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气温下降,房檐上挂起了今年的第一波冰溜,路上没有积雪,风一过,掀起一阵干燥的尘土,打在脸上,似刀割。
忘记贴的对联,稀稀拉拉的鞭炮声,这个年,过的有些冷清。
如今,农村人流行往城市里迁移,有能力的,舍得的,几乎都走了,附近的亲戚没有多少了,再难体会到,一屋子长辈,磕头磕到头昏脑胀的感觉了。
九点,我跟哥哥吃完早饭,出发去拜年。
第一站,舅爷家,说是他家,寄人篱下罢了。
进了院子,哥哥刚要朝正屋走,被我一把拽住了,舅爷住偏房,是他人家用来放杂物的地方。
门上的玻璃被三条木板封死了,若不是妈妈说他在这里,我不相信这能住人。拉开门把手,入目,是摞的老高的化肥袋子,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秸秆。我跟哥哥左躲右闪地来到炕边,看到人生最悲凉的一幕。
蓝棉裤,绿棉袄,每年都这一身,早已布满泥污油渍,破败不堪。两手交叠在胸前,目光涣散,嘴巴微张,口水顺着嘴角流淌,鼾声不受控制地撞击着混浊的空气,舅爷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丝毫没有了当年不可一世的威风。
我们俩一个行礼,一个磕头,哥哥起来后,膝盖上的泥土怎么也蹭不干净。舅爷听到后,挣扎着要起身,奈何像个笨拙的蝉蛹,怎么也坐起不来,忙上前扶他,他哝咕了一句“都过年了啊。”然后大声笑道:“好,好啊”,拍了拍身边的土炕,让我们坐下,看着上面厚厚的尘土,我没坐。
我们在屋子里待了十几分钟,手脚还是冰凉,没有一丝一毫的热乎气儿,摸了摸土炕,同样也是冰凉,没人给他烧炕。
灵芝走了!
2.
舅爷有三个女儿,老大老二早已为人妇,为人母,远在天边,逢年过节都不回来,老三是他古稀之年荣获的至宝,唤作灵芝。人如其名,这女娃娃不仅人长得水灵,小嘴也很甜,一口一个姐姐,叫的我妈心花怒放。
“姐姐,这衣服我好喜欢”
“姐姐,你给我梳的头发真好看。”
灵芝身着小花裙,头顶羊角辫,大大的眼睛似乎永远在笑,妈妈摸摸她歪着的小脑袋,也笑个不停。
她年纪比我小,辈分却比我大,那时,家里有什么能送的东西都会紧着她,我穿小的衣服,多余的被子,这些别人家的孩子瞧不上眼的东西,她却摆在炕上一遍遍欣赏,舍不得穿,舍不得盖,那一尘不染的满足笑容,似雪域格桑花,轻飘飘的,总能落到我心坎儿上。
记忆里的画面,总是定格在一大一小两个背影上。大人身着工装,脚蹬军鞋,步伐尚且稳健,背脊也很挺拔,孩子还欢喜着摇摆父亲的手臂,笑魇如花。
灵芝从小就和舅爷生活在一起,我从未见过她的母亲。
有人说她母亲是个如假包换的疯子,早些年在外要饭,居无定所,四处飘零,常遭冷眼,被吐口水。舅爷也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所以看到睡在村头大坑里的女人,动了恻隐之心。
没有大摆筵席,没有震天鞭炮,只一个遮风挡雨的窝,一铺比黄土柔软的褥子,比夜空温暖的被子,仅此,足已。
舅奶嫁过来以后,整日被关在屋子里,对着墙上的印花镜子唱歌,外人进不去,她也出不来。小村上空早已铺满流言蜚语,女人心中却依旧纯良如初,不懂世态炎凉,不知人言可畏,只一心想着离开。
生下灵芝后,舅爷放松下来,她还是跑了,跑到蒙古地区的小山丘上,再无音讯。那里土地早已沙化,寸草不生,除了时常出没的饿狼和地下老鼠,鲜见活物,如若没有奇迹,她该是化作黄土地上的一具白骨了。
不过,每次问灵芝,她都说妈妈去采马莲花了。
也罢,也罢,或许那是她能给妈妈的最美结局。
3.
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儿,一个粗手粗脚的庄稼汉,我无法想象那些年他们爷俩是如何度日的。
第一年,灵芝太小,又买不起奶粉,只能厚着脸皮去刚生娃娃的人家讨奶。刚开始人家看他们可怜,或许会慷慨解囊,可同情经不住时间的消磨。舅爷陪尽了笑脸,抢着帮人家干苦力,终于把这漫长的一年熬过去了。
灵芝四岁那年,他卖了家里的两间土房,换了四匹马。
侄子看自己大爷无家可归了,忙接过行李,殷勤地忙前忙后。
侄子家是高房阔院,明砖亮瓦,舅爷昂首挺胸地被请进家门,住进了舒适干净的大瓦房,白天照旧放马,晚上回家有酒有肉。
可是邋遢窝囊的人到哪里都不会招人待见,尤其是初衷不善的隔辈亲人,自己亲生父母尚且难说,对待叔叔怎会尽心尽力。
这不,没舒坦多久,父女俩就从窗明几净的大屋子搬到了堆满杂物的小隔间,饭菜质量也是直线下降,自此以后,侄子和侄媳妇的脸上再难见到笑容。
眼看着,灵芝就到了上学的年纪,舅爷就这么一个珍宝,物质生活给不了最好,只希望能通过知识改变她的命运。
村里有一所小学,虽然设备、师资力量都不如市里,但是算数识字不成问题,而且离家近。
上了学以后,灵芝才发现,每个同学都是父母手心里的至宝,吃好穿好,零花钱管够,再低头看看自己,穿的是别人施舍的,吃的也是看人脸色得来的,更别提钱了。
她开始不爱笑了。
“听说你妈是疯子,你爸比我爷爷都老。”
“听说你和你爸赖在别人家不走。”
每次都是低头逃过,太过单薄的年纪,她无力反击,恨,在心底慢慢生根发芽,似地狱和光明交界处的曼陀罗华,噬血妖艳。
好在学没上几天,哥嫂就不让她去了,觉得浪费钱,倒不如打工赚点钱来的实在。
她也想过离开,去城市里打拼,可哪那么容易,哥嫂怕她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他们早就计划好了,就让灵芝在附近的小商店里做长工,每月发了工资留下一百,剩下全部上交,等她到了十八岁,就带着老爸一起嫁人,滚蛋!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
4.
