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良谨慎的绕过可有可无的门卫室,说是门卫室,其实里面没有人,每晚十一点那个看门的老头儿准时离开,去买酒回家喝,这是他蹲点观察几个星期的成果。
而作为一名惯犯小偷,这是必备的技能。
过了门卫室就是居住区,他盯上了一家住户,根据几个星期的观察来看,那一家要被自己光顾的住户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女生,经常十二点午夜才回来,换句话说,梁良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好好的“寻宝”。
偷窃三要素,第一保证足够安全,第二保证时间充足,第三保证不能做绝。
太贵重的东西不偷,对主人家重要对自己无用的东西不偷,比如说身份证各种证件之类的,有一万拿两千,有两千拿五百,这样才能保证最大限度的安全,很多人都是这样,你不做绝,别人也懒得报警,到头来还没两千,立案都不给你立,所以梁良每次看到新闻上说某某入室盗窃被抓,都觉得那是一帮新手,穷疯了的家伙,哪有人一次性拿全部的?
琢磨着的时间他已经上了三楼,到了要去的那家防盗门前,只要不是圆孔锁芯,他都能轻而易举的打开,这是他跟一个锁匠师傅学了三年才有的技术。
记得出师那天,他师傅跟他说,“你学到这门手艺,我也不敢保证你是不是会干违法的事,万一干了,好,没被抓到也就算了,要是干了,好,被抓了,你就得跟孙悟空一样。”
梁良插嘴,“跟孙悟空一样打死不认罪,同邪恶势力反抗到底?”
“你邪你妈了个头,你才是那个邪。”师傅敲他脑门,“你就得跟孙悟空一样,打死不能说有我这个师傅,要不然这传出去没生意倒好,来一大批贼跟我学手艺,我还不得被抓进去啊?”
梁良觉得师傅说的有道理,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把自己比喻成了孙悟空。
锁芯开的时候有一声清脆的声响,就像是硬币掉地上那种,这个时候只需要轻轻的转动门把手,吱呀一声,门就开了。
一切如同预料的一样,屋里黑漆漆的没人,梁良自然不可能开灯,把门轻轻带上,直接奔卧室。
卧室有一股女人的体香味儿,靠床的边上有一个衣柜,梁良猜好东西基本上就放柜子里了。
第一个衣柜是真的衣柜,里面放着内衣内裤丝袜裙子,他摇了摇头赶紧关上,第二个柜子是上下结构,上面一层放着相册户口之类的东西,梁良粗略的翻了一下,发现没啥钱,相册他给打开,里面是女主人的照片,从小到大,挺好看的。
就在他要翻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柜子的时候,门响了,防盗门,他一听就听出来了,用的钥匙,女主人提前回来了。
这和计划有些对不上,明明距十二点还有半个小时,但情况紧急,他来不及多想,直接一个缩身,躲床底下去了。
客厅那儿有动静,灯亮了,电视机被打开,接着又是脚步声,女主人到了卧室,把柜子门打开,梁良躲在床底下,不知道她要干嘛,不过等到衣服裤子还有粉红色的内裤掉地上的时候,梁良明白了,她是要去洗澡。
这是一个好机会,等她去浴室,自己就爬出去溜之大吉。
不过该死的电话铃声猛地响起,梁良脑袋一片空白,然后松了一口气,作为一个专业人员,手机他是不会带的,所以这铃声是女主人的手机。
一只手伸了下来,吓得梁良大气不敢出,好在它只是从裤兜里拿出手机。
“喂?爸?什么事?”梁良只听到女主人的声音,他希望她能快点结束这个电话去洗澡,床底下的确不怎么舒服。
“我...不想回来了。”女主人的声音带着犹豫和害怕,“您别说了,我宁愿死外面,也不想回去。”
“好,就这样,对不起爸。”女主人的声音开始有了哭腔,电话挂断后,她也没起身,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让梁良一脸懵逼。
“呼,卧槽。”梁良轻声的呼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位置调整一下,由趴着变成侧躺,不料这一下把自己的钥匙从裤兜里摔在地板瓷砖上,清脆极了。
“谁?”女主人四处找寻声源,梁良自知逃不过去,把上衣往上面一拨,遮了半张脸,从床底爬了出来。
“姑娘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梁良笑着拍拍灰,等他定睛一看,鼻血差点流出来,面前的姑娘赤身裸体的坐在床上,他一拍脑袋,忘了她是脱衣服准备洗澡这茬了。
两个人对视一秒,后者把被单拿过来盖住了身体,梁良抹了一把脸。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姑娘发抖。
梁良不打算和她周旋,话也不说,直接准备跑路,不料后者来了一句“等一下,你能帮我个忙吗?”
