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往事

作者: 遊歩者 | 来源:发表于2018-05-06 23:13 被阅读129次

    (一)

    英子夫人已经不在人世。听闻这个消息,初雁发现自己出奇地平静。没有悲痛或感慨人生无常,也没有丝毫解脱之感。

    “我很抱歉。”她几乎有些木然地对由纪说。由纪,曾与她无数次在夏日的庭院中挖过蚯蚓、捉过萤火虫的儿时玩伴,此刻身着藏青色的夏季和服,缓缓向她鞠了一躬。由纪的和服纹面素净,发髻干净利落,乍一看去有些英子夫人的影子。初雁看不见她的脸,但仿佛能看见那脸上的淡漠神情。

    由纪直起身,安慰似的轻声说,“没关系,都是两年前的事了。房间整理好了,还是当年卢先生和小姐您住的‘栂尾之间’。”

    初雁默默接过钥匙,随女侍穿过回廊。盛夏的京都多的是桑拿天,路上的石子都能给烤化。但走在风鸣馆内,木地板的温度和触感宜人得令人怀念。中庭里的枫树似乎比记忆中的更繁盛了些,石灯上的青苔泛出湿润的深绿色,传来一袭凉意,平息了旅途中的燥热。

    初雁的行李袋已由小童提前送进房间,女侍问她是否在旅馆内用晚餐。她摇头,不,不用了。女侍轻轻退了出去。她拉开纸拉门,蝉鸣从遥远的地方冲了进来。

    距离上次住在这个房间,该有七年了。上次留宿的记忆和之前在这里度过的每个夏天重叠起来,细节大多已经模糊。初雁环顾四周,茶几上摆着一小罐一保堂的玉露。她下意识地走过去,往壶里倒了些茶叶,又从包里翻出矿泉水,灌进壶里。

    夏天喝冷泡的绿茶,好得很。她闭上眼,好像听到父亲略略自得的声音。记忆里,一块拼图归了位。

    (二)

    初雁没有开灯,房间里有些暗了。已经六点半,她还不饿,索性打算出去走走。前台不见由纪,她冲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点头笑笑,小姑娘在她身后柔柔说声“您请慢走”,是京都人那种不紧不慢的调子。

    出了门,一阵热浪袭来,没走两步,额头已经渗出细汗。她不禁皱眉,即便是最钟爱京都的人,大概也不得不承认京都的夏天过于难熬。她凭记忆沿小巷往北走,走过三五成群的中学生,走过街边拉家常的妇人们,走过已经打烊的榻榻米店,走过刚挂出“营业中”的成吉思汗烤肉店。听得人声鼎沸时,小巷暂时画上休止符,四条大道横在眼前。

    夹在如织的人流中,初雁毫不费力地找到自己儿时最爱的“丹波屋”。这家小店只卖酱油年糕,永远有一个老婆婆在面无表情地烤年糕,一个老婆婆在飞快地给烤年糕刷酱油。她要了两串,刷酱油的婆婆用海苔片包好烤年糕,递到她手中。

    她攥紧烤年糕,沿四条大道向西走,经过罗森时买了罐桃子味的啤酒,一直走到四条大桥边。桥头有小年轻在弹吉他唱歌,四条大桥总有人唱歌。

    初雁走下河堤,避开成双入对的情侣,挑了块空地坐下来。天黑了,她突然觉得不那么热了,鸭川欢快地淌着。

    所以,为什么还是回到这里了呢?

    为了做研究?她自嘲地笑了笑。父亲去世前是日本古典文学的教授,但她选择日语专业绝不是为了继承家学。京都对她来说像一团迷雾,父亲去世后,她曾许愿要斩断和这个地方的一切联系,大学填报志愿时却还是神使鬼差地报了日语系。读到研究生,那团迷雾又引她往深处走,研究方向成了日本近现代文学和民俗学,最近刚通过的论文选题则以川端康成的《古都》为引子,探讨1961年前后京都人的心境。[1]

    回去看看吧,整天泡图书馆得换换脑子,对你来说或许是好事。导师对她说。

    现在回来了,回到京都,回到风鸣馆,回归酱油年糕的熟悉配方,回味鸭川边的夜色。啤酒见底,她打了个桃子味的嗝,反倒有些糊涂了——自己到底是想研究1961年前后京都人的心境呢,还是想研究年年到访京都的父亲的心境呢?还是那个曾像母亲般温柔对待父亲和自己的女人的心境呢?

