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有温情

作者: 漫天杏花 | 来源:发表于2023-09-03 15:5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51期“钱”专题活动。

    北方的风很大,呼呼呼的声音,间隔着外面的爆竹声和热闹的叫卖声。

    兰兰站在窗前,难得的冬日阳光照在脸上,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六人间的宿舍空荡荡的,工友们都回家了,冷冷清清的。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若有钱,回家一趟也行。打开宿舍门出去,今天大年初一,无论怎样还是要犒劳一下自己的。

    出厂子的时候,在里面听戏的门卫大叔探出头来:“丫头,你这大过年的都不回家啊?怎么吃饺子啊?要是没钱啊,叔这里有,能回家就回家,别叫家里人挂着。”兰兰笑着,“不回家了,省点钱还账,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人等了。”

    大叔不自在了一下,“你看看我就是爱多嘴,孩子,晚上来我家,让你婶子给你做好吃的。”

    兰兰不好意思得推辞:“不了,叔,我正要出去吃顿好的呢。”

    “哎!哎!好好!吃点好的好哈。”

    兰兰越走越远,还能听到门卫大叔的嘀咕:“这多好的孩子,唉!过年都没个去处啊。”

    兰兰的眼睛里有了湿意,她这两年把家里的帐还清了一大半,奶奶应该好过多了吧。

    年前邻村的珊珊回家,她又给奶奶捎了五百块钱,这个年儿,奶奶应该过得肥肥的吧?她仰仰头捏着包里仅剩的一百元钱,叹息一声:还得省着点花。

    路旁边有个电话亭,有人插了卡在里面大声地说着话,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气。

    兰兰攥着手里的纸条,那是珊珊给她的,说她们村这两年好多人家装了电话,这是她家堂婶的电话,她奶奶专门记下来给她的。

    一分钟一块八,十来分钟就二十多,她犹豫起来。

    她想起那刀子嘴的堂婶,用手指着她说:“妮儿,你不用这么努力学习,管啥用啊?你啊上不起!咱这村里,别人都上得起,就你也上不起!”堂婶撇撇嘴,又冲着她奶奶说:“嫂子,不是我说你,你叫她上啥学儿?早早的出去打个工,再找个近点的对象,结婚就得了。省钱还实惠!”

    她奶奶抬起满是皱纹的脸,叹口气:“兰兰学习这么好,不叫上多可惜啊。上吧上吧,啥时候供不起了再说。这么小哈,不上学去打工人家也不要,种地也用不着她,我一个人就行。”

    堂婶急了:“你一个人就行?你看看你家里,就你一个老的,带着一个小的。人家谁有你担子重啊?你还舍不得你孙女儿下地?你就惯着她吧,等她大了,翅膀硬了,人家就飞了,管你这老妈子?”

    她奶只是赔笑:“俺妮儿可不是这样的人!”

    兰兰在电话亭旁边转了好几圈,最后也没打电话,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放好。

    其实堂婶挺帮忙的,就是嘴厉害,两家地挨着,碰上累活,人家人多顺手就做了,要不然光靠着她和她奶,收成都不够吃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雪,不大,一片片的落下来。太阳没有刚才那么暖和了,却还在天上挂着。这个小城就是这样,动不动就来点雪花,一点也不像老家冬天干冷干冷的。

    还记得那年冬天,她也就四五岁的样子,在外面玩了半天回家,她奶奶赶紧让她脱了鞋子到炕上去,握着她的脚丫子说:“这么冷的天儿,还在外面跑,看把俺家宝贝冻得哦。”

    刚暖和了一会儿,就看见她爷爷掀开棉门帘踉跄地走进来,仿佛抽走了浑身力气般一下子就歪坐在椅子上,泪如雨下,断断续续悲痛地说:“军他娘哎,小军他……”爷爷使劲捶了捶椅子,“他走了……这一天还是来了啊。”

    她奶奶眼睛瞪得老大,张着嘴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可能,不是吧?肯定不是……” 急忙下炕要出去,被爷爷拦住了:“掉河里了,这么冷的天儿……别去看了!你受不住啊!”她奶奶颓然地看着爷爷,终于喊了一嗓子:“我可怜的军儿啊……”,便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起来。

    那时候她还小,对于她的爹爹小军,她并不是很熟悉。爹爹有精神病,时好时坏。送进精神病院几回,也没治好。到后来,几乎整天不着家,蓬头垢面在外面疯跑。即便她爹清醒的时候,看上去很正常,她也害怕,每次看到他都躲得远远的。

    堂婶感叹说她爹以前没发病的时候,乖巧懂事又能干活又孝顺,全村都夸她奶奶养了一个好儿子!