一个女人什么都没有穿的情况下,跟你说帮她一个忙,那个时候她不管用哪个语气,男人听得出来的都只有一种语气。
“什么忙?”梁良也是男人,他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上衣被这么一扯,本来就只是搭在脸上的上衣被彻底弄了下来。
“啊。”姑娘尖叫一声,赶紧把眼睛闭上。
“这是哪一出?我还没脱裤子啊。”梁良懵了。
“不是说看了脸就会被灭口吗?我什么也没看见,强盗先生。”姑娘把眼睛捂的死死的。
梁良被逗乐了,他可以确定,眼前这个姑娘警匪片看的太多了。
经过一番折腾,梁良和面前的姑娘坐在客厅的茶几边,通过简单的交流,两个人交换了名字,梁良也因此知道她叫水笔。
“是这样的梁良先生。”水笔把一杯茶递给了梁良,然后抿了抿嘴,“我想给你钱,聘用你作为我的丈夫。”
“这事还要聘用?”梁良喝了一口茶,“你随便找个熟人,不就得了。”
“我有艾滋。”水笔轻声说。
梁良把水吐了出来,用力的擦了擦嘴巴,看着手里的茶杯,露出绝望的表情,“不是吧?你...这...”
“梁先生你放心,这是没用过的,不会传染。”水笔低着头,“你现在知道原因了吧。”
“不是...你聘丈夫干嘛?”梁良把椅子往后移到他自认为的安全距离,这才愿意说话,之前他一直闭着气。
“和我回家。”水笔低着头继续说,“我家在一个镇子里,我有艾滋这件事他们都知道了,现在镇子里到处议论我在外面乱搞,我的家人走路都抬不起头,只有找一个丈夫,才能让他们闭嘴,这样他们就跟认为是丈夫传染给我的艾滋,而不是我在外面乱搞。”
“那你究竟是不是...”梁良试探性的问。
水笔反应很大,大声说,“不是,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种病,医生说这是携带者,没人有传染给我,是我自己本身携带的,很罕见。”
“那你就直接这样说啊。”梁良看着这个可怜的女孩,“这样哪有那么麻烦。”
“他们不会信的。”水笔突然就低头哭了起来,“他们不会信的,我一直不想回去,我一回去家里的人都会被人指指点点,他们怎么能够那样啊..”
梁良很想走过去抱住她,但是始终没有那个勇气,现在水笔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尽管他知道艾滋病传染性不是很强,但是一个人的内心是没办法预防的,人都有惧怕。
“唉,你不要那么伤心了,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梁良看着埋头哭泣的水笔,又说道:“这样吧,我记你的电话号码,回去考虑一下,再给你答复。”
水笔仍在哭泣。
梁良走到门前,开门的时候,水笔突然叫了一声他,后者停住了。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她说。
“啊。”梁良咋吧一下嘴,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不客气。”
回家的途中梁良买了些宵夜,今晚他倒是不打算睡了,也凌晨了,没啥好睡的,眼睛一闭一睁就天亮了,不能好好的在夜里睡一觉,是对夜晚最大的亵渎。
一回到家他就发现放在沙发上的手机亮着,拿起一看未接电话十几个,全是自己的老爹打过来。
他扶额,自己背井离乡已经数年有余,不光对自己的老爹还是故乡,所仅存的记忆就是破败,屋子破败,道路破败,人,也破败。
但电话不能不管,他打了回去,刚接通,那边就是久违了的方言。
“崽儿,你干嘛呢,我给你打了那么多些个电话,你当我话费多啊。”
“爹,没打通不扣话费。”梁良把一根串儿塞进嘴巴里,吧唧吧唧的吃了起来。
“怎么不扣,你懂个屁,它鬼的很,一不小心就把你话费扣完了。”梁爹又说,“你吃东西?叫你不要吧唧嘴,那是家里猪吃东西发出的声音。”
“诶爹你烦不烦。”梁良又拿了一串儿,故意把吧唧嘴的声音弄到最大,油都从口里溅出来了,“找我啥事啊?”