    (三)

    她失眠了。

    一早从上海出发来京都,身体明明很乏了,脑子里却还像有齿轮转得飞快,停不下来。初雁在床上翻来覆去,被自己弄出的声响搅得心烦意乱,索性睁开眼,瞪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第一次在这间屋子里失眠是6岁还是7岁的时候?她睡得迷迷瞪瞪起来上厕所,瞥见父亲卧室的门半开着,榻榻米上的被褥平整,完全没有睡过人的痕迹。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爸爸?她细细地唤。月色穿过薄的纸拉门流进屋子里,一地清冷。

    她把头蒙进被子,浑身僵硬。不敢开门,怕门外守着天狗,那长鼻子鸟嘴的妖怪,父亲同她说过的。也怕角落里笑容诡异的人形娃娃,怕她再探出头时,那娃娃就会笑着踱过来,对她施奇怪的法术,把她变成一块踏脚石(也许父亲就在这屋子里,只是自己没注意到呢?)

    但这些念头都不及心中那时隐时现的黑洞可怖——万一父亲不要她了,就和几年前,母亲不要他们俩了一样呢?明天被人发现了她该说什么?她能回家吗,会被卖到什么地方去吗?今后该怎么办?

    这些巨大的白色问号惊雷一般在她脑海中炸响,混杂着红鼻子鸟嘴妖怪和人形娃娃的碎片。褥子湿乎乎的,像蛇的皮肤。她尿床了。

    她在迷糊中听到有人进屋,闻到父亲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掀开被子一角瞥见他的背影时,天已经发白了。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父亲转过身,眼神里先是惊讶,随后充满内疚。他一把抱起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囡囡不哭哦,隔壁还有其他客人睡觉的。爸爸回来了,爸爸不好……

    爸爸不好?初雁闷闷地哼了一声。本以为早就忘却的对父亲的复杂感情,在这间屋子里重新发酵起来。

    那当然不是父亲最后一次夜不归宿。她再大一些的时候,便明白他是去找英子夫人,这风鸣馆的老板娘。不,现在该算是前老板娘。

    英子夫人住在风鸣馆北面的上柳町,走过去不过五分钟。初雁记得第一次去她家的情形。

    那年她8岁,由纪10岁。小时候,暑假一眨眼就过去,但每一天似乎又很长。父亲白天要去大学的研究室查资料,研究室里不能大声说话,也不能跑来跑去,她嫌闷,便要求自己留在风鸣馆。风鸣馆少有他们这样一住就是一两个月的客人,没什么同龄的玩伴,还好有由纪。

    由纪是英子夫人的女儿,至于她父亲是谁,初雁不得而知。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其他朋友,每天初雁父亲一走,由纪就兴冲冲跑到房间里找她。两个人腻在一起,一晃就是一天。

    那一天,她们在风鸣馆玩捉迷藏。大多数客室住了人,不能随便进出,好在风鸣馆有两层楼,每层七、八个房间,足够她们耍。初雁钻进一个空客房的壁橱,只听得由纪拖着脚跟走路的声音越来越近,隔着壁橱门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屏住呼吸,空气安静了两秒,由纪猛地拉开门,“就在这儿!”一个一脸得意,一个一脸狼狈,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几秒钟后,一个年长的女侍冲进房间,急得直搓手。“哎哟我的小姐,求您安静点,饶了我们吧。”她压低声音对由纪说。由纪吐了吐舌头,询问般地看了初雁一眼,初雁耷拉着脑袋,跟她出了风鸣馆。

    两人垂头丧气地在街上闲逛。“去我家吧。”由纪踢着石子,突然说。

    “什么?”

