抵如此罢！”

“既然不可告人，主持又为何单单告诉我？”

“老衲第一次见到楚施主时，楚施主给了老衲一种熟悉的感觉。竟和当年，见到阿紫时，一般无二。”

“……嗬，倒是在下受之有愧了。”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第二天又是个大晴天，想必是昨天和臭山贼打架打累了，我睡到很晚才起来。可我昨天明明是睡了一下午的，不知为何，我最近很是犯困。

天灵寺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仍在继续，暮鼓钟声伴随着一天天粗茶淡饭流逝，我们并不寂寞。

外面的大千世界，红尘百态，楚寻时常一一为我们道来。好几次，我听得入了迷，再回神时天色已晚，我却不愿离开。

阿娘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是一间茅草屋。

以前阿娘在这里教学，小小的屋子里站满了童男童女。阿娘走后，这间屋子便只剩下我自己了。

今晚，是一个雨夜，我不想回去了。

我与小和尚同榻，入睡之前，我问他：“小和尚，你想下山吗？”

小和尚揉揉眼睛，“下山？为什么下山呀，师父待我们不好吗？”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就是，就是咱们每天听楚寻讲山下的故事，那么多有趣又好听的故事，他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你就没有想过，自己也要经历一次吗？你难道就要一辈子守着这木鱼佛像，一辈子做个光头小和尚吗？”

“不是啊，师父说等他老了，我就是天灵寺的老和尚了，将来我也会有一个小徒弟，也许不止一个，也许会有两个，三个，或者更多。”

我哭笑不得，“这不是重点好呗！”

窗外的小雨仍在稀稀拉拉地下着，隔着薄薄的窗纸，依稀听得见风起雨落，青蛙鸣叫。

小和尚眨眨眼，拧着眉头望过来，“阿鱼，你知道我不能离开师父一个人下山去。师父年纪大了，我得照顾他。”

我忽然就觉得自己挺傻的，我已经厌倦了等待。

“呵，对，我倒是忘了，你又不是像我一样无牵无挂，你有师父，而我什么都没有。是我的错，我不该与你说的。”

“阿鱼，你生气了……”

“我没有，我只是瞌睡了，我要睡觉了。”我一口打断他的话，翻身背对着他。

我不想去看小和尚的神色，我猜他看我的眼睛一定非常难过。可是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要生气。

我只是觉得心里很难受。上一次流泪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我只是，我只是有点儿想阿娘了。

七年过去了，她的阿鱼长大了，万一她回来认不出我了可怎么办？万一，她要是忘记回来了可怎么办？

不行，我得去找她。

我开始明白，为了一个人，虚无而漫长的等待是没有用的，人世间那么多悲欢离合，你若迟迟无法踏出这一步，你以后该怎么办？

总不能一直长不大，总不能一直自欺欺人，总不能，永远活在恐惧当中，走不动。

【第五章】

小和尚起得很早，我醒时，他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望着房顶发呆，看那只红黑色的蜘蛛孜孜不倦地结着一层又一层的网，偌大的蜘蛛网上被缠身的蚊虫数不胜数，它一点儿也不客气，一个接一个连头带尾地吞噬进腹。

末了，我忍不住想，连它都比我勤恳。

简单的洗刷后，我踏出房门，一股潮湿夹杂着清新的气味扑鼻而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雾气蒙蒙，树头新枝随风摇曳，小雨还未停歇。

忽然，我望见了楚寻，他神色匆匆行走在细雨中，我刚想叫他，他的身影一拐，人就不见了。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偷偷跟上去。

平日很少见他这般行色匆匆，瞧他那个模样，莫不是去会见哪个小情人吧？

我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一路偷偷尾随他溜出了寺庙门，来到后山。

楚寻撑着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那把伞我见过，天灵寺的佛像大堂里专门设了一个竹筒，里面有好多这样的油纸伞。