“崽儿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找个媳妇,你妈和我攒了点钱,都打你卡里面去了,结婚钱,你可别乱用。”梁爹说,“近期找点时间给我回一趟,昂,记住了。”
梁良把短信打开,果然有一条绑定卡的信息,提示卡里有三万元转账记录,梁良苦笑一声,这三万在老家找媳妇够了,你要放在这座城市,就像是块小石子掉进河里,连点波澜都没有。
“好嘞,谢谢爹昂。”梁良问说了句家乡话,“我先挂了,工作忙,昂知道知道,努力工作,我真挂了,话费贵。”
家里突然没了声响,这种落差感让他晃了一会神,梁良意识到他连灯都没开,黑暗中他又拿了根串儿,细嚼慢咽,一点声也没发出。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梁良叹了一口气,串儿没了,只剩下一个炒饭,他拿起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喂?是我,对,明天约个地方,别啊了,这活我接了,钱我定,还要约法三章,成不?你别犹豫我说,过了村没了店,啊?北石路的咖啡店?找不到,要不我定吧?南石路的酒吧,啥?没去过?那你说去哪儿?”
……
“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梁良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装模作样的翻了翻,发现是本英文书。
“这里大家都找得到。”水笔说。
两个人把见面地点定在了城市里最大的书店里,人尽皆知。
“算了不管了。”梁良从兜里拿出一张纸,“这上面是我熬夜想出来的规则,你不能违背,你要懒得看我跟你口头说一遍行不?”
“好。”水笔点头,“去阅读区坐着说?”
“不是,那儿能说话吗?”梁良有点不敢确定,他映像里爱看书的人都是知识分子,对这类人他有一股天生的卑微感,而且很尊敬他们。
“噗嗤。”水笔抿嘴一笑,“这又不是图书馆,看来你根本对书不感兴趣。”
“我对钱感兴趣。”梁良说。
“怪不得你要当小偷。”水笔怼他。
梁良用手在嘴边嘘了一下,“这事保密,这是我的第一条规矩。”
“首先,不能暴露我是小偷的身份,第二,虽然名义上是你的丈夫,但是碍于你有...特殊情况,所以要做好防护措施,第三,这次陪你回家我肯定要被你家里人打骂,因为我们对外是说我把艾滋病传染给了你,所以挨骂还好说,万一挨打,我得加钱。”
“我没那么多钱了。”水笔面露难色的看着梁良,“我给你的雇佣费是我攒的钱。”
“欠着,等你病好了再还给我。”梁良说。
“第四,我可以和你同床共枕,但不能有夫妻之实,亲吻也不行,如果要拉手这需要带手套。”梁良一口气说完,“你看行不行,行就摁手印。”
“行...但是我没有印泥。”水笔看着那张纸,小声地说。
“早说啊,好办,那就记你心里吧。”梁良把纸一把抢过来,“对了,还要加上一条,全力去治病。”
水笔的表情变得不那么紧张了,“谢谢梁先生,我觉得你并不是一个坏人,虽然是一个小偷。”
“我听你这话怎么这么别扭。”梁良附过身子,“我告诉你,我见很多衣冠楚楚背地里却十分坏的人。”
梁良没有吹牛,他曾经盗窃过一个看起来相貌堂堂的男人的家,发现这个男人柜子里全部都是女人的内裤,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明白,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盗窃不可原谅的也许不是财务的损失,而是秘密的泄露。
于是他飘飘然的更加认为自己是孙悟空了。
“梁良先生,那我先走了,本来想请你吃饭的,但是怕我的病...”水笔欲言又止,他看得出来这个内向的女孩内心的真实想法,想要去报答自己,却又怕伤害自己。
“啊没事,我来的时候已经吃过了,太饱了。”梁良故弄玄虚的拍了拍肚皮,水笔露出一个笑脸,匆匆的离开了。
梁良坐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抽了一根烟,他觉得男人抽烟是一个挺帅的动作,而且他的余光发现周围的一些女性都偷偷摸摸的看着他,直到一个保安走过来,提醒他这里不能抽烟的时候。
和水笔约好的日子是明天去她的家乡,最主要的是安慰她的父母,给自己的女儿一个清白。
梁良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病会变得如此复杂,不过他知道艾滋病这个鬼东西,在很多乡下人眼里,就是生活不检点,乱搞才会有的毛病,特别是一个女孩子家家,得了这种病,基本上会被同乡判断成一个轻浮,不检点的人,那么,这个人在故乡的身份就被判了死刑。
或许是愚昧,但更多的是人心不容异类,特别是对自己有害的异类。
第二天水笔开车来接他,梁良简单的拿了几件行李,确保有换洗衣物之后,上了车。
