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白色毛衣,戴着白色帽子,柔柔弱弱地坐在篝火的另一边。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很清秀的一个人,小巧的瓜子脸,布满坑坑洼洼的痘印。
他遥远的青春期,兵荒马乱的痕迹,就这么排兵布阵在脸上。
我看他的时候,他也正在看我。
我想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说,他觉得我喜欢他。
“你可真是自恋”,我不屑地打岔。我喜欢一个人才不可能被看出来。
“那你为什么打听我的星座?”男孩像抓到把柄般,追着我问。
“不过是找借口知道肖由的星座罢了。”我在心里默默的叹息。
谁知肖由突然插话进来,问道,“什么是星座?”
我被他逗的咯咯笑。他看我笑,也跟着笑,同时推推我,在我旁边坐下。
客栈的院子里,木头被夜色点燃,吐出红色的火舌,文艺青年在火光照耀下,聊《百年孤独》、聊《罪与罚》、聊柯本、聊流浪、聊孤独、聊信仰、聊冈仁波齐,而肖由说脏话,讲高利贷,黑社会、酒精、债务、棍棒、女人……
我专注地看着他,听他说话。完了全完了。我又忍不住开始笑。木炭烧起来,我的脸火热一片。他离我太近了,我担心他听到到锣鼓喧天的心跳。
那时我刚毕业,拿着父母给的钱,在各个旅游景点飘着,看起来潇洒,内心却很空虚。我原本已经习惯文艺青年的无病呻吟,以及那些矫揉造作的痛苦,可是肖由像一杯粗粝的酒,把我过去的迷恋衬托出荒唐的气质。我沉醉在肖由不做修辞的话里,我看他一眼,便觉得眼底有无数的烟花同时绽放。
那时路上的年轻人习惯打扮成吉普赛人的模样,或者穿冲锋衣把自己弄得风尘仆仆。肖由跟他们都不一样,他穿白衬衫,黑裤子,黑色带毛领皮衣,戴粉红色头盔。他眼神凌厉,总是混不吝地扫视大家,每次我都被他赤裸的目光,看得脸红心跳。
为了不错过他,我开始晚睡,并且习惯早起。
客栈的二楼,有个半开放的阳台。三楼的蔷薇花倾斜而下,装饰着悬挂在半空的白色椭圆形摇椅。摇椅边上,是一个白色的桌子,铺着绿色带碎花的桌布,上面的花瓶是我从市场买的,里面水养着一束尤加利果和银莲花,也是我买的。阳台靠墙的地方有一面书架,红的黄的白的书籍装点这一方小天地,我常坐在摇椅里研究肖由,他的星座,他的血型,他的八字,以及他……和我的未来?
我开始重温学生时代看过的黑帮片,再次经受暴力美学的刺激。在我的想象中,世间所有的浪漫,都比不过抱着心爱的人,坐着摩托车,从枪林弹雨间穿行而过。肖由便是这场幻想大戏的唯一男主角——一个黑帮片里放高利贷的帅老大。
我陶醉在无边无际跟摩托车有关的爱情想象中。每天一早,我的视线就像一个伸长镜头的摄影机,落在一楼的门洞。我等待肖由骑着他的黑色摩托车,像骑士一样驰骋而出。
肖由偶尔也会上二楼阳台。那时,我坐在摇椅上,手里装模做样抱一本书,有时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有时是《你好,忧愁》。一听到他走上来的脚步,我立马捧起我的书,把整个身体窝在摇椅中,像一张被钉在相框里的照片,从头到脚都僵硬得像标本,等他走过去很久我才想起呼吸,才想起兴奋到快要尖叫的快乐。
可是,肖由竟然邀请我加入他的探险。他问我,要不要去附近的山上玩。我看到他笑了,尽管那微笑在唇边稍纵即逝。
我当然说好,忙不迭地从摇椅上爬起来,有些害羞地捋头发。空空的摇椅传染了我的紧张,还在有节奏地,一下一下荡我的腿,配合着我“噔噔”的心跳。
我庆幸自己穿了新衣服。
那是遇到肖由时网购的,我还记得那晚我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亢奋挟持,我的身体先于我的心发现这份喜欢。我下单了一整套配得上他的装备,白色衬衫,黑色修身马甲,浅绿色工装裤,马丁靴。
我披了件黑色的大衣,便跟着肖由下楼,经过一面镜子,我发现我们俩好像一张电影海报,昆汀的《低俗小说》。我问他,看过这部电影吗?