    “去我家啊,离这不远。妈妈在家,不过应该没关系。”

    “哦。”

    由纪家也是两层楼,外观和风鸣馆看上去差不多。

    “我回来啦。” 由纪推开门。

    “欢迎回来。”先传来的是英子夫人的声音,轻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初雁看着她从二楼翩然走下。真漂亮的人儿啊,她心想,原来英子夫人在家也穿和服。

    “哎呀,小雁儿也来啦。”

    “夫人好,打扰了。”初雁绞着手指头,有些怯怯地。虽然见过英子夫人好多次,在父亲不在场的时候和她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可以吃棒冰吗,妈妈?”由纪穿过前厅,朝厨房走去。

    “那帮小雁儿和我也各拿一根吧,好吗?”英子夫人笑眯眯地侧过头,“小雁儿能吃棒冰吧,红豆牛奶味的。”

    初雁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点点头。

    棒冰冻得很硬,刚拿出来就结了一层白霜,但牛奶味很浓,确实是好吃的。初雁和英子母女并排坐在后屋廊下,一只天牛从庭院深处飞起,扑棱一声落到她们脚边的台阶上。

    “好吃吧?”隔着英子夫人,由纪探出头问她。棒冰化得快,眼看快要滴到身上,初雁忙着吮吸棒冰尾端,只顾得上连连点头。由纪脆脆地笑,扬起脸说,“妈妈自己做的,秘制配方!”

    “一天只能吃一根哦。”英子夫人的声音轻柔,听上去像个大姐姐。

    由纪先吃完了棒冰,突然越过英子夫人,一手拎起天牛的触须在初雁面前晃来晃去。“大虫子!可怕吧,哈哈哈。”初雁倒是从小不怕虫子,把吃干净的棒冰棍子往边上一搁,伸手捏住天牛的壳就往由纪那边推回去,“你才怕大虫子。”

    两个孩子嬉笑着倒在英子夫人怀里。英子分开她们的手,轻轻取出那只不走运的天牛,放回台阶上,“再闹下去的话,大虫子要被玩坏了哟。”

    由纪顺势翻了个身,平躺在英子夫人腿上,“妈妈,小雁儿晚上可以和我们一起去看宵山吗?”

    宵山是京都最热闹的祭典——祇园祭的前夜庆祝活动,到了晚上,市中心要封路,巨大的山车和山鉾要开上街巡行。初雁知道,她在附近的街道见过居民们装点山鉾,它那么大,上面的纹饰那么华丽。但是前几年父亲都没有带她看过祇园祭,父亲不喜欢热闹。她咬紧嘴唇。

    “当然可以呀,我们一会去和卢先生打个招呼吧。”她听到英子夫人说,“浴衣的话,如果小雁儿不介意,就用由纪姐姐穿过的好不好?”

    由纪欢呼起来,“给小雁儿穿那件水蓝色牵牛花的吧!我可喜欢那件了,”她挠挠头,“就是个子蹿太快,没怎么穿就短了。”“妈妈想的也是那件呢,感觉小雁儿穿浅绿色的腰带好看,你那年一定要粉色的。”英子夫人笑着用手顺了顺由纪的刘海,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初雁跟在两人身后上楼,仿佛做梦一般。进到里屋,英子夫人捧出两件浴衣,一件是由纪的,棉麻本色作底,上面游动着或红或灰、深浅不一的金鱼。另一件是给她的,果真如由纪所说,素色底子上印着水蓝色的牵牛花,好看得不得了。

    英子夫人蹲下来为她穿浴衣,一层薄的内衬要穿在里面,浴衣的左襟要在上面。绑腰带的时候,她让她抬起手,双臂环绕她的身体一圈又一圈。一旁的由纪在衣服堆里手忙脚乱,翻出大人模样的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不时咯咯笑着。初雁有些恍惚了,这就是有妈妈的感觉吗?

