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母亲 | 夜来手机声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4-05-06 10:3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八期【母亲】

    虽然过去了十多年,但我清楚地记得,在我高血压病确诊并住院治疗,出院的那天晚上八点半,她给我打来了电话。      

    年复一年,夜复一夜,起初我还不觉得,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这夜间来电的铃声准得就像定时闹钟一样,而且没有一个夜晚间断。她的声音温和,说的话千篇一律:让我不要抽烟,不要喝酒,多晒太阳,适量运动,荤素搭配,早睡早起等等。——这让我有些厌烦。

    有时候话多一些,多半是因为妻子去在南方工作的女儿那里,我独自一人留在家里,她在电话里吩咐我,千万记得明天上午去她那儿,她做的菜让我端回去,一碗蒸肉,或酥肉,或鸽子汤,骨头汤,老母鸡汤;或者是鲈鱼鳜鱼,黄鳝泥鳅,也有地米菜,地连皮,黄花苗,马齿苋。——这又令我十分感动。       

    她,是我的母亲。        

    那时候我和母亲没在一起住(自从上高中住校到结婚成家,我很少回母亲的家)。我弟弟经商失败,把房子卖了还账,就搬去和母亲在一起生活。除了给母亲送些她需要、或者是我觉得她需要的东西,我很少回去。        

    母亲八十七岁了。八十七年的生命历程中,经受过许许多多的伤害和打击,也许我父亲和我外婆的去世还在其次,我弟弟的长眠,才是对她最大的打击,因为我弟弟是她最疼爱、最喜欢的儿子。那一年她八十一岁。        

    我从小体弱多病,而且脾气急躁,而弟弟却和我完全相反,身体健康,性情温和,小时候还获得过我们那个地区(就是现在的地级市)乒乓球少年单打冠军。可万万想不到,肺癌却偏偏找上了他,不仅癌症,还有慢性支气管炎,肺气肿、慢阻肺、肺大泡,医生说他的肺就像一张破烂的薄纸。对于我的母亲,这不啻晴天霹雳。        

    母亲把我和妹妹叫到一起,心情沉重,恳求似地说:你弟弟、你二哥得了这个病,你们能出钱的,就拿出来一些来。母亲倾其所有(只差卖房子了),虽然她很久前当过纺织品公司、百货公司和商业大厦的经理,但那时候收入低,她又不收受职工的礼物,所以没有多少积蓄。        

    弟弟的女儿在武汉工作,他就住在女儿家里,在一所名气很大的医院治病。治疗期间,从不出远门的八十岁的老母亲也跟到武汉,怀着一丝强烈的希望,在孙女家帮助弟媳照料弟弟,还给他熬制阿胶、人参等汤药。我去看望母亲和弟弟,他正在进行化疗。吃的西药副作用很大,食道和口腔溃疡,以至于每个夜晚都不能入睡,侧躺在床边,床下放着痰盂,半张着嘴巴,让源源不断的口腔粘液流到痰盂里。        

    在那些日子里,母亲脸色悲戚,寡言少语。没事可做时,都在弟弟的床边椅子上呆呆地坐着,失神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我去的第二个晚上,心疼地说:“妈,你去睡觉,我来陪他。”        

    母亲佝偻着腰,蹒跚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母亲的手机号。我蹑手蹑脚走到母亲的房间,她愣了一下,悲苦地惨笑一下,说:“看我这记性,还以为你在深圳。”        

    我急忙走出房间,站在门外,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一年后,给弟弟治病的“名医”说,已经竭尽全力尽力了,实在没办法。病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玩什么就玩什么。这等于说没有任何希望,彻底放弃治疗。        

    人还在,希望就在。弟弟又转回家乡的医院,说起来还是保守治疗,实际上是等死。又苦熬了一段时间,弟弟病危的那几天,目光呆滞的母亲每天都守在他的床前,我知道她的心在流血。        

    毫无希望的期待。那绝望的一刻终于到来。我的一位朋友、也是弟弟的主治医师,悄悄地对我说:“不行了,就在这二天,抓紧准备他的后事吧。”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成现实。      

    更何况母亲十几年前因为心肌梗死,心脏停搏,昏迷不醒,经过及时和紧张地抢救,才重启心跳,苏醒过来。我非常担心耄耋之年的母亲,遭到“老年丧子”这致命的一击,而过度悲伤,身心崩溃,驾鹤西去,立刻在住院部的心内科给她办了住院手续,开了间病房,以防万一。      

