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不过,我们不是在喝同一款酒吗?我并不觉得苦。”我对他的多管闲事有些不屑。
“话说,酒可不能这么喝。你来自德国吧,幸亏我给普鲁士人也说过书,他们那些固执脑袋,总也和法兰西人合不来,不过我的德语还行,人们都叫我老波西米亚教授。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烦恼,不妨说给我这个陌生奇怪的老头听听。”
他的语气忽而变得轻柔温暖,这让我很窝心,我还来不及较真他提到普鲁士的怪谈,眼泪已经留了下来。我肯定是喝多了,没想到,他的话语如同一把老练的钥匙,一刹那就打开了我的心房,情感上的防线烟消云散后,现在我的泪水已经挂在脸颊上,收不回去了。
“不必说德语,你说法语就行,......我叫提尔,我深爱的女友离我而去两个多月了,我想忘记她,但却变得越来越想她。我应该是得了抑郁症,还有,我的工作糟透了,我做着世界上最倒霉、最不正义的工作。”我的语气是真挚的,情感也是真实的,但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他的唐突,我还不愿意卸下对这个陌生老头的最后一层警戒,所以并没有报出我的真实姓氏。“提尔”是我脑袋里很快杜撰出来的,或者说它自己冒了出来,也许是我醉了,我不知是怎么来的。再说,“老波西米亚教授”也显然不是真实姓名,我为何要做到彻底的诚恳。
他轻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双眉紧锁显得非常难过,用富有诗意的语调说:“年轻人,你爱的姑娘离你而去,她带走了你的一部分。你的心灵从此少了一块,不再完整,所以你感到心碎,而我为你感到难过。相信我,作为一个上年纪的人,我能感同身受,因为我的心早已残破不堪,两周前我的妻子去世了......唉,夏天的时候还说好了,要一起庆祝跨越千禧年的,太可惜了,太悲伤了。”
我想我当时用惊愕的表情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我的遭遇在他的不幸面前,一下子显得无比渺小。只见酒保上前安慰他道:“教授,节哀,别太难过了,你的年纪也大了,你已经给过玛利亚幸福的一生。”
“玛利亚是我的第十任妻子,我爱她就像爱我的第一任妻子。”教授黯然道。
“什么?”我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怪话,那第十任妻子什么的。
“这么说来,命运给了我们启示,上天安排我们今晚在此相见,你找到了我,我也找到了你。年轻的朋友,这世上可不存在什么偶然的事情,你知道,凡事都有其法则。你是做什么的?年轻人?”
“我嘛,我是个职业政客,靠嘴上功夫谋求生活的人。”我有些自嘲地说道。
“哦,这可太巧了,我是个退休的说书人,也是靠嘴为生。你知道,我虽自称有波西米亚人的血统,但出生在北欧,更觉得自己是法兰西人。唉,事实上,这世界的每个人其实都有波西米亚血统。世人觉得波西米亚人都是卖艺的,这简直是最冷的笑话,这世界上谁不卖艺?对了,你们那边应该是称呼我们为吉普赛人吧,东方还有叫我们罗姆人的,说我们背叛了古印度的祖先,让我们永远居无定所,这真是瞎扯、谎言,说起来真是悲惨啦!他们说我们之中,有的人跳舞,有的人占卜,有的人变魔术。而我卖语言给世人,放心,我的嘴里可不会吐出什么绚丽的魔咒来。”
老波西米亚教授也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很亲切,很像我家族中某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可我记不起是哪个了,也许是外公的第三个弟弟。
“那可真是巧了,很高兴遇见你,很抱歉你妻子过世了。”我举起杯子喝光了最后一口酒,眼中还含着泪水,心中想着他的妻子一定也是个慈祥有趣的人,不免充满了惋惜和悲伤。
“你的同情、你的好意触碰了我心灵深处,相信我,这是我今年得到过最好的礼物!对啊,再过几天就是千禧了,年轻人,我也得送你礼物才行。”
教授的眼角含着泪花,而我也深深地被他的真诚所感动,我想自己是遇见了忘年之交。
“约拿,我和这年轻人一见如故。虽然我如今隐退避世,不再说书为生,但我今天要送给他三个故事。”教授边说边对酒保点了点头。
酒保马上心领神会,他立即把教授的酒杯又放回吧台桌面上,并在里面加了冰块和威士忌。这回我看仔细了,那是个精致的水晶杯,上面刻着极为美妙的简约几何图形,很有些远古壁画的味道,圆形的杯面上镶着两颗黄色的宝石,宝石的里面隐约有闪出白光的树木图案。教授右手握着圆形的酒杯,拇指和中指的末端指骨关节恰好扣在那两颗宝石上。酒保约拿“叮叮叮”地敲打一个葡萄酒杯,并大声说道:“老波西米亚教授今晚要讲故事。”
“哇,太棒了!今晚真走运!”有几个客人欢呼起来,酒客们兴奋起来,显然老波西米亚教授在这个酒馆很有名气。
“你有时间听吧?”教授转头问我。
“当然有,我荣幸之至。”我其实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教授这一问,我一下子成为了酒馆内所有人视线的焦点。而且说实话,一切来得很突然,这个教授太奇特、太唐突。说到底,我今晚本来只想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喝酒,然后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大哭一场。
教授仍然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他把凳子转过来,面朝众人背朝吧台,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喉咙后,举手指向我,并对众人说道:“我忽然即兴想到了三个故事,这是我有生之年从未说过的最后的三个故事,送给我身边这位好心的年轻人。他叫提尔,多么棒的名字,那么,提尔就会是我故事中角色的名字......”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意识到他表演形式的独特超绝之处,这是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的,他原来是一个如此厉害的说书人。我见过脱口秀演员的即兴发挥,但从没见过说书人也有即兴发挥的,虽说他们的肚子里一定存着海量的神话、寓言、传说。即使是脱口秀,也会事先有剧本,有主线,有塑造好的人物形象。教授讲的故事我不认为是一种随意拼凑,因为每个桥段细节都从没有听过,他说得很流畅动听,所有人都聚精会神,一言不发。只要提到“提尔”,大多人都会望向我,善意又友好地对我微笑,似乎都羡慕我的名字能扮演故事中的角色。
虽然那名字只是我即兴胡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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