水笔的家是在离城市很远的一个小村庄,他无意打听水笔的经历史,和水笔聊了一会儿后就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一直到晚上,水笔把他摇醒,他才发现目的地已经到了,水笔的家是一个十分传统的乡村房子,有自己的院子和大门。他突然联想到自己的老家了。
“走吧。”水笔开门下车,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梁良先生,等下请一定不要对我的父母动怒,谢谢你了。”
梁良拍拍胸脯,“放心,啊,我有职业道德。”
出来迎接的是水笔的父母,也是普通的农村老人形象,梁良整理一下衣衫,提着水笔提前买好的礼品走过去打招呼。
“岳父岳母好,我是水笔的丈夫,闪婚,太快了,所以就没提前告知二老。”梁良背着早就安排好的台词,这一刻他感觉到了演员的不易。
“你身上的病你知道吗?”岳父没接礼品,严肃的问。
“啊,这个,是知道的,但是只要乐观接受治疗...”梁良的话还没有说完,岳父就直接一巴掌招呼过来,梁良没反应过来,脸上就受了这一下,火辣辣的疼,他确定脸上已经有红印子了。
“爸!”水笔冲过来护住梁良,岳母也拉着想继续殴打的岳父,梁良还没有缓过神来,那一巴掌让他精神恍惚。
小时候他经常干坏事,偷家里钱跑出去上网,被老父亲抓住以后也不骂,直接大嘴巴子招呼过来,有几次打的梁良耳鸣,看东西都黑一片白一闪,整个人就像是喝了几百斤白酒一样,从那以后他就知道,坏事不能干,干了就会挨打。
他现在也如同喝醉了一样,如果当时成为小偷的那一刻,被自己的父亲用大嘴巴子抽,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你别拦着我,我今天要打死他,他死了我就自杀赔命...”岳父挤压许久的怒火爆发了出来,包括对女儿的无能为力和乡亲们的冷言热语,应了那句俗话,无能产生怒火。
“你别打他,这不是他的错。”水笔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太过于内疚,极力的把梁良抱进怀里,像是抱住自己要被丢弃的玩具。
“还不是他的错?”岳父声音又大了几度,“你好狠心,我就这一个女儿,就这一个啊,你明明知道自己有那种病,你还...你还!”
这下岳母没拦住,岳父直接冲了过去,冲着梁良又是一脚。这个和黄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男人,用最原始的手段发泄着自己的愤怒。
“对不起。”梁良说。
但没人会说没关系。
开场的见面并不友好,以至于后来饭都是分开吃,尽管梁良极力想要讨好岳父。
夜里梁良睡在卧室的地板上,水笔睡在床上,这是难得的休息时间,也是梁良和水笔总结的时间,这是他定的规矩,每天都要反省改进,争取一点也不露馅。
“梁先生,今天真是对不起。”还是水笔先开口,她显然对自己的父亲殴打梁良一事心有不安,也许是害怕梁良一走了之。
“都说了我是专业的。”梁良翻了个身,“明天我们去市集上逛逛,顺带让我露个脸,让他们知道我是你丈夫。”
“恩...”水笔的声音又小了下去,像是受惊的猫咪一样。
“不用怕,有我呢,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梁良说,“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完成。”
“恩。”水笔说,这次声音坚定,如果梁良转身,就会发现她正侧着身子看着自己,“我相信你,梁先生。”
气氛沉默了几分钟,梁良发现自己根本睡不着,因为在车里睡了一天,现在亢奋的不行,但氛围尴尬的不行,他从来没有和妙龄少女睡过一间屋子。
“能问梁先生一件事吗?”水笔还是开口了。
梁良嗯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去当一个小偷呢?”水笔问。
梁良沉默了,感知到沉默的水笔慌张的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么私人...”
不过却被梁良打断了,“不,没事,我可以回答你,因为我会开锁。”
“开锁?”
“就是开锁,所以去当小偷了,因为有一技之长,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一技之长或者多计之长的人是最没用的。”梁良陷入了回忆,他更像是对自己说而不是一个回答,可即便如此,水笔仍然在认真的听,“我小时候特别崇拜我爸,他什么都会,木工活,电工活等等等,我就想,我长大以后也要像他那样,做一个什么都会的人,可是长大以后,我才知道,会的越多,就表示混的越差,需要各种各样的活来养活自己,那些什么也不会的,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们不用学这些就能养活自己,所以在我看来,我一直把一技之长当成贬义词,它意味着你需要专门去学一门手艺才能活下去,多么残酷。”
“有道理呢。”水笔说,“你的想法很特别,和别人不一样。”
“和别的小偷不一样吧充其量也就是。”梁良自嘲一番,“这次结束以后你会去医院接受治疗吧?”