    晚秋的那天上午,饱受病疼折磨的弟弟停止了心跳和呼吸。母亲悲痛欲绝,眼泪都流干了。当我把弟弟的遗体抬下楼去,回来拿东西,看见母亲还坐在病床边无声地抽泣。她干瘪羸弱的身体几乎蜷缩成一团。忽然,她身体一歪,在倒下的那一刻,我抢上前去,一把将不省人事的她抱住,一边大声呼叫医生,一边火速送到急救室里。        

    接着医生对母亲进行抢救。        

    慌慌张张又魂不守舍地忙了整整一天,到夜幕降临,母亲的病情稳定了,妻子来换我休息。        

    刚进家门,手机突然响了。我心里一惊,“祸不单行”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生怕是妻子或者医生说母亲不幸的消息。急忙看手机显示的号,是母亲打来的。她听见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你回家了吗?累了一天,早点睡觉。”       

    放下手机,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久远的往事历历在目。好几个阿姨对我说过:三四岁时,正在上幼儿园的我得了急性脑膜炎,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暮春,母亲心如刀绞,背着快要昏迷的我,和幼儿园的阿姨一路狂奔,把我送到医院救治。       

    我又想到,十一二岁时得了结核,双肺的结核像蜘蛛网一样密集,住院治疗半年,出院已是初冬。母亲背着我回家,我张大一双无精打采、病态恹恹眼睛向外望去,到处凄凄惨惨、冷冷清清,说了声“好冷”,母亲又把骨瘦如柴的我紧紧地抱在温暖的怀中……         

    弟弟去世以后,母亲一人住在诺大的房子里。

    这个房子里,曾经一起住过老少四代十几个亲人,热热闹闹,欢声笑语,现在搬走的搬走,死去的死去,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显得空荡荡、冷清清、阴森森。我和妹妹怕她孤独,更害怕再出现意外,想和她一起住,或者让她到我们那边住。       

    我和妹妹对母亲说:我们俩个,你愿意和哪个在一起住都行。       

    可是,母亲坚决不让我们陪,也不和我们一起住,不容争辩地说:“我不给你们添麻烦,哪里都不去,就住在这里。我也八十多了,离天远,离地近,对于生死无所谓。”        

    我父亲和外婆都在这个屋里去世,弟弟临终前,也在这个屋里住过。母亲虽然不说,可是,我和妹妹心里都明白,她相信这屋子里有晦气,怕我和妹妹也沾上了晦气,让平静安稳的生活支离破碎。在她的骨子里,还保留着古老先人们的迷信和忌讳。        

    但我和妹妹还是不放心。不仅仅因为她六十八岁的时候,心肌梗死,差一点点与我们永诀(当年探望她的叔叔阿姨都撒手人寰,她活到现在就是一个奇迹)。还有八十岁以后,她的视力越来越差,眼睛里黄斑变性和白内障,不论远近和大小,看东西都模糊不清;她的脊椎更糟糕,从身后看,脊柱成了S形,行动迟缓,走路困难;年轻的时候,她身高一米六五,现在萎缩得只有一米五几。        

    但母亲很固执,哪里也不去。她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对周围的环境和邻居太熟悉了。这个院子里,有她的朋友,还有二个是她的“发小”,她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说笑,过得很开心。

    母亲常常对我说她过去的事情:那时候非常穷,父亲(我的外公)是个“脚夫”,靠给别人长途挑东西来养家糊口,但是远远不够;母亲(我的外婆)也只好帮有钱人家洗衣服、做临活,补贴家用。

    一个“发小”家境比她好,父母作小生意,卖些针头线脑的东西,每天都有零钱花,一起上学的路上不停地吃零食,就是没有多余的给她,她看得直咽口水。

    另一个“发小”是农村的,家里穷得叮当响。上学期间,常常在母亲家里混饭吃,喝麦麸煮成的糊糊;她俩还经常逃学,在河边草丛里捡鸭蛋,给眼瞎的奶奶吃。学校放假了也不回去,那怕冬天睡竹板床,也要和我母亲挤在一起。

    母亲十二岁时天翻地覆,解放了,农村斗地主,分田地,她们三个小女孩参加学校组织的宣传队,走一百多里路到偏僻的山区,给苦大仇深的农民演戏。她们三个人互帮互助,形影不离。长大以后,号称县城里的“三朵金花”。