他问我,昆汀是谁?
我又开始笑。我忘了,他不是文艺青年。我看着我扎成高马尾的头发,开始在心里盘算自己的造型,要不要去理发店剪个电影同款,然后再焗个油。
坐摩托车上山的那个下午,我幸福像电影里的女主角。山道狭窄,蜿蜒曲折,坡道很陡,旁边窄窄的护栏后面,就是万丈深渊。把视线抬高,有一团一团的绿树,有露出冰尖的雪山,有裙边一样围绕着雪山的白云,还有滑落山体的一道道碎石。
肖由的黑色摩托车嗡嗡作响,开得飞快,每个急转弯,车身几乎快挨到地面,我手指僵硬,死死地抓住后车座,怕稍一松手,就被粗砺的山路摩擦成碎片。
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肖由有护膝,有头盔,而我脆弱的头颅,就这么展示在铺天盖地的危险中。扬起的风很大,把我扎紧的马尾吹散,头发在摩托车的尾巴处张牙舞爪,像一个个小鞭子,打着我僵硬如水银的脸。
我整颗心都被害怕、幸福、激动、不安充盈着。
终于到了山顶,我站在肖由身边,看着远处的雪山一点点融化,白色的瀑布从腾云驾雾处倾泻而下,感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浩瀚。
面对如此炫目的自然,我感觉自己仿佛带着游泳圈,半漂浮在水中,我忘记了害怕,记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幸福里。
我笑着拍打肖由的肩膀,金光照在他身上,他耀眼地让我移不开视线。可这一次,肖由没有回应我的笑,他只是站在悬崖边,一脸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山的速度比上山时还要快。肖由突然踩紧油门,仿佛在演一场生死时速的电影。我感觉自己又经历了一场没有保护的蹦极,恐惧、刺激、尖叫在我的心里轮番滚动。糟糕的是,我痴迷于他散发的危险。如果这一刻,摩托车坠毁了,我们会像连体婴儿一般从断崖处坠落,多浪漫。我在心里猜测,这是不是幼稚男孩的恶作剧,为了让喜欢的女生紧紧抱住自己。
可我试了好久,始终无法张开怀抱抱住他。因为摩托车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我抓着扶手的手,丝毫不敢放松。怕松一点点就会被毫无保护地甩出去,头破血流。
后来,肖由把我放到客栈门前,自己又出去了。我紧绷一天的身体,才得以松绑,抖抖酸疼的胳膊,踢踢僵硬的腿,把它们从灵魂漫游中,拉回这个血液慢速流动的身体。
客栈老板下楼看到我,他问我怎么了,同时指着我的头发。
我跑到镜子跟前,发现我的帅气都被风吹偏了。而我竟然还顶着这样的发型,和肖由去烤肉店吃了饭。我一下羞红了脸,跑回房间,整晚不愿意出来。想睡觉,可我还是躁动情绪的俘虏,翻来覆去睡不着,折腾到凌晨3点,心脏还在为摩托车上那个人扑通扑通直跳。
我觉得自己病了,病入膏肓,应该起床去医院检查心脏。
早上公鸡才叫一声,我便醒了,看眼手机,不过早上5点钟。可是我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昨天的片段。肖由喜欢我吗?如果不喜欢,他为什么带我坐摩托车,和我一起去那座被神庇佑的雪山?如果他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对着我笑,要夸我的帅气。我们名字加在一起是天生一对,我们的星座也是90%合拍,他肯定也喜欢我,但是他又……
在被过度活跃的脑子折腾崩溃之前,我决定爬起来,裹着毯子去二楼的阳台。天光已经大亮,举目望去,尽是一片温柔的蓝。几团白云像淘气的小孩在玩游戏,一会组成个心型,一会组成个笑脸,一会又变成一张男人的脸,它们在逗我这件事上乐此不疲。
我研究白云正起劲,却听到“咚咚咚”上楼梯的声音,我突然意识到,肖由来了。不由得又僵直身体,期待他会制造怎样的浪漫给我。
他却说,他要走了,看到我在楼上,特地来跟我告别。
我愣住了,只是从摇椅上坐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嗓子被泪水塞住了。
他笑得很魅惑,揉揉我的头发便下楼了。我不由自主地跟他走了两步,脑子里翻江倒海的只有一句话,他要走了,他要走了,他要走了……
我的视线跟着他下楼,我望着他,他也回望着我。我看到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窄窄的河流,长长的银河。似乎一切都停止了,只是我望着他,他望着我。
“你不是一直好奇高利贷的生活,要不要去我家看看?”