    天微亮了,她叹了口气,翻身坐起来。

    (四)

    在京大的图书馆泡了大半天,初雁没读原本计划要读的文献,倒是玩儿一般,把保罗・克利(PaulKlee)的日记翻了一遍。川端康成在《古都》的第三章里写,千重子的父亲太吉郎请织布商宗助为女儿织一条自己设计的腰带,腰带的图案新颖华丽,是被克利的画激发出了灵感。克利是什么人?“据说是个抽象派先驱画家,他的画线条柔和、格调高雅,富有诗意,很能引起日本老人的共鸣啊。”太吉郎这么说着,兴奋地把画稿递到宗助手中。

    太吉郎还说,克利的画与日本古典书画的断片全然不同,别具一格。太吉郎为何如此欣赏克利?这是川端个人的喜好吗?还是说克利用色块和线条构建的抽象世界曾经跨越时间和空间,感染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日本人?克利的日记当然不会直接给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初雁只觉得画家敏感而童真,不自觉就把这本书翻到了最后。

    论文今天看来不会有什么实质性进展了,她伸了个懒腰。反正做研究向来如此,被感兴趣的问题牵引,读一些偏离既定主题的东西,看似做了无用功,但没准日后就成了理解一件事的关键。即使是绕一圈回到原地也没什么好懊恼的,毕竟离题的时刻已经带来了满满的快感。

    她收拾好桌上摊开的书,轻轻带上研究室的门。

    回到房间,女侍正从壁橱取出被褥准备铺床。看见初雁回来,赶紧将被褥放下,问她是否需要现在整理房间。请整理吧,离晚饭还有段时间,我也好补个觉。初雁边说着,余光扫到茶几上的瓷盘。浅浅的清水里盛了朵白色睡莲,花瓣中间还有几粒露珠微微滚动,看上去刚放上不久。瓷盘边有只信封,上书“拜启

    初雁小姐”。

    初雁抽出信纸,展开读起来。信是由纪写的。“初雁小姐,不知您明晚是否愿与我一同进餐叙旧呢?如果可以的话,请告知我您方便的时间,我会在宫川町的光琳预留座位。”

    信纸里夹了餐厅的名片,上面留了地址和地图,看上去走过去不过七、八分钟。这些京都人啊,从来不去超过十分钟路程的地方。她的嘴角向上挑了挑,沉吟片刻,问女侍道,“老板娘可还在店内?”

    “老板娘的外褂还在,晚些时候应当会回来。”

    “能否请您帮我给她捎个话?就说我明晚7点半有空。”

    “好的,小姐。”女侍应着,麻利地铺好床铺,行礼退了出去。

    初雁倒在床上,把脸埋进被褥里。自从决定重访京都,她就觉得应该找由纪好好聊聊,来了之后却好像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现在由纪主动约她,她一口允诺后又有些退缩了。她还记得七年前的夏天,又或许是从更早的时候开始,上初二的自己和看上去几乎已经是大人的由纪之间隔了一堵无形的墙,在大人们面前似乎一切如故,儿时的姐妹情浓却被两人私下里的冷淡浇灭了,那绝不只是因为少女的隐秘心思。现在她们可以坦诚地面对对方了吗?曾经在意的事情真的都已经过去了吗?

    夹在纷乱的头绪中,她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五)

    初雁准时到了餐厅,由纪已经在隔间坐下了。

    说是隔间,其实只是用屏风隔开前后坐席的半开放空间,并没有门。再往里走是开放式厨房,边上围着一圈吧台座。餐厅笼罩在柔和的木制色调中,墙面什么也没有贴。

    “不是生人了,就没挑太正式的地方。这是个家庭餐馆,说是居酒屋也行,都是住附近的人来。”由纪不紧不慢地说,或许只有初雁能听出一丝说一不二的调调,属于那个她曾经追在屁股后面跑的小姐姐。

    “嗯,挺好的。”她笑笑,脱去鞋履,坐到由纪对面的矮桌边。

    由纪穿了件绿色间杂浅灰的绢质和服,看上去很清爽。

    “有什么想吃的?”

