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美好

徐启明  陈薇薇

当徐启明在微信上跟我告白时，我的心情一时间变得很复杂。先是觉得不可思议，半个小时前我们还在饭店一起吃晚餐，我还跟他轮番吐槽了一遍最近的相亲对象，他也笑眯眯听我说着，怎么会转头就跟我表白，叫我别相亲了，跟他在一起。怎么听都觉得像玩笑话。

于是我放着没理。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他给我打电话，我嘴上说着肯定是来解释刚刚开玩笑的，但接电话的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我这颗胆小的心。我竟然不知道我究竟希望他的表白是玩笑还是真心话。

他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揭晓了谜底。

“薇薇，我是认真的。”

我跟徐启明认识十三年了，不说特别了解他，但总归是知道，他说他是认真的，那就真的是认真的。我更迷茫了，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讨厌你跟别人相亲，讨厌你那样在我面前说起别的男人。

我说，可你刚刚明明一边听一边笑。

他说，我只要待在你身边我就想笑。

徐启明开始鬼话连篇，信不得信不得，我赶紧把电话挂了。

要是我把徐启明告白这件事发到朋友圈，肯定有一大半的共同好友会在底下评论，终于啊，风水轮流转，扬眉吐气了！可能还会帮我支招，千万别直接同意啊，让他好好追追你，就像你当年一样！

有扬眉吐气的想法吗？或许有一点点，但更多的是失落，这份表白为何来得这样迟？

心动这件事是有期限的，我没有能力如此长久的喜欢你，你也没有魅力如此长久的吸引我。

还能在彼此身边当朋友，是知根知底这么多年培养出来的自在和默契。而这份突然的表白会打破默契，我还要承受更多一份的残忍，因为十年之前我想要的东西，你十年之后才给我。

太不公平了。

我认识徐启明的时候，我们刚上初一，他还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又高又瘦，成绩优秀，会打篮球，有遮住眉毛的刘海，非常清秀的一张白净脸庞。

如果不是他的篮球掉在我的脚边，我想我即便是知道他的存在，也没有勇气喜欢上他。我因为带着牙套，常常是淹没在人群中不敢随便扬起头的那个。那颗球就那么直直地闯进我的范围，停在我的脚边，我一抬头，对上那双好看的眼睛。

一切多像命中注定，可我那个时候太自卑，女主角的戏码安排不到我头上。

初二暑假，学校组织补课，我跟他分到了一个班里，十分幸运地坐到了他的前面。那时候我已经暗恋他两年多了，一句话没说过，他从不知道我是谁。

而关于他的所有事我都知道。

他一直是学校前十名，他和一个比我好看很多的女生在一起快一年了，他在年级篮球比赛中输给了初二八班，他又长高了一点点。

那时候的暗恋甜多过涩，知道他跟别人在一起反而让我安心，与自己相衬的女生站在一起，那就是他那样的人该拥有的人生。想想看，如果在他身边的人是我，看上去多半有些可笑。像现在这样有机会坐在他前面，这样就很好，我就已经能品出一丝甜来。

那时候，学校间开始流行传唱流行歌曲，最开始是《老鼠爱大米》，后来是《小薇》。因为这首歌我出过一次很大的丑。

我的名字叫陈薇薇。有天下午的自习课上，我突然发现桌子里有一封信，虽然模样长得像情书，但我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到我头上。我随意地打开，看到开头写着，你好，小薇，你有双温柔的眼睛，你悄悄偷走了我的心……

而这时我旁边一个男生用夸张地音调大声说道，“哇，有人给陈薇薇写情书！”一边说一边把情书抢了过去。

接着，他开始怪腔怪调地念信里的内容。

基本就是《小薇》这首歌的歌词。当他念到“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的时候，全班都开始大笑起来。

只有我在哭。

那个时候胆小到什么程度呢？

明明很生气了，不敢喊，不敢抢，就那么坐在位置上，头一直低下去，好像我才是犯错的那个。

这场闹剧终止在徐启明的一声大喊中，“别吵了，拿来！”他做了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一把抢过那封恶作剧的情书，然后三两下把它撕碎了。

正义感爆棚的他还冲着那个念信的男同学说了一句，“别太过份。”

我唯一感谢这场恶作剧的地方就是，让我跟徐启明成为了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前后桌的两个月里，我们聊了很多次天，聊的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总是傻笑，一笑就会想起自己的牙套，又会去伸手捂住。这种时候，他都会摆手说，没事啊，真的没事。