    其实爹爹的病还有可能治好,可是治疗的费用太高了。家里因为盖房娶媳妇,还拉了不少外账。就只能治疗一段落,就停一段落。结果,病情越来越重……

    堂婶说她命真苦,爹爹没了,家里的天就塌了,她当时还有点不大相信,有些懵懂地认为:她还有妈妈啊,以前爹爹老不着家,日子不也是这么过来了吗?

    兰兰拢了拢身上的羽绒服,还是有些冷。街上挂着红色的灯笼,路上车真多,到处都是走亲访友的人,前面的十字路口这时候堵得死死的。透过汽车的玻璃窗,兰兰看到旁边车里有个妈妈正在抱着一身红衣的女儿,娇俏的女儿亲了亲妈妈,妈妈开心得又亲了亲女儿的脸蛋蛋,那女儿便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声震得太阳都亮了一点。

    兰兰想起她的妈妈,白皙、美丽、安静。小时候经常抱着她玩,陪她玩耍。可是自从她爹爹走了以后,妈妈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经常抱着抱着她就哭了。

    终于有一天,天挺好的,妈妈早上照常把她送到奶奶那里玩。等中午奶奶送她回到家里,就发现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很干净,一尘不染。桌子上还罕见地摆满了丰盛的饭菜,冒着菜的香气。可是,妈妈的衣服和自行车都不见了,妈妈也不见了。她拽着奶奶到处找妈妈,嗓子都哭哑了,不停地问奶奶:“妈妈去哪儿了?” 奶奶哽咽着说:“你妈妈走了,还坚持了两年,也不错了。”

    兰兰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走进一家饭店,这里靠近一所大学,也靠近大海,位置很好。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能看到依偎着大海的校园,这应该是这个小城最美丽的地方。

    大过年的,开店的没几家,店里也没啥人就她自己。她看着菜单皱眉,最终就点了一盘饺子。

    等饭的功夫,有两个女大学生嘻嘻哈哈地走进来,看她们一脸的青春气息,兰兰跟她们同样的年龄,却郁郁不得欢,低沉忧郁。老板跟她们很熟稔地说话:“看你们大老远地从南方过来上学,过年都回不去。这顿饺子我请了。”

    老板又过来跟兰兰笑着说:“你这顿我也请了。”

    兰兰很局促,声音很小:“我,我,我不是这里的学生,是那边打工的。”

    老板怔了怔,笑了,悄悄安抚她:“打工咋的啦?我原先也是个打工的。大过年的,能在这里吃饭,就是缘分!”

    兰兰低着头,手足无措,低低地道谢:“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那边的大学生却扬声道:“老板真是个好人,谢谢了。老板今年必定财源滚滚,好运连连!” 她们嘴上像抹了蜜,笑得很开心,“等开了学,我们让同学都来老板这儿吃,肯定让老板赚回来!”

    老板也笑起来:“唉?借你金口来,新年大吉大利!谢谢哈!”

    兰兰很羡慕她们,假如她也上了大学,是不是也这样的恣意飞扬,落落大方?

    兰兰的眼神暗了下来,其实,她也不是没有机会上大学的,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差那么一点点钱。

    热腾腾的饺子上来了,兰兰吃了两个,真好吃。耳边是那两个女孩叽叽呱呱的说话声,她们兴奋地说着跟老师做的项目,多么有前景,多么高科技。现在省下路费又省下时间,毕业准是优等。还商量着毕了业去北京闯闯……她们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满是希冀的光。

    吃完饺子出了饭店,兰兰吸了口气,站在门口,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那两个大学生出来,哈哈笑着对她大声说:“朋友,新年快乐!”像两只快乐的小精灵,轻盈地飞走了。

    兰兰微笑着看她们走远,她们怎么这么开心呢?她在电子厂里,像个机器人一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拧螺丝,装箱子。机械、呆板,时间长了,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一点生气都没有了。想了想,她还是忍不住去了那所大学。