    “你对这儿熟,你定吧。”

    由纪抿了抿嘴角,招呼老板娘模样的女人过来点菜。京豆腐,水煮京都野菜,主厨特选当日刺身,白虾天妇罗,味噌酱牛筋,茄子田乐烧,鱼西京烧,梅子茶渍饭……“由纪姐,菜够了吧?”“也是,总是一不小心就点多了,喝点什么?清酒可以吗?”看初雁点头,她向老板娘要了一瓶“古都”。“本地酒厂酿的,在外面不那么出名,不过我挺喜欢。最近出了夏季限定的大吟酿,清爽得很。”“好呀,很期待。”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每桌客人都在轻声低语着什么,和店内回荡的年代久远的歌谣交织在一起,听不真切。

    “好多年没见了,卢先生还好吗?”

    “我父亲六年前去世了。那之后想来拜访,却一直没有机会。”初雁不知不觉说了违心的话。

    由纪沉下肩,欠了欠身。“家母去世前常念叨卢先生,没想到多年前一别,竟是天人永隔。”

    “父亲走之前叮嘱我来拜访的,是我不好,劳夫人记挂了。”

    由纪摇头,“这么些年,你也不容易啊。一转眼都是大姑娘了。”

    “由纪姐才是,我都快认不出了,乍一看还以为是夫人呢。”

    服务生过来斟满酒。两人碰了碰杯,一丝儿时的亲密无间正缓慢地复苏。

    “不得已啊”,由纪又喝了一口,“我妈出事的时候我在东京,大学毕业之后不想回来,找了份给时尚杂志写稿子的工作,又交了男朋友。那时店里一下子没人照料,本想关掉算了。老一辈的员工都劝我回来,想想,还是回来了。”

    “谁说不是呢,我也没想过会走我爸的路,到头来还是要研究日本文学。”初雁自嘲般笑了笑。

    “你啊,从小没事就抱本书看,日语又说得这么好,研究日本文学我可不奇怪。”

    由纪的酒杯很快见底,初雁为她重新满上。“哪有,主要还是为了理解这京都,这祇园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吧。”她装作不经意地说。

    “哦?”由纪挑了挑眉毛,“所以你父亲和我母亲……你也都知道了?什么时候?”

    “小时候多少有些感觉吧。大部分是我爸去世以后,在他日记本里看到的。”

    “也是,卢先生看上去不太会讲这些事。我妈妈倒是和我说过一些,在你们不再年年来风鸣馆之后,断断续续的。”由纪眯起眼睛,“我都不乐意听,大概是她太想找个人说说了吧。”初雁静静看着她,等她又喝了一口酒,接着说下去。“我妈说她认识卢先生的时候是冬天,你觉得她给我起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日语的“由纪”与“雪”同音,看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皱起眉头,初雁憋住笑接道:“由纪姐毕竟是冬天出生的嘛,我爸才过分呢,给我起名字的那天日记里抄了一首恋歌,‘初雁发鸣啼,思人之音仅一声’。”

    “自闻彼声后,吾心惑之悬中空,物思不止沁慕情。”由纪接着背下去,“古今和歌集里的吧,上中学的时候学过。”

    “说什么初雁这名字好听,可我明明是夏天生的啊……”初雁一脸苦笑。

    “敬我们缺心眼的父母。”由纪又举起酒杯,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别光顾着聊天,多吃点。”她给初雁夹了一只炸虾。

    “由纪姐,所以英子夫人原来真的是艺伎吗?”

    “嗯,年轻的时候在祇园甲部[2],但自打我有记忆开始就在经营风鸣馆了。你父亲的日记里写到什么了吗?”