雨水渐渐打湿了我的衣裳，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动如山。

不多时，另一个身影便站在了楚寻的对面，疯长的竹影遮住了那个人的面孔，我睁大了眼睛，还是瞧得不甚真切。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个高大甚至比楚寻还高了半个头的身影，绝不是一个女子应该有的。

总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楚寻他，该不会是好那口……吧？

我不禁想起了娘亲给我看过的小话本，上面说，这世上，除了男人和女人，还有另一种被人们视若为禁忌的爱情，因为，那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故事。

霎时间，我的心情翻江倒海，思绪在一个个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中跳来跳去，跳着跳着，终于，犹如长江之水，一发不可收拾。

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点儿情不自禁了。

我拍拍脸颊，眼睛重新落在前方，看着情景，那两人的偷情也应该快要告一段落了。

是谁呢？竟能降服楚寻此人。

楚寻表面上看起来很是善解人意，其实并不然，他骨子里是带着距离的。就像我隐隐之中觉得楚寻和阿娘很像，这也是我愿意亲近他的原因之一。但并不是长的像，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

反正衣裳湿透了，我索性一屁股坐在落叶堆上，随手拽了一根草茎，叼在嘴里，然后，我就再次情不自禁了。

呵呵。

又过了半柱香时间，楚寻转身的刹那，我如雷轰顶。

楚寻的小情人，居然是，居然是臭山贼！

卧槽槽槽！！！

那一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

冷不丁的，臭山贼的眼睛便落在我这边的灌木丛里，两两相对，我张了张嘴巴，冲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臭山贼一脚踩上青石岩，手肘撑在膝盖上，歪头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笑得邪气逼人。

我能看出他眼睛里的郁气，他弯腰拾起那把天青色的油纸伞，拍掉上面沾到的落叶，撑着那把伞与楚寻背道而驰，最终，越行越远。

我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湿哒哒的，秋风乍起，有点儿冷。

……

雨过，天晴。

我坐在小贵子家门前的苹果树上吃着大肉包子。

“阿鱼，你慢点儿吃，不够我家还有。”小贵子昂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怀里抱了三个大苹果。

我笑，将剩下的包子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道：“你娘知道了定是要拿着扫帚打你屁股的，挨了这么多次打，怎么还不长记性？”

小贵子闻言自豪一笑，露出来的小虎牙闪亮亮的，“你放心，我娘下地去了，她不会发现的。”

“嘻，小样儿！”

我爬下树来，小贵子把三个大苹果一股脑全塞进我怀里，笑得挺傻的，“阿鱼，你吃，可甜了。”

我自然知道可甜可甜了，毕竟也不是没来偷吃过。

“呐，我要两个就行了，这个留给你吧！”我把其中一个又还给了他。

“谢谢阿鱼。”

“谢我干什么，我还要谢谢你呢！是不是傻？”

“嘿嘿！”小贵子抱着大红苹果，又笑了，笑得傻里傻气的。

于是我也跟着笑了。

【第六章】

回天灵寺的路上，我偶遇了一位漂亮的小姐姐。

她穿着一身绯红色的轻纱长裙，头戴珠钗，长发及腰，两只大大的眼睛甚是好看，额间梅花印记栩栩如生。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走不动。

“你这小子，这般看着我作甚？”她娇嗔道，向我走来。

“你的眼睛……真好看。”

我话音刚落，只见她的脸上便浮现了一层薄红，她矜持地笑着，微微扬起下巴，“算你识相，本小姐便不与你计较了。对了，你是本地人吧，你可知天灵寺怎么走？”

“知道啊！”奇怪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要到天灵寺去？

“快带我去，事后本小姐定有重谢！”她神色一变，大有一种我不带她去她便拿剑砍我脖子的冲动。

“好说好说，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啊！”我咽了一口唾沫，心惊胆战地咬下一口大苹果，以此来缓解我紧张的心情。

“……”