“不知道,我的钱不够了。”水笔说,“与其那样,我倒是想去世界各地。”
“环游世界吗?你一个人?”梁良问。
久久没有回声儿,梁良翻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水笔已经进入梦乡了,长长的睫毛微微跳动,呼吸均匀有致。
“恩,挺漂亮的。”梁良说,然后躺着睡觉。
第二天一早,岳父还是不理梁良,不过从岳母那儿得到消息,今天恰好是赶集的日子,三天一次,街上会全部都是人。
梁良拉着水笔的手就走。
他们上街就发现所有人都在偷偷的观察,很快他们确定梁良就是那个把艾滋病传染给水笔的那个城里人。
有一个小孩跑过来撞到了水笔,她刚要蹲下来摸摸他的头,结果被一个老乡直接抱走了,是逃跑的那种。
“没事。”梁良拍拍水笔的肩。
渐渐的他发现自己和棉花在这条街上走的畅通无阻,原来是人们都很刻意的距离他们半只手臂的距离。
梁良感觉有点过分了,不应该这样,他倒是脸皮厚,一边的水笔已经不敢抬头,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牵着他的手,任由他牵着走。
“你饿了吗?”梁良想缓解一下水笔的情绪,她没有回答,头低低的埋着,“走,去面馆吃饭。”梁良不由分说,拉着她走进一家面馆。
事故突变,老板娘是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光看脸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市井小民的样子,一见到梁良和水笔,她就猛地跑了出来,将两个人拦在外面。
“二位您放过我吧,你们要是来了,我这面馆还用得着开吗?”老板娘声音大的很,人们本来就是在关注梁良和水笔,这一下全部人都围了过来。
梁良看了一眼要哭了的水笔,她下意识的把手攥紧,梁良能感受到那股劲道,她的手里全部都是汗。
“怎么就不能开了?我们进来吃碗面怎么了。”梁良心里突然就有一股无名火,和岳父一样,是无能产生的。
“吃面可以,我给你们打包一碗行不?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今天你们吃碗面,明天就没人敢来我这儿了。”老板娘揶揄的说。
“不行,我今天就要在这里吃。”梁良也火了,他觉得这太过分了,艾滋病根本不会因为吃一碗面而传染,这些人只顾自己丝毫不理会当事人的感受。
“诶,你这就不讲理了吧?”老板娘眉毛一挑,“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周围的人开始骚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本质暴露无疑,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回家...”水笔细若游蚊的声音传到梁良的耳朵里,“我们回家...我不饿...”
“可是...”
“回家好吗...求求你了,梁先生,我不饿...我不饿。”梁良一扭头,就看见那张满是泪痕,眼睛通红的脸。
“让开。”梁良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然后泪腺不受控制,“都让开。”
人群没变,他的恶劣态度影响到了众人。
“大家对不起...我们这就回家...”水笔用恳求几乎是哀求的语气说,但被淹没在浪潮里。
“不是我说你,小笔,你看看你找了个什么老公,这么暴躁,还把自己给害了...唉。”老板娘摆出一副长辈的语气,居高临下的说,四周的人开始附和。
“不关他的事,是我...”水笔想要解释。
“怎么不关?我看啊,关你们两个的事!你们说说,围在这里,我怎么做生意?我看小笔你是老乡,才奉劝你几句,你怎么就不听呢?”老板娘的语气让梁良作呕,他曾经问过自己的老爹,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让人讨厌的人。
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有那么多,遇到一个就少一个,不好吗?
他现在想,这是错的,不会少,永远不会。
“滚开。”梁良用这辈子最大的声音,他是一个小偷,习惯了偷偷摸摸,这次,他不要那样了。
没人理他,这点他知道。
梁良用随身携带的钥匙,狠狠地戳进手心,不一会儿,鲜红的血就流了出来,水笔吓到了,一动不动。
她今天受到够多的伤害了。梁良想。
“你们知道艾滋病怎么传播吧?”梁良冷笑着举起手,血顺着手掌流到了胳膊、衣服,白色的衬衫被染红,“再不让,我今天让你们都他妈和老子一样得这个病!”