    “说他第一眼见英子夫人就被迷住了,在祇园的一家茶屋里,天飘着雪。年纪小一些的舞妓在前面跳舞,夫人在边上弹三弦。还说那是他第一次听人现场弹奏三弦,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有古韵。”这段内容,初雁几乎是滚瓜烂熟了。由纪放下筷子,若有所思。

    “明明是被派来做研究的穷学生,不知道为什么去了祇园。”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初雁小声补了一句。

    “可能是被导师带去体验真实的日本生活吧。那个年代,想理解京都的传统,还真得去茶屋和花街找。现在大概连茶屋和花街里都找不到了。”由纪叹了口气。

    初雁用筷子戳着碟子里的牛筋。父亲喜欢传统的东西,英子夫人也的确够古典。她的母亲也有英子夫人这样的古典美吗?母亲离家时她才三岁,家里没有留下母亲的照片,初雁唯一记得的不过是她一袭红裙的高大背影。彼时她侧身闪躲着竹竿上晾晒的层层衣物,一面牵着初雁疾步走出弄堂。一个初雁想不起面容的明艳的女人。

    “不过卢先生也真有两下子,我妈看人很挑剔的。”大约是察觉到初雁的恍惚,由纪打了个趣。初雁的思绪被拉回来,红了脸,赶忙接道,“所以由纪姐相信一见钟情吗?”“也许有吧,我反正还没遇上。你呢?”“我也还没有。”撞见由纪略带深意的笑容,初雁的脸更红了,“就是在想我爸对英子夫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啊。”由纪拿起酒杯啜饮一口,正色道:“我妈妈那一行虽是卖艺,到底还是阳春白雪,来茶屋的先生们说是欣赏,没几个真懂的。她大概也想不到自己的知音竟是个异乡人吧。”

    初雁摆弄着酒杯,迟疑片刻,试探着问:“也不知道该不该问,那由纪姐的父亲……”由纪刚往嘴里放了块烧茄子,看了她一眼,摆摆手笑道,“你不会以为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妹吧,你觉得我俩像吗?”初雁也笑了,自己细长眉眼,五官都淡淡的,是随了父亲;由纪浓眉大眼,颧骨略高,倒是有些欧美人的风情。忙说,“没有,只是有些好奇。”由纪又将酒杯喝了个底朝天,一只手支住脸颊,“其实我也不知道,妈妈从来不肯说。只知道她做艺伎时结识了一位吴服店老板,风鸣馆就是那人资助她开的,她从那时起就不再做艺伎了。”

    “我的父亲,说不定是做吴服的美男子呢。”由纪呵呵笑着,脸上红扑扑的,明显是醉了。初雁看着她垂下眼帘,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这不曾谋面的美男子,害我小时候在学校没少受人欺负呢……”

    (六)

    初雁全身浸在39度的水池中,长舒一口气。怎么来的大黑汤,她的记忆很不真切,只记得晚饭吃到后来,由纪和她都醉了。两人相互搀着踉跄走回风鸣馆,由纪又要拉她去大黑汤,那是她们小时候时不时要一起去的公共澡堂。大黑汤离风鸣馆倒不远,初雁记得自己说喝酒之后不能泡澡,但拗不过由纪一直笑嘻嘻地看着她……

    现在,蒸腾的水汽扑得满面都是,初雁清醒了过来。再扭头看看身边的由纪,一缕发丝从她松垮的头巾中掉出来,贴住潮红的面颊。由纪的头搁在池边,双眼直勾勾地盯住天花板。

    “由纪姐?”初雁用指尖推了推她的肩。

    “我没事。”由纪转头望向她,“我就是在想啊,女人什么情况下会决定一个人生养一个孩子。还没跟你说过吧,我在东京的时候怀孕了,当时的男朋友不想要,就做掉了。”

    由纪的声音在雾气缭绕中听上去轻描淡写,初雁默默咬紧嘴唇。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知道如何开口、应不应该安慰,只能等由纪继续说下去。

    “当时觉得没什么,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回到这里之后,却总在想我妈是怎么生下我的,明明知道只有靠她一个人。”

    “看英子夫人的样子,总觉得她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但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始终是不容易吧。”这两句初雁应得由衷,初到京都时心里的疙瘩,随着一壶酒和澡堂里的夜话,似乎已经慢慢化开了。

    “这世上还是有很多说不清的事啊。”由纪对着面前的雾气出神。“就拿风鸣馆来说吧,在东京的时候,总觉得应该让它新一些,就好比每天经过南青山时那些明亮巨大的落地窗。最后回来了,又觉得还是这老旧的样子好看。”她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站起身来,“我泡得差不多了,你慢慢来,我在外面等。”