他的话,仿佛我的指令枪,我又笑了,伴着眼角滑落的泪水说:“好”。
我小跑着回房间收拾行李,所有的未来在我面前缓缓张开:我看到我涂着魅惑的红唇,坐着他的摩托车,跟他一起收债;我看到碎裂的啤酒瓶,额头上渗出的鲜血;我看到罪恶的纹身,半夜的急诊室;我看到我的眼泪,我看到举着棍棒的混混;我看到临近的危险,弥漫的硝烟;我看到兵荒马乱,我看到另一种活蹦乱跳的鲜活人生……
要多浪漫,就有多浪漫。
要多刺激,就有多刺激。
肖由家住距离客栈100公里的寨子。去的第一天,我来不及休息,就陪着肖由去收债。我按耐住自己想用视频记录这一切的激动,坐在肖由的摩托车后座。同行的人也都骑着摩托,一幅电影里常见的那种混混打扮,大块头的肌肉,没受过什么文化教育的样子。
肖由家乡的寨子很破,到处是木头盖的房子,摇摇欲坠,贴着“危房”的标志。摩托车在寨子的石子路间穿梭,每一步都颠得我身体往前倾。肖由热乎乎的身体,让我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再次死死拽着身后的扶手。
去的第一家是一个独居的老人。肖由坐在屋子里的那张桌前,他的兄弟都在身后站着。我悄悄搬张椅子,坐在肖由旁边,老人也颤颤巍巍地坐着。我低头,看到老人的鞋子破了,露出里面破洞的袜子。好典型的影视人物啊,我这样想着,看向两人的目光更肆无忌惮起来,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屋子里每一个人的呼吸,以及笼罩在屋子里的戏剧张力。
去的第二家是一个中年人,一来就亲亲热热地给肖由递烟,说是今年生意赔了,让肖由再宽限一段日子。肖由没说话,只是和兄弟几人一起进屋,一字排开。我压住激动的心,往人群前面挤,一点不想错过所有精彩的剧情。
我看到肖由扇那男人几个耳光,我看到肖由拿起一把匕首,我看到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小指了。
我后退一步,慌到血流上涌,连带胃里翻江倒海。我顾不得礼貌,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大门,中午吃的鸡啊鸭啊鱼啊,全部都吐了出来。我看到地上的污秽,变成死去的食物,它们正在嘲笑我:
你不是最喜欢暴力美学吗?看,这场面多暴力。
我打着冷战,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我以为打打杀杀是个形容词,是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语言做出的特效。
可是在肖由的世界,打打杀杀是动词。
不知道过了多久,肖由带着一帮人出来,看我一脸菜色,问我怎么了。
我说家里出了事情,母亲突然来电话让我回去。肖由劝我,下一家更精彩,看过再走吧!我说来不及了,最后一班车就要开了。
肖由揉揉我的头发,说等我处理完家里的事再来玩。我低着头,身体微微抖着,一句话都没说。那双摸我头的手,刚刚还握着匕首。我顺从地坐他下属的车去车站,等那五大三粗的人走了,才一个人蹲在地上,捂着嘴巴尖叫。
车站里,毫无感情的女声,一遍一遍播报更新的火车时间表。风从遥远的地方,轰隆隆地来了,我缓缓站起身,看到树叶、塑料袋被风吹上天,我看到风吹散了乌云,太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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