大概因为这些善意，我多爱了他很多年。

高中的时候，我们仍旧是同一所学校，不同班。他的堕落就开始于高一。最先而来的打击是失恋，初中的初恋女友没能跟我们考到同一所学校，开学没多久他们就分手了。应该就是在这时候，他开始学会玩电脑游戏，去网吧通宵上网。

我跑去他们班找他，十次有九次他都趴在课桌上睡觉。唯一那么一次清醒的时候，他也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我想开口劝他，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的，但又觉得自己很没立场。

理所因当地，他在高一的期末考试里排到了一千名之后。放榜的时候我在公告栏前看了很久，一直不敢相信，上面找不到他的名字。

那年寒假，我主动提出帮他补课，他拒绝了。后来开学的时候，他又来找我，希望我在学习上帮他一把。

我以为经过一个寒假，他自己想明白了。其实是，经过一个寒假，他又跟前女友联系上了。

终究还是爱情的力量。她说，你成绩提上去了，我就跟你复合。于是，他就来找我了。

没有女主角的命就算了，我还是那个苦情的女二。不够聪明的我，花了很多心思在给他补课这件事上，而他在所谓补习的时间里，大多数时候都在跟前女友短信恋爱。

得知他分手的时候，我的确是生出了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奢望。但是他对着手机痴痴傻笑的模样，彻底击碎了我的想象。

几个月之后，徐启明成绩有变好一些，但没能挽救他的爱情，他的初恋女友不但没有跟他复合，还跟他们共同的一个初中同学在一起了。

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聚在他身上的光像是突然全部散掉了，他变得很隐形。整个人消沉了下去。

那段日子，我常常去他们班站在后门偷偷看他。他也没趴着睡觉，只是常常发呆，在班里接近透明。

到了高二下学期，他突然爱上了跑步，每天晚自习下课只要去操场多半都能看见他。我就坐在操场旁的台阶上看他。

有天晚上，他照常跑，我照常坐在台阶上看他跑。他却突然跑到我面前停下了，朝我伸出手，“要一起跑吗？我看你跑八百米的时候很吃力。”

这一个瞬间和四年前他的球停在我脚边的那个瞬间，像是突然重合了。已经过去四年了，我眼睁睁看他跟同一个女生分分合合，然而还是喜欢他。直到如今，我获得了一次他朝我伸出手的机会。

那一天后，我们常常一起跑步，也一起聊天，有时还会一起吃饭。我早就摘掉了牙套，不会再笑着笑着捂住嘴巴，我扬起了头，也多了很多朋友。走在徐启明身边的时候，我们挨得只剩一个拳头的距离。

我想，幸福可能也没那么远。

我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计划。每跟他跑一次步，我就折一颗星星放瓶子里，等到折满99颗的时候，我就跟他表白，把星星瓶送给他。

在我折到第48颗的那天晚上，徐启明在跑步的时候，突然提出想要跟我交换跑步的歌单。我不肯，他就抢我手机，发现我只是单曲循环《遗失的美好》。

“还以为有什么秘密呢，这么不好意思，原来你喜欢张韶涵啊？”

我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我是喜欢你啊。

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每天晚上我们并肩在操场，耳朵里划过这句歌词，我余光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全是幸福的味道。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我生活中最亮的一束光，是所有事情的源动力，是我无端端发出笑声的唯一原因。

我是这样在喜欢着你。

星星折到第73颗的那天晚上，是他生日。

我买了蛋糕和他在操场的台阶上一起吃，他很开心地边吃边问我，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哦？

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岂止你的生日。

知道你最爱的球星，知道你喜欢喝奶茶店的哪款饮料，知道你最常去食堂的哪个窗口，知道你最喜欢的衣服牌子，知道你不开心时是哪种表情。

但我什么都没说。我想，只差二十多天了，等我把星星瓶给你， 我会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你。

星星折到第96天的时候，那天是周五，我们要一起回家。我打算作弊，周末的时候也折上两颗，等到周一就可以表白了。

可我们一走出校门，就看见了他的前女友。

她红着双眼站在那，徐启明呆在原地。只挣扎了大概十秒，他朝她走过去，甚至没有跟我说上一句话。

他们先是吵了几句，随后就拥抱在了一起。

他们的故事，结局总是拥抱。我的故事，总来不及开始。

美好怎么会被遗失掉，是我从来没机会拥有。

其实徐启明早就算不上耀眼了。他成绩非常普通，身高不起眼，打篮球也很一般。在整个高中，他完全不像是初中那样优秀美好的存在了。

可喜欢他这件事，仍旧使我自卑。

我甚至在想，还好差了三天。如果我真的表白了，他也真的答应了。可只要她一出现，他还是会朝她跑过去的。

就像他对我来说无法替代一样，她对他来说也是如此。

重新谈恋爱的他，不再去操场跑步了。我还是会去，一个人跑，星光也还是很亮，什么都没有变，星星瓶里的星星永远停在了96颗。

高考完的那天，他送了我一束花。中间是一颗很大的向日葵，旁边围了一圈蓝色的满天星。

他说，“祝贺你，你一定考得很好。”