最后一句他是歇斯里底的叫着,头发都不停的摆动,额头上的青筋鼓起来,随时会爆炸一样。
场面混乱了,但这一切与梁良和水笔无关,他们如同见了鬼一样快速跑开,老板娘更是摔了一个狗吃屎。
梁良笑了,他指着老板娘,水笔也笑了,两个人站在那里,笑得特别开心,水笔的泪痕还没干,笑容还挤出了没流干的眼泪,滑稽。
这一切都如同慢动作一样,路人的奔跑,他们的笑,以及,血掉落地上,发出的声音。
这件事没有结束。
梁良一直以最好的道德标准来评判他遇到过的所有人,所有的人都应该是接受过良好教育,总体素养高尚,社会体系完备的新时代的文明人,然而他一直被自己待的大城市迷了眼睛,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等到意识到的时候,水笔家的门已经被堵住了。
一群老乡说要给一个说法,这是一个平缓和平安逸到等死的镇子,当然最后一个谁也没说,不过他们心知肚明,决不能任由一个能随时随地割破手用血可以传染的这种手段来威胁镇子里的人的艾滋病人。
这话太过拗口,梁良当事人都听的一愣一愣的,更别提水笔的爸妈,也不知道是谁打的口号,他们通过水笔的口详细的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然后岳父拿了一把铲子朝梁良走了过来。
梁良知道这事肯定会让水笔的爸更加对自己恨之入骨,可没想到会拿出铲子来,他在脑海里权衡应该自觉的走出去还是挨一顿铲子时,后者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事干的到像是个爷们儿,懂得保护女人。”
梁良那一刻把所有的形容美好的词汇都过了一遍儿脑,受宠若惊,心花怒放这些成语已经不足以形容他内心的喜悦,这种被年长的男人的认可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最好的荣耀,况且岳父此时身份不同,梁良就像是一个当了许多年的卧底终于被警方认可一样,他差点喜极而泣。
但岳父拿着铲子走到他前面的举动他还没弄明白,直到这个老男人对着铁门挥舞着铲子叫他们滚时,他终于笑了出来,就像是看见一个剑客拿着绝世好剑,正与世界上最大的反派对决一样。
其实说到底,这就只是一个老父亲护犊子的样子啊,还有点蛮横不讲道理,但自己心里暖啊。梁良想,他应该认可了自己。
他还记得师傅曾经在开锁的时候跟他说过一个比方,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王国,里面有自己的领地和要守护的公主,虽然这几句话他后来原封不动的在某个烂俗的青春小说里看到过,一字不差,但也不能阻止梁良忘记它,就在此时此刻,梁良觉得就是这个时刻,那个笨拙滑稽挥舞着铲子的老男人,他的国是这个家,他的公主呢?
梁良扭头看向了身后站着的水笔和水笔妈。
他开始有点理解他为什么一开始要扇自己耳光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角度,自己已经入侵了他的国,还把他要守护的公主处于危险状态。梁良就像,他喜欢把思维放远,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有了自己的国,有了自己要保护的公主,直到那一天来临,他会如何去准备呢?
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放弃做一个小偷。梁良有那么一瞬间的一瞬间的一瞬间的一瞬间想到了这个,然后没敢继续。
岳父那边的“战斗”已经步入尾声,人们开始离开,咒骂着老头子不讲道理,是个莽夫,后者回敬给他几铲子风,于是这场闹剧以安静收场。
老头子好像不是,他大笑着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快乐,一把走过来搂住梁良的肩膀,“走,今天高兴,吃晚饭,一起!”
酒足饭饱,饭桌上梁良和岳父谈了很多,动情时他还哭了起来,还是岳母叫他别哭了,一大把年纪了,成什么样子。然后全家人都笑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觉得自己好像就成了这个家里的一员,就好像他一直注意着水笔的脸,是笑意浮现。
“今天谢谢你。”水笔躺在床上道谢。
“谢谢你。”梁良说,“我已经很久有没体验到和家人一起吃饭的感觉了,真的特别棒,你不觉得吗?”
“恩。”水笔回应,“我们明天就走吧。”
“为什么?”梁良不解,“这正好是一个好的开始,怎么突然要走?”