    初雁吹干头发时,挂钟已经要走到11点,大黑汤快到关门时间了。她急忙往外走,瞥见澡堂门口收钱的大爷正微闭双目,靠在墙上打盹。大爷左侧挂着蓝色的门帘,右侧挂着红色的门帘,颜色都有些旧了。她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像是回到了久违的家中。

    走出大黑汤,由纪递给她一瓶冻牛奶,喝下去凉沁沁的,正是儿时的味道。她问她第二天有什么计划,又告诉她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可以去高山寺逛逛。

    “祗园祭,市内哪都人多。高山寺么,远是远了点,贵在清静。”由纪又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你在写的论文不是和《古都》有关吗,里面那个妹妹,是叫苗子还是什么的,不是就住在深山里?去高山寺在的那座山找找感觉吧,京都的山,都别有一番风味呢。”

    (七)

    公共汽车开得慢,初雁有时看看街景,有时观察着各色乘客,反正不赶时间,这样正好。待到沿路的人越来越少,房子越来越矮,车拐了个大弯,终于悠悠地进了山。山上的树生得高大,纵是七月的阳光也穿不透,只在地上洒落零星的光斑。初雁将手伸出车窗,山风是清凉的。

    车到山腰便不再往上开,寥寥几名乘客下了车,看上去都是本地人,不一会便消失在了初雁的视野。她顺着参道向前走,漫步山林,更觉得满山遍野都是直抵天际的神木。地面覆着厚厚的青苔,不小心踩到时软绒绒的。她没注意自己走了多久,直到看见路边一块有些年头的石碑上刻着“日本最古之茶园”,便知道已经到了高山寺的地界。

    再往上走几步,循着一截低矮的白墙,初雁来到一扇朴素的木门前。木门顶着青砖,上面铺满了青苔和叶屑,在细碎的阳光下泛出茸茸的金色。右缘挂着木匾,上书“栂尾山高山寺”,左缘挂了块小些的木牌,写有“石水院”,是高山寺的中心了。初雁向门口的僧人买了张入场券,那僧人一袭灰袍,慈眉善目地向她点点头,只是看不出年纪。

    石水院是高山寺境内唯一自开山祖明惠上人时期保留至今的遗构,里面自然有不少珍藏。初雁先去看了由纪极力推荐的鸟兽人物戏画,长卷上一一绘着拟人化的动物。有仰面倒在地上的青蛙边上围了一群神色关切的动物,有拿着芦苇杆追打猴子的兔子和青蛙,还有悬崖边捏着鼻子后仰跳进水里的兔子。初雁不时轻轻笑出声,为这些生动可爱的动物,也为古人的想象力。也许真像由纪所说,这正是日本漫画的起源。

    大约是淡季,石水院仅有两三位访客,等初雁看完藏品,偌大的院子只留她一人。庭院里的茶树郁郁葱葱,她踱着步,偶然撞见厢房里小小的善财童子像。那童子胖乎乎的,憨憨笑着,她也忍不住笑,笑得眉头心间都开了。再转到南缘,眼前霎时豁然开朗。向下延伸的缓坡种满了山樱和枫树,眼下正绿茵茵地迎风颤动,不难想见春日的烂漫和秋天的火红。廊下隐约可见清滝川,因着距离显得玲珑,像山中一条纤细的玉带。远处群山泛出深浅不同的青色,不时有鸟啼伴着水声,回荡在山谷间。

    初雁在廊下坐下,不由得想,千重子进山,在茂林修竹间瞥见妹妹苗子的背影时,是不是也是这般的震撼呢?她正冲着面前的景色出神,手边突然多出一盏茶,一回头,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倒不是他的面容,而是他宽大的僧袍。黑色的僧袍不知是什么材质织成,泛出玉器般柔润的色泽,在顺着廊檐流下来的光线里,偶或有蓝色光晕如水波一般漾开。初雁不觉讶然,一时说不出话。那人从僧袍中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初雁顺着修长的手指望过去,是个清秀的男子,面色被黑色僧袍衬得有些苍白。她发觉自己的失礼,忙垂下眼睛说了声谢谢,双手捧起茶碗。