    快一个世纪的深情厚谊,母亲不愿意离开她们。       

    出身贫贱,历经磨难,母亲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强。我和妹妹给她请过几个阿姨住在家里,倍伴她,照顾她,但都被她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辞掉。说给阿姨的钱,还不如自己买些好吃的东西。其实,她并不小气。她做不动的家务活从不叫我和妹妹,而是请蹬三轮的中年妇女,无论拖地洗衣晒被子,每次都给人家一二百元。        

    我开玩笑地说:“妈,你真舍得,五十块钱足够了。”           

    她却说:“人家比我更辛苦,更需要钱。要同情弱者。”        

    就这样,母亲一个人住在那个“家里”。        

    天长日久,有一天我忽然想到,正常情况下,夜里八点半左右,是一天之中最闲暇也最无趣的时候,饭后散步的已经回家,睡觉又没到时间。母亲可能是因为晚上感到孤独寂寞,甚至有点紧张和恐惧,才给我打电话。于是我每天吃罢晚饭就去陪她,说说话,聊聊天,打发时间,我以为这样她就不再到八点半给我打电话了。

    然而,等我从她那里回家后,到了八点半,她又打电话来了。        

    她关切地问:“你回家了吗?”        

    我说:“从你那里出来,就回家了。”        

    她欣慰地笑了笑,温和地说:“那就好。早点睡觉。”        

    我不觉得这是多余的废话。        

    有时候我遇事不顺,难免心情焦躁,语气不好,但她从不计较。

    新冠疫情防控放开后,我和妻子就感染了,发烧三十九度五,自己把自己关在家里七天,靠着布洛芬缓释胶囊,三九感冒灵颗粒,乙酰螺旋霉素,蛇胆川贝枇杷膏,居然抗住了病毒的侵袭,慢慢地好了。

    母亲心急如焚,每天要打好几次电话仔细询问,晚上八点半的那一次依然如故。有一次她在电话里伤感地再三叮嘱:“给你买了制氧机,你多吸一会儿。等病好了,到我这里来,营养心脏的药也给你买好了。”

    我听得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等我痊愈后,恰巧妹妹从外地回来,又把母亲给传染上了。我觉得母亲危在旦夕。因为一是年纪大了,二是有严重的心脏病,没有打一针疫苗。我担心她躲不过这一场劫难。

    我几乎是每隔二个小时就给妹妹打一个电话,问母亲的情况。偶尔听到母亲在她身边说话,虽然声音很轻微和镇定,但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无奈和悲凉。

    在生命最危险的日子里,母亲也没有忘记每晚八点半给我打电话,但声音是妹妹的:“老妈叫我问你,还好吗?”

    我说:“一切都好。”

    没等我说第二句,妹妹就把电话挂了。

    我不能再等了,决定就是再感染一次,也要把母亲送到医院治疗。病床也联系好了,但到了门口,她死活都不开门,说是不能把我再传染上。        

    她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塑料瓶装的中药(就是她在电话里说的营养心脏的药),用酒精喷洒塑料袋,从窗户口扔出来,说里面是西洋参,枸杞子,干山楂和黄芪,用开水泡了喝,是心脏的加油器。——她知道我心动过缓,每分钟的心率不到五十次。        

    我隔着玻璃窗子望着母亲,她哀伤的眼神,好像要与我永别。我心如刀绞。

    也许是我母亲福大命大,她康复了!       

    “母亲在,家就在”,尽管这个家已经凋落得残缺不全了。虽然装修一新,宽敞明亮,但在我的眼里,母亲总是那么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母亲就是你的活佛》:一个年轻人非常信佛,离开相依为命的母亲到远方去求佛,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心中的佛。一位高僧对他说:“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当你在回家的路上走到半夜,敲门投宿的时候,如果有一个人给你开门时赤着脚,那个人就是你要找的活佛。”结果,只有他的母亲赤着双脚为他开门。        

    我的母亲岂止给我一次开门?她把一生的爱怜、牵挂和希望全都给了我和我的弟妹。我的母亲,就是我的活佛!我从不信佛,只是想从和尚或沙弥的角度来解释,我把母亲放在无可替代、至高无上的位置。        

    有多少回了,我放下手机,站在窗前,外面夜色沉沉,我仿佛看到了母亲那瘦弱、佝偻、踽踽独行的衰老的身影。脑海里会浮现一首古诗;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远远不能表达我对母亲的感恩之心。   

    我只有一个希望:无论我身处何方,每一个夜晚八点半,我的手机都会准时响起。

    苍天保佑,在母亲百年归山之前,我不能倒下。

    2024年5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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