商店不大,但人流不断,就灵芝一个长工,搬货,摆货,卖东西全靠她自己,店长是个中年大婶,只顾收钱,看着灵芝手脚麻利,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灵芝虽然累些,心里却舒坦不少,哥嫂的态度也日益好转。
这日,她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商店理货,货架刚填满一半,电话就响了,老板娘一边点头,一边看着灵芝,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撂下电话,“灵芝,快回家,你爸出事了。”
灵芝愣了一下,扔下手里的货,跑回了家。院子里围了一圈人,她挤开人群,看到老爸正躺在木板上,手抱右腿,蜷缩身体,不住地呻吟着,满脸满身的汗水、泪水,浸湿了身下的木板。是马受惊了,他从那车上跌落,摔伤了腿。
她不敢碰爸爸,瞪着惊恐的泪眼环视周围,找到了哥哥,忙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哥,你快把我爸送到医院去啊,他一定很疼。”院子里那么多人,哥哥面子有些挂不住,“不是我不治,他这腿就得靠养,大夫每天都会来给他打消炎针,没事。”灵芝似信非信地回到爸爸身边。
爸爸拍拍她的手,强忍着疼痛,告诉她自己没事,可她还是怕。在场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骨折去一次医院,怎么着也得一万多,说到底是心疼钱罢了。
大家搭手把人放到炕上,就散了,自己侄子都不想管,外人也不便多言语。
舅爷这一病,马也就没人放了,况且打针还要花钱,就被侄子卖了。陪了自己多年的马,平日里待它像对自己的孩子一般,宠着,护着,现在却连站起来阻止的力气都没有。他使劲捶了捶身下的土炕,老泪纵横,除了灵芝,他真的一无所有了。
5.
为了不拖灵芝的后腿,这几年,舅爷一直努力练习走路,到后来,仅一只破烧火棍做支撑,他就能沿着马路散步了,每次看到他一瘸一拐的背影,都觉酸涩。
唉,日子一天挨过一天,年年岁岁都相似,唯一的盼头就是灵芝。
那年,灵芝十八,正值花样年华,嫂子忙着给她张罗婚事。
明里暗里,嫂子没少打听,穷的不行,近的也不行,最后终于觅得“良人”,价钱也都谈妥。
灵芝知道自己早晚会走到这一步的,她也想带着老爸走得远远的,太早地品尝过世态炎凉,只想逃离,哪怕前方是新的陷阱,也甘愿沉沦。不过,她曾狠狠地对嫂子说过,我带着我爸走可以,但别指望把我卖了给你儿子娶媳妇,这些年我和我爸没白吃过你们家一口饭,我不欠你们的。
灵芝开始打扮自己了,高挑的身上永远挂着一身利落的黑装,锋利的眉毛,红艳的嘴唇,冰冷的眼神,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人们都说,灵芝变了,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也不善良了。她是变了,在马路上碰到我妈妈,她曾经最亲密的姐姐,她都视而不见。可这不怪她,从始至终都没人愿意站在他们爷俩的背后帮一把,她还是个孩子啊。
她结婚那天我也去了,新郎官长相普通,身体没什么毛病,就是个子比较矮,不过人家不嫌弃灵芝带着爸爸一起出嫁,喜宴上人人都说灵芝苦尽甘来了,舅爷也是满面红光,嘴巴咧得老大,露出两边仅存的八颗大黄牙,逢人便说谢谢。
可灵芝自始至终都未曾露出过笑脸,按部就班地敬完酒,就该出发了,上车前,灵芝走到嫂子面前,伸出手,“我当初说过不会让你得到我的彩礼钱,你忘了吗?”
嫂子尴尬地笑了笑,“灵芝,别闹,今天可是你的大喜日子。”说着朝新郎看去,“小光,还等什么,快带你媳妇坐车回家啊。”新郎也怕节外生枝,拉着灵芝朝婚车走去。灵芝像疯了一样死命挣扎,瞪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喊着:“我恨你们”。我想,当时的她,心里定是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了,新郎抱着,扛着终于把她弄进车里,紧接着舅爷也被大家七手八脚地塞进车里。
不敢犹豫,立刻发车,后轮使劲,扬起一阵尘土。车一出门,耳边就响起了鞭炮声,没人说去送一送,那地方太远了。
6.
后来,灵芝再也没出现过,舅爷却被送了回来。
灵芝终究还是没能成全所有人,她扔下老爸,自己逃了,没留下任何线索,走的干净利落。
新郎家把人送回来不说,硬是把彩礼钱也要了回去,不给就要砸他的家,灵芝嫂子气得胸口疼痛,手指颤抖,坐在地上哭闹个不停,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本来不想继续养舅爷的,奈何人言可畏,如果此时撒手不管,定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舅爷的日子更加难过了,侄子侄媳不待见,平日里除了想念女儿,就只剩下流泪了。这不,大过年的,屋子里都没一点热乎气儿,身边也没个人说说话。
可他还活着啊,哪怕是如此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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