    茶碗的黑釉中泛着些许褐色,碗沿的形状并不规则,触感如岩石一般。青山绿水已经模糊成背景,显得黑色茶碗质朴,黑色僧袍华贵,混合出一股奇妙的和谐感。初雁饮了茶,绵密的泡沫冲淡了入口时的苦,拉长了层次丰富的回甘。茶虽是热的,喝着却不燥,反倒像一剂抚慰人心的良药,熨平了她隐隐的不安。她将饮尽的茶碗放回手边,俯下身向那人鞠了一躬,抬头望进他的眼睛,如同一片叶子掉落深潭,在对方的黑色眼眸中漾起一圈微微的笑意。

    那人从身后抽出托盘,将茶碗放在上面,兀自离去。初雁盯住他僧袍下摆捉摸不定的流光发了一会楞,回过神来追出去,石水院里里外外除了她自己哪还有别人。她一路小跑到检票口,想向灰袍僧人打听那人,却见僧人耷拉着脑袋,竟然睡着了。

    (八)

    初雁一回风鸣馆便找来由纪打听黑袍男子。由纪觑起眼睛,饶有兴味地打量她,“高山寺我去了那么多次,每次碰上的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僧人,怎么你一去就能撞见年轻帅哥呢?”初雁窘得满面通红,急急地摆手:“不是由纪姐想的那样子……”由纪扑哧一笑,“哦?你哪知道我想的是哪样子?”她泡了壶茶,倒了一杯递与初雁,“看来这古都日日有新事啊。我是真不知道这号人物,不然你过两天再去寺里问问吧。”初雁定定地望着手里的茶,心头有如浪涌,由纪后来说了些什么,竟是全然没有听进去。

    她第二天一早便又出了门。前一天乐得悠闲的旅程,到了这一天竟漫长得有些无望。好不容易到石水院门口,初雁顾不得发丝被汗水浸得凌乱,径直跑到检票口。坐在那里的还是昨日的灰袍僧人,见到初雁,大概是认出了她昨天刚来过,显得略略惊讶。

    “冒昧请问一下,贵寺有一位穿黑袍的师父吗?”初雁一反平日的羞怯,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将那人的形象勾画了一遍。灰袍僧人张了张嘴,似乎更惊讶了。他低下头沉思了一阵,终于开口道:“敝寺的僧众是统一着灰袍的,但昨日确有一蹊跷事……施主若不介意,请随我来。”

    他领初雁进了院门,顺着曲折的回廊拐到一扇紧闭的屋门口,是她昨日不曾到过的院落深处。僧人推开门,这间屋子大约平时不怎么见光,一股灰尘的味道在空气中散开。屋内一整面墙都是壁橱,里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用绢布带卷好的卷轴、线装书和各色器具。

    “这是敝寺历代住持的私人藏品,平时一般不对外开放。”僧人一面说着,一面招呼初雁往里走。走出几步,他在一扇柜门前站定,从中取出几片瓷器碎片搁在掌心上给她看。“您也许能看出来,这是一只曜变天目碗的残片,镰仓时代的古物了,据说是中国福建建阳窑烧出的极品。”他一只手摩挲着碎片,喃喃自语般说道:“流落到敝寺也有大几百年了,昨天不知怎的,突然碎了。”

    初雁直愣愣地盯住那瓷器残片,感到一阵熟悉的气息将她包裹,随即又消散得无影无踪。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僧人手掌上的残片通体漆黑,但即使是在不见阳光的暗室,仍能隐约窥见闪烁着的蓝色光晕,动人心魄。

    (完)

    尾注:

    [1] 川端康成的《古都》于1961年10月开始在《朝日新闻》上连载,书名中的“古都”指的即是京都。

    [2] 祇园甲部、宫川町、先斗町、上七轩和祇园东并称京都的“五花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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