“因为我要去医院了。”水笔轻声说,生怕第二个人听到,“我这几天身体已经开始不对劲了,能感受得到,我原本是打算再也不去医院的,但是我得遵守约定,努力治病。”
“为了谁?”梁良问。
“为了父母和我自己。”水笔说。
“诶,这就对了。”梁良很高兴水笔有这个想法,“也不枉我来这一趟啊。”
“也为了梁先生你。”水笔又补了一句。然后气氛陷入了沉默,梁良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不过他知道一向害羞的水笔此时见自己没有接话,肯定脖子都羞红了。
“咳。”梁良尴尬的咳嗽一声,“恩...,天色不早,赶紧睡吧,明天早点去城,我陪你去医院。”
第二天水笔告别了父母,她没跟他们说什么,只是说回去工作,在路上的时候梁良和水笔聊了很多,从小时候到长大后,就像是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直到进了城。
之后水笔进了医院,梁良有时间就回去医院看看他,更多的时候是在家待着。
这件事对梁良来说已经告一段落,水笔答应给他的钱他也没拿,这之后他尝试着去找一份正经工作,但四处碰壁,不是学历低就是他自己觉得工资低,甚至连房租都交不了,无奈之下又干起了老本行。
不知道是谁的原因,他的或者别人的,反正他有过改邪归正的念头,但被无情的碾碎。
他原本会继续过着以往的生活,直到一天晚上的一个电话。
是教他开锁的师傅。
“梁良啊,你快跑吧,我报警抓你了。”师傅说。
“不是?您说什么啊?咋了?”梁良特别懵。
“别装了,我知道你干的勾当。”师傅那边说。
“为什么啊?”梁良欲哭无泪,“师傅不带你这么玩的。”
“废话,我前几天回家看见家里门锁被弄坏了,一看技术就知道是你,我就你一个徒弟,你小子,偷东西偷到我家来了?”师傅破骂。
“不是,我也不知道那是您家啊。”梁良一拍脑门,感叹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小,“不对,那您干嘛又叫我跑啊?叫我跑您当初就别报警啊。”
“当时气不过,报警了。”师傅那边说,“现在后悔了。”
“得嘞。”梁良抹了一把脸,感情冲动是魔鬼这话还真没错,想着,门就被敲了。
“有你的快递。”
“好,来了。”梁良大声回应,然后急急忙忙拿上该拿的东西,从窗户上跳了下去,他住的一楼,外面是一个高低槽,直接能通到另一条巷子里,这也是他选择这儿的原因,就是为了防止有一天遇到这种情况。
警察找上门了。梁良问候了一下师傅的老母亲,直接躲进一条巷子里,此时警察已经冲了下来,眼看着全部都要过去时,梁良的手机铃声猛地响了起来,暴露了位置。
“追,站住!警察!”一个带头的警官直接冲了进来。
“我傻吗我站住。”梁良一边跑一边摁下了接通,是他老爹打来的,“喂?爹,你可把我害惨了这次,有啥事。”
“莫啥事,就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也该回来了昂。”
“就这事?”梁良喘着粗气,“好,我下次一定回来。”
后面的警察越来越近,梁良后悔自己没练跑步了。
“什么叫这事昂?”老爹的声音说,“这回家能算小事吗?”
“行行行。我先挂了,没话费。”梁良把电话放进兜里,面前是一堵墙,也就是说是死路,不过也算是活路,梁良猛地一跳,小时候爬树的功夫发挥了作用,跃了过去。
墙后面有一对小情侣在约会,男的正要吻上女的时候梁良跳了下来,他咳嗽一声,继续往前面跑去,小情侣吓得惊魂未定,紧接着又从上面跳下来了警察。
“你们...”警察走了过去。
“亲嘴不犯法吧...”男的因为害怕声音都变得抖了起来。
“你们有没有看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跑过去?”警察问。
“有,有,往前面跑了。”男的赶紧指了梁良跑路的方向。
“赶紧回家,晚上不安全。”警察走的时候还留了一句。
“徒弟,你跑掉了没有。”电话那头是师傅。
“托你的福,应该跑掉了。”梁良呼呼的喘气,比跑了一千米还要累。
“我这也不是一时气愤嘛,啊,你听我说,我问了一下警察,你要是被抓了,数罪并罚,起码是五年以上,你得赶紧跑,躲躲风头。”师傅说,“你去火车站,找辆黑车去外省躲躲,没钱找我,我给你。”
“行。”梁良看了看自己的方位,距离火车站只有几个公交站的距离,他走了两步以后,突然停了下来,“不行。”
“哎呦,别行不行了,赶紧走。”师傅那边比他还急,梁良在心底疯狂问候师傅,这不没事找事吗?要真的被抓了,那就是死在自己人手里,冤的不行。