    学校的大门庄严大气,衬着校园内高大的树木,更显得环境清幽,神圣不可侵犯。兰兰仰着头渴望地看着**大学那几个红色的大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转。看了好一会儿,长吸了几口气,还是没勇气走进去看看。

    低下头,她摸着包里这所大学的入学通知书,通知书的边都磨破了,她还一直贴身放着。看一次伤一次,可又忍不住不看。她之所以来到这个小城打工,就是想离这个梦想的大学更近些,哪怕连门都不敢进去呢,至少是来过。

    她想起两年前她拿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那么开心,只觉这么多年的辛苦没有白费,只觉老天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终于要上大学了,上了大学,就能赚到很多钱,去拯救她和奶奶那个家徒四壁的家了。

    可是她奶奶却不住地叹气:“这些学费可怎么办?咱家从哪儿弄这么多钱啊?妮儿啊,家里没钱啊!砸锅卖铁也供不起啊!”

    确实,爹爹和妈妈走后,她爷爷也没抗住,病倒了,躺床上挨了几年也走了,她爹爹的瓦房早卖了,只剩下四面漏风的老房子,那日子过得,唉!买个挂面都是过节呢。

    可是,那所大学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再说毕了业,就能找份好工作,她怎么能放弃?

    兰兰跑到堂婶家去借。堂婶叹息说:“早就跟你奶说了,不让你上学了。考上了也上不起啊。四年学费上万,你家能供得起吗?” 她看着倔强的兰兰,又叹口气:“妮儿啊,这样吧,我咬咬牙再给你八百。剩下的两千,你再找别家凑凑。咱都是庄户人家,这些就不少了。”

    兰兰愁苦地说:“也没地儿去借了”。

    唐婶也跟着发愁,突然她一拍手掌激动地说:“兰兰,你可以找你妈妈帮帮忙啊,自己的亲生闺女儿你妈还能不管?”

    兰兰的眼睛亮了起来,妈妈,妈妈,印象里慈爱的妈妈,即使她没钱,见上一面也行啊,那是她日思夜想的妈妈啊。

    堂婶说妈妈又嫁了人,就在邻村,那边还有两个弟弟,日子据说过得还不错,挺殷实的。

    第二天,堂婶就领着她到了邻村一个大伯那里,接着那个大伯就出去了,说悄悄地把她妈妈约出来。

    兰兰焦躁、紧张地来回直踱步,不住地看向门口。远远地就听见一个女人哈哈的笑声:“大哥,你这神神秘秘的让我见谁啊?”

    紧接着,一个胖胖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看了两眼局促的兰兰,回头疑惑地看那个大伯:“这是谁啊?我不认识啊。”

    十几年没见,她妈妈比印象中胖了很多,看上去日子过得很舒心,眉眼舒朗,不再是怯怯的安静的样子,大说大笑:“大哥,你整个小姑娘让我见是啥意思?”

    大伯笑着说:“大妹子,你再看看,是不是跟你长得有些像。这么俊的姑娘你看不出来?这是你那个,就原先那个闺女啊!” 大伯又对兰兰说:“闺女儿啊,叫妈妈!”

    兰兰嗫喏着,声如蚊蚋:“妈……”

    她妈妈一听愣在了那里,脸色唰地就沉了下来。皱着眉头站在那里像看陌生人一样地一样看着她,那么镇静地问她:“找我做什么?”

    兰兰紧张起来,磕磕巴巴地说:“我考上大学了……没钱……想……借些钱上大学,等将来工作了……就还给你。” 兰兰看着她妈有些熟悉的脸庞,又捏了捏口袋里的入学通知书。艰难地道:“你要是借给我钱……让我上了大学,你就还是我亲妈……我也还是你亲闺女,我保证会好好孝顺你的……”

    其实,兰兰很想扑过去抱着妈妈大哭一场,哭诉一下这些年的委屈。她要告诉她妈妈,她爷爷也去世了,就剩下奶奶陪着她了。她很孤单,她们的日子很苦,她和奶奶都快撑不下去了。

    可是待兰兰费力地说完后,她妈妈的眼神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没有高兴也没有难受,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说:“这边不知道我有个闺女儿,不知道你的存在。你要的钱也不少,我不能对不起这边。” 她妈妈又吸口气:“我不想认你,你走吧。就当这次见面不存在,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