本来我想把另一个大苹果也送给她的，可是看她颇为嫌弃的神色，我便默默地收回了刚伸出去一半的爪子。

算了，还是留给小和尚吧！

一路上我套了她好多话，从这些话中，我渐渐得知她叫楚卿卿，是当今武林盟主的女儿。此次她偷偷溜出藏剑山庄，大抵是为了来找她兄长的，也就是武林盟主的长子。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她名义上的兄长，居然是楚寻！

我擦！他跟臭山贼还有一腿呢，这下前途堪忧呐！

我忧心忡忡地把苹果交给了小和尚，不去看楚寻的惊愕。

虽然楚卿卿的眼睛像极了阿娘，可她终究不是阿娘，较之于外人，我还是偏心臭山贼的。

虽然臭山贼皮糙肉厚，为人也挺混账的，但他有一座山呀，天灵山土匪窝的大当家，养一个楚寻绰绰有余了。

其实说实话，我还是挺期待楚寻被臭山贼掳去当压寨夫人的，嘿嘿！

“阿鱼，你笑得好猥琐啊！”小和尚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我：“……出家人说什么大实话，吃罢吃罢！”

“哦，这苹果真甜。”

竖日，爬往土匪窝的半山腰上，我望了一眼前路还很漫长，可我实在是爬不动了，天知道臭山贼每天是怎么上山下山的！

难道他是用飞的吗？！

我翻了个身，仰躺在开满黄白色小花的草地上，天空很蓝，偶尔有一两只大雁飞过，已经是秋天了。

眯了眯眼，我想，等这个冬天过去再走吧！小和尚的生辰正好在这个冬天，过了年，他就九岁了。

“呦呵~这谁呀？”臭山贼吊儿郎当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他踢了踢我的腿，很是嫌弃，“起来！昨天才下过雨，别糟蹋了我的花花草草！”

我不满地哼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担心我就直说，拐弯抹角地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我只是一个土匪头子，懂不？”臭山贼睨了我一眼，“找我什么事？说！”

差点儿忘了正事儿了！

“臭山贼，武林盟主他闺女来了，你和楚寻，你俩的事，纸兜不住火呀！”

我在臭山贼狭长的眼睛里面发现一丝愕然，果然，他和楚寻果然有一腿！

臭山贼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他说不让我糟蹋他家的花花草草，结果他自己倒是糟蹋了。

他坐在地上，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正常，或许还带着些冷意，他说：“那又如何！以前的恩恩怨怨，也是时候该了断了！”

我有点儿懵，“楚寻他……那啥你了吗？”

臭山贼笑了，完全是被气的，“我有时候真想扒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是怎么长的！”

“别，我会不好意思的。”

臭山贼：“……”

【第七章】

“臭山贼，你和楚寻，是那种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吗？”我扑闪着俩眼，装作很天真地问他。

臭山贼恶寒，迟疑了片刻，点点头，“他爹和我爹是结拜之交，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几乎是形影不离，直到八年前……他竟还拿那纸婚约当真！八年后相见，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居然是问我可还想娶楚卿卿！他怎么敢？！”

我惊呆了。

“八年前我爹娶魔教教女一事败露，被众家讨伐之际，他楚家何在？时至今日，他楚家稳坐武林盟主之位，我不去报复，已是仁至义尽。”

“那，你爹娘还健在不？”我弱弱地问了一句。

“呵！我赵家满门，现在只剩下我和忍冬。”臭山贼似累极了般微瞌双眸，将所有情绪覆盖在长长的睫毛下，他宛如轻叹，又似无奈，“楚家所图，从始至终不过是一本武功秘籍，非赵家血亲者不可修炼。那年家族惨遭围剿，忍冬刚出生不久，我又受了重伤，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好把他放在天灵寺的门前。”

“我只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做个和尚也好，平凡地活着，至少远离了这些俗世间的恩怨情仇。”

“可是啊，丫头，楚家还是不打算放过我们……”

我讷讷地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但臭山贼说的对，至少小和尚是无辜的，小和尚心底善良，平日里连肉都不舍得吃，他不该被上一代的恩怨所牵连。