“走之前我去医院道个别。”梁良说。
“你道什么啊?以后道不行吗?真的没多少时间了,你这次跑了,他们很快就会在火车站附近加强人手,到时候全城都知道你的样子,你想走都走不了。”师傅说。
“我能有今天怪谁?”梁良回了一句,那边顿时沉默了,梁良缓和了一下语气,“没事,师傅,你报警本来就是对的,道别不能挑时间,它来的比什么都突然,就像现在,那我更要去了,这样才有意义。”
“那我不管了,反正我也问心无愧了。”师傅说。
“您本来就问心无愧,我就算被抓了,也会像孙悟空那样,坚决不说我师傅是谁。”梁良转了方向,他叫了一辆计程车。
医院门口晚上有警卫值班,好在现在梁良的通缉令没有下来,他整理一下衣服和因为剧烈跑动的喘息。
晚上来医院的一般都是救护车,像梁良这样正常的人是会被询问的。
“诶,干嘛的?”一个值班警卫走过来问。
“看人。”梁良说。
“砍人?”警卫操着不熟练的普通话。
“看人,探望病人。”梁良解释,“我老婆。”
“登记一下吧。”警卫把册子拿了过来。
梁良轻手轻脚的走进病房,他本只想静静的看水笔一眼就走,结果没想到轻微的声音都把她惊醒了。
“梁良?”水笔坐了起来。
“还没睡啊?”被发现的梁良摸了摸头,找了个凳子坐在水笔病床前。
“睡不着,痛。”水笔现在的面色已经很白了,呈现出病人的样子,和原来比相差太远,宛如两个人。
“我要走了。”梁良说。
“去哪里?”水笔用大眼睛看着他,他能从里面看到很多情绪,最多的是慌张。
“去别的城市。”梁良隐瞒了自己被警察盯上了这件事,其实他知道第二天水笔肯定会从新闻上知道自己的事,但现在他只想多瞒一会儿。
“这不是我找了份工作嘛,然后去外地考察,还会回来的,你放心,回来了我肯定第一时间看你,还给你带土特产。”梁良握住水笔露在外面的手,纤细但是无力。
“恩...”水笔轻声答应,气氛又陷入了沉默。
“梁先生。”水笔咬了咬嘴唇,“谢谢你,如果我的病真的好了,我...能嫁给你吗?”
梁良愣了一下,马上露出一个笑容,“能啊,你病好了我还想追你呢,这么漂亮一个大姑娘,我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噗嗤。”水笔笑了。
梁良也笑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卡你拿着,密码八个八。”
水笔疑惑的看着他,没有拿。
“我爸妈给我娶媳妇儿的钱。”梁良故意把卡收了回来,说,“拿不拿?不拿我给别人了。”
水笔一把抢了过去,攥在手里,死死地。
“小样。”梁良揉了揉水笔的头,“那我走了。”
“要回来。”水笔说。
“管他的什么病。”梁良起身的时候弯下腰,狠狠地用嘴吻住了水笔的嘴唇,他伸了舌头。
水笔眼睛睁的大大的,回过神来以后一把把梁良推开,“你疯了!你知道你这么干很大几率会被传染吗?”
“只是有几率。”梁良说。
电话又响了起来,梁良接通,是师傅的。
“道完了吗?赶紧去火车站。”师傅催促梁良。
后者对水笔眨了一下眼睛,水笔也眨了一下眼睛。
他从病房出去,撞到了一名医生,那一刻他的心莫名其妙的停止跳动了一下。
火车站外面没什么人,梁良突然想到,大半夜的谁会开黑车去外省?
他意识到自己被师傅骗了。
短信提示音响起,“徒弟别去火车站,我身边全是警察,叫我那么说的,他们在蹲你,对不起。”
“没关系。”梁良回复。
梁良看见不远处有两个人朝自己跑过来,他知道那是便衣,他也懒得跑了,心理上还是身体上都是。
该做的他都做了,他的国现在没什么遗憾了。
水笔的国呢?她的国现在是什么样子,自己是不是存在于她的国内呢?以前他对这件事从不怀疑,直到刚才,不久的刚才。
他撞到的是艾滋病的专科医生,道歉以后和他攀谈了起来,关于艾滋病他了解到了很多。
有一条,他记得特别清楚。
“先天自身本来就携带艾滋病毒?别开玩笑,这种案例全世界都不超过十例。”
也许...也许...便衣把他摁在地上的时候,他想,自己怎么就撞上了那个医生,怎么就和他攀谈了起来。
也许水笔是第十一例呢?
警察把他送了上了警车,开往警局。
他不知道,所有的答案只有亲自去问,但这一切都要等到五年以后了。
还有回家,他终于还是又一次骗了父亲。
现在,她的国阳光明媚,他的国支离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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