    说完,她妈妈扭头就急匆匆地走了,怕她追上去似的,头都没敢回。

    剩下她伤心地站在原地,心里的一团火啪地就被浇灭了,她都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啪啪作响。她看着妈妈恍如逃命般的背影,只觉得所有的光明都被带走了,就把她留在一个黑暗暗的洞里。她半天都没回过神来,颓然地坐在了地上。她妈妈怎么能不认她呢?她是她最亲的人啊!这么些年,妈妈一次都没看过她,就算了。怎么自己找上了妈妈,她却不认自己的孩子?当她不存在呢?

    邻村那个拐着好几道弯的大伯一拍大腿:“妮儿啊,这事儿赖我,我没提前跟你妈通好气儿。你看看,她咋能这么说话吗?多伤孩子的心啊……”

    路上,堂婶看着泪流不止的兰兰,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唉!你说我这出的什么馊主意啊!以前看着你妈老好的一个人啦。……唉!唉!唉!咋变化这么大啊,像个陌生人。”

    兰兰跑回家,她的脑袋都是懵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为什么她的命这么苦?爸爸死了,爷爷死了,妈妈还不认!怎么自己就活该这么没人疼?

    奶奶不知道内情,只以为是上学的事儿,一个劲儿地劝:“别哭了,妮儿,认命吧。家里确实没钱啊,要不然咋样都让你上学的!”

    兰兰憋着气,便有些口不择言:“没钱,没钱!咋就这么穷!要不是你们日子过得穷,我爹也不至于死!我妈也不会走!都怪你们!”

    奶奶一听怔了一下,也气了,啪的一巴掌揍在她背上,大哭起来:“妮儿啊,你咋能怪我?你怪我可丧良心啊!是我让你爹生病的吗?是我让你妈走的吗?我辛苦扒拉的养大你爹,结果你爹那个不孝顺的,扔下我就走了。我又把你拉扯这么大,一把屎一把尿的容易吗?” 奶奶使劲捶着自己的胸膛:“你个孩子,你不孝顺啊,你戳我心啊,你咋能怪我啊?早知道就听你堂婶的话不让你上学了。”

    兰兰知道自己过分了,可是她忍不住。待她听到奶奶说她不孝顺,她只觉得天地之大,只剩下她自己一人苦苦挣扎了。

    她哭了整整一宿,第二天一早,留下一封信就跟着珊珊出来打工了。

    兰兰心里是有怨气的,有恨的,既然都不关心我,不疼我,舍不得拿钱给我,那我就不回去了,让我一个人活着吧!谁也别管我!

    她一路想着,一路回厂子。钱、钱、钱,都是钱闹的。她要赚钱,赚很多的钱,让所有瞧不起自己的人,都仰头看她。让奶奶不再抱怨她,让嫌弃她的妈妈后悔没有认下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路灯都亮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带着浓浓的年味袭来,天空不时炸开的绚烂烟花让年味更热烈了。万家灯火,阖家团圆,她看着高楼里一个个明亮的窗口想:他们都在开心热闹地过年吧?可惜这密密麻麻的窗口里面,没有一个窗口的亮光是属于她的……

    过年了啊,她吸吸冻红的鼻子。不知道奶奶在干嘛?她会不会还在生气,在骂我这个狠心的小妮子?

    转过一个十字路口,她远远地看到了厂子门口。本来空旷寂寥的大门口,明亮的路灯下竟有个佝偻的身影?!那人影站在那里翘首以盼,本来就花白的头发上还挂着一层晶莹的白色雪花。

    那是谁?她揉了揉眼睛,一步步走近,那是,那是,那是,她的心快速地跳了起来,那是她奶奶!

    从没有出过村的奶奶,去镇上赶个集都打怵的奶奶!不知道她经历了多少困难,求告了多少人,跨过了多少山山水水才到了这里!

    她飞快地跑了起来,心里愉悦起来:这个世界是充满着金钱的冷酷,但还是有那么一抹温情足够温暖这世界的寒冷。

    漫天飞舞的白雪中,门口的那盏路灯那么明亮,照着下面抱在一起的俩人,影子拉了老长。看门的大叔从窗户里探出头了,看着她们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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