“你和楚寻，你们的故事……”我蹭到臭山贼身边，摘了朵黄色的小花在手里拿着，“我都知道了，即便如此，你还是喜欢他对吗？”

臭山贼懊恼地爆了句粗口，“何止一声喜欢，简直想把他藏起来。”

我笑了，“我喜欢小和尚，小贵子虽然有点儿傻，不过我也有点儿喜欢他。老和尚，楚寻，还有你，我都不讨厌，说是喜欢也不为过。可是我不懂什么是爱，我没经历过，可能以后也不需要经历了。话本上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你和楚寻，你们最后会在一起吗？”

臭山贼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勾了嘴角，“谁知道呢！以前我对他的确存有别样的心思，可在那之后，也仅限如此了。若是你，你当如何？”

我一时语塞。

若是我，灭了楚家，楚寻一定会恨我。若任人宰割，我也是做不到的。无论哪种结果，都将陷入两难之地，既然如此，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斩草除根，免得春风吹又生。

可我看看臭山贼，我想，他定是舍不得的，不然有那么多机会近在眼前，他若有心，定也不会在这里与我倾诉情结。

他不够狠心，而历史向来由胜利的那一方谱写。

“楚家这次，是想打小和尚的主意吗？”我问。

臭山贼头一次稀罕地看着我，“你不傻啊！”

我忍不住翻了白眼，告诉自己要淡定。

“楚寻说，楚家不会伤害忍冬的。我并非不信他，我只是信不过除了他以外的整个楚家。楚家把他保护的太好了，以至于他看不到那些藏在阴影里的血腥和肮脏交易。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手中永远干干净净的，他穿白衣服多好看，不是吗？”

“你傻啊你！”我觉得臭山贼无可救药了。

你的玩世不恭呢？

你的放荡不羁呢？

你身为土匪头子的霸道说一不二呢？

全都喂了狗了吗？！

臭山贼这次没反驳，只是笑了笑，用力揉了揉我的头发，站起来走了。

我坐在开满黄白色小花的半山腰上不知所措，我的鼻子有点儿酸，可我不想流泪。

为什么我的心会那么疼呢？

【第八章】

入了冬以后，天气明显地变冷了，小和尚穿着厚重的棉衣棉裤，看起来真像个行走的粽子。

楚卿卿在入冬之前离开了天灵寺，她是哭着离开的，楚寻没有挽留她。

楚寻一如既往地给我们讲着他的故事，臭山贼总是下山来偷听，楚寻总是假装不知道他在偷听。

就这样过了一日又一日，天气越来越寒冷，直到有一天，楚寻在讲完故事后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臭山贼。

他告诉臭山贼，他要走了。家中来信说出了大事，他身为长子，所以不得不回去。

我看见臭山贼立在那里，良久，他整个人猛地逼近楚寻，在楚寻瞬间惊慌的目光中捏住他的下巴令他与自己对视，笑得隐忍而受伤，“你在怀疑我？”