我问他，“为什么送我向日葵。”

他想了想，“因为觉得你很像它，充满阳光。”

我看着他。

他一直没怎么变过。身高身材和长相，包括发型。口味也很专一，一直都喜欢初恋女友。但我变了，变得爱笑，开朗，也收到过不是恶作剧的情书，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被人捉弄也不敢动的小女生了。

我突然觉得，告诉他也没什么了。

我说，“你知道吗？如果我像向日葵的话，那也只是因为你是太阳。我只是在你身边，才是这个样子。”

他听完似乎并不惊讶。或许也是一早就知道的。我们身边共同的朋友都能看得出来，他作为当局者，又怎么可能一点感觉不到。

我犹豫了很久，那瓶未完成的星星要不要当成毕业礼物送给他。最后还是决定不要了。

毕竟，从头到尾，也只是我自己的事情。

只是我一个人的爱情。

后来大学，我们终于不再是一个城市，四年间都没见过面，最亲近的时候也就是在朋友圈评论底下聊两句。我交过两个男朋友，毕业后都没有结果。徐启明从来不在社交软件上提自己的感情状态，我也没打听过。

大学毕业之后，我选择留在大学读书的这座城市，广州。那年的十一月，天气微凉，徐启明突然也出现在广州，我们重新联系上，对往事只字不提，就是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偶尔约出去吃饭过个无所事事的周末。

我一点也不拒绝身边有可能的机会，相亲这样老套的事也时常发生。徐启明倒是一直没交女朋友，跟初恋女友在上大学没多久后就彻底分开了。

就这样一个寻常周末，一次普通的晚餐，然后我收到了迟到十年的告白，挂掉了一通让我心慌意乱的电话。

第二天是周一，我要上班，徐启明出现在我家楼下，手里拿着早餐。

我叹了口气，“你几点过来的？”

他揉了揉眼睛，明显地没睡好，“过来没多久，想给你送早餐。”他把豆浆包子递给我，“我还有机会吗？我想……追你。”

我接过早餐，审视着他的脸。十三年了，这张记忆里的脸还是没怎么变，除了是我曾经喜欢过很久的人之外，他其实没有哪一点特别。

但是他接着说：“我跑八百米比你快很多。”

我噗嗤一声笑了。

他乘胜追击，“周末一起看电影好吗？”

我喝了口豆浆，觉得挺甜，朝他点了下头。

那个周末，天气很好，但那场电影，我们只看了半个多小时。

因为邻座的人接了个两分钟的电话，他跟人家起了争执，两个人怼来怼去，引起周围更多不满，最后我干脆就直接走了，他随后跟了出来。

走出电影院，我们两个都没说话。我忽然想起那年暑假，他一声大喊替我解围的事，那时候他是盖世英雄，令我崇拜仰望。

我能明白，今天他出声制止那个打电话的人，是想给我更好的相处体验，也是想争取表现。但此时非彼时，现在闹到灰溜溜离场，只让我觉得难堪。

他很沮丧，“我给你丢脸了，对不起。”

我咬着没吃完的爆米花，没看他。

很久之后，他落寞地说道，“我觉得，我现在好像配不上你了。”

从谈婚论嫁的条件来看，的确是这样。他从上了高中，成绩大不如前，最后只上了个三本。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混了小半年，后来不知道怎么想的，十一月跑来了广州，两年过去了，工资只是我的一半。

“以前我觉得我配不上你，现在你觉得你配不上我。我们大概活该错过。”我把嘴里的爆米花咬的嘎嘣响。

我是真的过了爱做梦的年纪了。以前可以没有缘由地一见钟情，喜欢他整整六年，花多少心思都嫌不够。而现在他终于对我开口了，我却嫌他不够有能力，一直停在原地。

说起来，爱情其实从来都是现实的。为什么徐启明在很久以前没能喜欢上我，因为最初的时候他很耀眼，而我黯淡。

灰姑娘能跟王子在一起，是因为她本身就是公主。

徐启明沉默了很久，我咬爆米花的声音听上去很无情。

“我来广州就是希望可以看见你。毕业之后我换过两份工作，都很短暂，越来越觉得自己非常普通，做什么都没意义。那时候很认真地想了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还是想不明白，但我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你。可能因为没在一起过吧，觉得你对我的感情特别真实……和长久。那时候送了你向日葵，你说那是因为我是太阳。我后来想起这个对话很多次，有一天，我就突然下定决心买了车票，我很想来看看你。”