“我在与你告别。”惊慌过后，楚寻平静地阐述事实。

“……你走罢，以后不要再回来。”臭山贼松开桎梏，头也不回地翻墙走了。

他看起来那么孤独，似乎也早已习惯了这孤独。

那一夜，星河暗淡，四野荒芜。

楚寻在庭院里站了整整一宿。

天色熹微之际，他披着风霜上了路。

我知道他还会回来的，因为他把臭山贼忘在这里了。他说，他会回来。

楚寻从不骗人。

楚寻走后的第三日，天降大雪。我爬上树干上远远眺望，世间一片惨白。

也就是那个晚上，楚家派人暗袭天灵寺。

那夜晶莹的雪花与温热的血液交织纠缠，开出了大片大片娇艳欲滴的红色花朵，地上躺满的尸体，分不清是天灵山的土匪还是楚家派来的杀手。

老和尚坐在漫天大雪下念着超度经，臭山贼的尸体就躺在他的脚边，小和尚却不见了踪影。

我想说些什么，喉咙里仿佛像灌了大风一般，一张嘴鲜血就流了下来。

昏迷前，我看见一个雪人向我走来。

那是谁啊，为什么他浑身的颜色比这漫天的大雪还要惨白，还有，他知道他的脸上淌满了泪水吗？

他看起来那么悲伤。

哦，原来是楚寻呀！

【第九章】

臭山贼最终死在楚寻至亲的剑下，楚寻守了那具尸体三天三夜。

三天后，楚寻与家族决裂，登上天灵山，代替臭山贼，成为了新一代的天灵山大当家。

小和尚被人带回藏剑山庄，抹去了前尘记忆。老和尚不久前也圆寂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这破旧的古庙。

经过那一场杀戮，这寺庙的窗户变得更加漏风了。

这一年冬天，天灵寺的夜实在是太冷了，于是我也上了山。

臭山贼的墓碑，被楚寻建在天灵山的山顶上。

他说，对不起。

他说，他的家族欺骗了他。

他说，那夜他想了很久很久，那次回去他本是想与家族坦白的。他想跟他在一起，土匪也好，压寨夫人也好，他只想跟他在一起。他们错过了八年，却不想，又生生错过了一辈子。

他喝醉了，我从未见过那般狼狈的楚寻。

在他离开之后，我走到臭山贼的墓碑前，将一簇黄白色的小花放在了那里。

灰色的墓碑上只有五个大字，是楚寻亲手刻上去的——吾爱，赵红夫。

原来，臭山贼的名字叫赵红夫。

我摸了摸那块冰冷的墓碑，站了一会儿，之后便走到山顶上，将手里的另一簇花朵也撒向了山崖下。

目送那些黄白色的花朵被山风带去远方，我咧嘴笑了。

“小和尚，生辰快乐。”

七年后。

藏剑山庄最年轻有为的少庄主奉朝廷之命前来天灵山剿匪。

我离开的那一天，楚寻来为我送别。

他的黑色衣角被风吹起飞扬在空中，像黑夜一样漆黑，我几乎忘了他是何时弃的白衣。

他变得成熟而内敛，也愈加沉默寡言，这些年，我已经很少见到他的笑容了。

他终于把自己活成了臭山贼最不愿看到的样子。

“丫头，保重。”他没有挽留我，因为大战在即，他已无路可退。更何况，这个请求，还是由我亲自提出来的。

我比划着手势问他，你会死吗？

他点头，依旧好看的眉眼温柔地望着我，“也许，我会回到你娘亲所在的地方。”

我只是笑，眼角苦涩，却说不出话来。

七年前的那个雪夜，在我替小和尚挡了那一剑后，我就哑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离去那日，只身一人走在喧闹的大街上，庄严而肃穆的剿匪队伍向我迎面驶来，我像个木头一样跟着人群随波逐流，表情如喜如悲。

人群自动地分散在街两旁，以迎接这支新生队伍的到来。我觉得我是无动于衷的，可是我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说不出话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小和尚长发飘飘的样子。

也是最后一次。

【尾记】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山寨十连环，啊啊啊啊，还有那吃不完的小鱼干儿……”

巷口边，三五成群的孩童围在一起蹦蹦跳跳地唱着不知出处的歌谣，他们空灵烂漫的笑声传出了好远好远。

剿匪队伍走出了好远好远，马背上的青衫少年忽然说了一句话，“她不喜欢吃鱼。”

“少庄主，您说什么？”他的副官问道。

青衫少年迷茫地摇摇头，他回眸望去，身后人海茫茫。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这里丢了一样东西，很重要，但是他想不起来了。

他的副官在催促着他赶路，他只好回过头去。

这一回，好似天涯陌路，隔世殊途。

“少庄主，您流泪了？！”他的副官满脸诧异地提醒他。

他摸摸脸，突然之间心慌意乱，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行走在这无边的春色里，却仿佛感受到了永生的寒冷孤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