“但其实来之前你就知道，什么都已经变了。”我吃完了一整桶爆米花，抱着和我眼神一样空洞的盒子。

“是，我知道。但我还是想来，我不想放弃自己。跟你在广州这两年，我过得很踏实，也很开心。我知道你看我的眼神早就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但我觉得这种平等也很好。”

“那你又为什么要表白？我其实讨厌我用现实的眼光来评价和挑选你，那么多年，我就只喜欢你一个，我想保护你的。”我感觉很难过。

“我贪心，想要更多。我知道我做的还不够，没能让你觉得可以托付。但我还是有机会的吧，我继续努力，总还是有机会追上你的吧。”

他看着我，用一种小狗看骨头的眼神。

“你又想说你跑八百米很快的事吗？”我缓和下气氛。

“说了会加分吗？”

“不会，除非你能跑成世界冠军。”

“那……如果高二那年我会去跑步是因为你，这样可以加分吗？”我仿佛看见小狗正在舔嘴唇。

“胡说八道，那个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有关系。那时候我常常发呆，后来从窗户里看见你们班上体育课，每周二下午的第七节课，你还记得吗？我看你跑八百米总是落在最后面，叉着腰喘半天的气。我就想帮帮你，正好你之前也帮我补课。于是我就想着我先去跑跑看，练练好，然后再带你。后来没几天就发现你都在台阶上，索性就直接喊你一起了。后来，我们就一起跑了一个学期，你之后的八百米考试应该都很顺吧。”

“你跑的快有什么用，还不是跑向了她，终点又不是我。”

他呆了几秒，而后回答道，“你说的不对，她只是前半段，这一点我也不会否认。但往后余生，我希望终点是你。”

我感觉小狗要开始舔骨头了，我往后退了一步。

徐启明朝前一步，伸出手轻轻碰了下我的手，很快又缩了回去，“我现在明白了你那个时候为什么总是听《遗失的美好》，我现在真的可以很努力，不让美好遗失，你跟我一起努力，可以吗？”

我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但我开始不再跟别人相亲。

相亲总是在讲条件，你有什么，我有什么，你要什么，我要什么。当然都无可厚非，但如果还有机会稍微再童话一点，我想我可以为此努力一下。

次年2月份，春节。徐启明约我回家，到我家楼下接我的时候，突然神神秘秘地说要送我个礼物。

接着就拉开行李箱，拿出个透明的玻璃瓶，我看到瓶子露出一点点头的时候就有种不详的预感，如果是一瓶星星，我就原地爆炸……等到他全部拿出来之后，我没有爆炸，我开始原地爆笑。

哈哈哈哈哈哈！

是一整瓶用一百元人民币钱折出来的爱心！

我的天哪，直男送礼物这么雷人吗！

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不是……有这么好笑吗？”徐启明被我笑到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红地，“我折了很久好吗，俗气是俗气吧，但我觉得钱是一种承诺，代表我想把我的钱都给你，我想跟你产生这样的金钱关系！虽然这里面不是很多，我现在的能力也不是能挣很多，但我在努力了，非常非常努力，就……先请你收下这些！”说完像个战士一样，双手伸的笔直，将瓶子拿到我面前。

我收下了。

“你怎么知道关于星星瓶的事？”

“你QQ空间有写啊……唯一的一篇日志。”

妈耶，QQ空间是多少年前的玩意了，我早就不用了，里面居然还留着这种黑历史……可是，“我记得我有设置权限，不让人访问吧！”

“你只是设置了需要回答问题，结果那个问题就是问我名字是什么，我就输入我的名字，然后就直接进去了！你这个问题真的也太简单了吧！”

哪里是简单……我根本就只打算让你一个人看见而已啊。

我把钱收到包包里，然后突然有点紧张，“带这么多现金在身上，会不会被抢啊？”

“抢了我再赚！”徐启明豪气地牵起我的手。

“赚多少？”

“也不说多了，就赚刚刚够养你那么多吧。”

我回握住他的手，我想，从现在开始，真的可以试试一起努力。

往后余生，希望有机会，彼此就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