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里有一片湖，倒映着整个天空。
A.我
我的外婆叫玉淑。听说这是玉洁冰清、淑德贤良的意思。
可看起来，外婆和这两个词不沾边。首先，她已经老得看不出样子。其次，她痴呆了。
她的记忆停滞在她十八岁。我想，那时她一定极爱美。
因为她不记得我们，但记得每天认真梳头。
用小指取一指甲桂花油，放在手心，用掌心的温度抹开，将手贴在发丝上，往后捋，一丝不苟。
1.玉淑
我的名字叫玉淑，玉洁冰清、淑德贤良。爹说这名字好，一听就宜室宜家。多么肤浅。
我不能随便嫁给一个只看我名字的人。我不能任由那些女人的手指点在我的名字上。
我要自己选夫婿。他会是一个温润如玉的人，就像莺莺传里的张生。即使他穷困潦倒。但我们一见钟情。
无论我叫什么，他都欢喜。如果我叫小花，就是他的阿花。如果我叫玉淑，他便笑着喊我阿淑。
B.我
外婆有一个习惯，喜欢坐在青石板街道上乘凉。
天晴的时候坐在门口。下雨的时候坐在门内。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一个大雪天，妈妈想给外婆换一个地方坐，躲避风雪。可外婆不愿意，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一样大哭大闹。无奈，妈妈只能找出最厚实的棉被盖在外婆身上。
几天后，外婆感冒了。挂着点滴，依然坐在青石板街道上，张望。
2.玉淑
郭家的蠢女儿取笑我。她说张生是不存在的。她说现在是民国，时兴西学。有学问的男人都时兴追求留洋的小姐。没人看得上一个叫玉淑的小脚女人。
气死我了。玉淑怎么了，小脚怎么了。总比她满嘴鸟语，天天来家里蹭吃的好。谁看不出她喜欢大哥。我偏要叫大哥早点上学，气死她。
我会一直等我的张生来。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哪，但他一定会来。
爹要给我说亲了。张生，你快点来。
C.我
外婆喜欢张望。一双眼直直盯着街道尽头，看着人来人往。
如果有年轻小伙子经过，她还会从头到脚地审视他。
有一次，她激动地站了起来，吓得经过的小伙子撒腿就跑。
郭家奶奶爱说闲话，总说外婆年轻时就是个花痴，现在老了，傻了，也还是花痴。
我问妈妈，花痴是什么。妈妈说，别听她瞎说。你外婆是在等一个人。
3.玉淑
郭大脚想不到，我真的看见了张生。其实我也没想到。
他从青石板街道上走来。穿过一树一树香樟的浓荫，伴随着碎金子一样的阳光，他走到我身前。他问我，小姐，你买头花吗？
多好笑。我正戴着一朵头花啊，宝石红的石榴花样。我对他说：你瞎啊，看不到我戴着吗？
他笑了。他说：是吗？我只看到了一位美丽的姑娘一直看着我。我的眼里哪里还看得到别的。
多轻浮。我应该扭头就走的。可我竟然挪不开步。他的眼睛里有一片湖，倒映着整个天空。
直到他叫我，我才从这片湖里出来。
他叫我把石榴头花取下来，换一支天青色的清莲。他说，这个好看。
不知道他说的是莲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我以前怎么不觉得莲花好看呢。
张生……我居然忘记了问他的名字。
D.我
外婆喜欢莲花，尤其是青莲。
她头脑还清楚时，会坐在青石板街道上绣莲花。绣在帕子上，绣在小衣里。
她甚至在外公的衣服破洞处，补了一块莲花图样。
外公不喜欢，硬要把这块布丁扯掉。他们大吵一架。外公气得搬到了我家。
妈妈去劝架。外公依然气得哆嗦，他说：她还记得，她还是忘不了。
后来外公气消了，搬回去了。外婆也不绣莲花了。
直到外公去世，外婆得了老年痴呆。
外婆又变回了十八岁，重新坐在青石板街道上，绣莲花。
4.玉淑
我的张生真的姓张。他叫张子良。子良，不就是我的良人吗？
他说他只是一个卖货郎，配不上我这样的小姐。他说他不该来见我，可就是忘不掉我。
我很高兴。他如果再不出现，我就要嫁给沈家的少爷了。
沈家少爷只来过我家一次，我却再也不想见他。他的脾气就像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可爹却很喜欢他，说要将我许配给他。我不愿意，爹就要禁我足。
我在后院门口的青石板路上等了好多天，才盼来子良。
我告诉他我也忘不掉他。我要他带我走。不管去哪，只要他在我身边。
他盯着我，再三问我是不是戏耍他。我望着他眼里的湖水，看到自己泪流满面地摇头。
他与我约定，三天后，来后院门口接我。
子良，我的良人，要在三天后接我远走。
E.我
我和弟弟打赌，猜外婆到底在等谁。
弟弟猜是外公。外公还在时，他和外婆其实是模范夫妻，一直和和气气。弟弟说，一定是外婆思念外公，一直在坐着等外公回来。
他肯定猜错了。因为他没见过外公和外婆吵架。没见过外公发怒时，外婆一言不发的样子。
我敢肯定，外婆不绣莲花，不是因为外公不喜欢莲花。而是因为她太喜欢了，喜欢到不愿意任何人不喜欢。
我理解这种感受。就像大家都喜欢王子时，我却爱上了小矮人。我不愿意别人诋毁小矮人，所以我干脆不再讨论这个故事。我告诉大家我不喜欢童话，我喜欢葫芦娃。
5.玉淑
我还是被沈世明抓了回来。他说我们已经互换了庚帖，我已经是他的妻。
可我不是。我随子良离开青石板路的时候，我已经发誓此生只爱张子良。我们走过西十街的古轩亭，住在府横街最高的阁楼，沉醉在大香林的花海。每一个片刻，我都想永远溺死在他的湖水里，不再醒来。
可沈世明说他来救我了。他凭什么。就凭一张纸？他做梦。
我恨不得永永远远只认得张子良一人。
可我的子良说，他要去从军。他要我等他一年，等他功成名就，来青石板路上娶我。如果他没来，他希望我忘了他，和沈世明好好过。
我的傻张生。你成不了将军，也还是我的张生。你要我等一年，我便等。就算是十年，我也等，我的心里永远等你。
F.我
我和弟弟的赌约很快分出了胜负。因为外婆等的人来了。
有一天，一位老先生走在了青石板路上。他一步步，颤巍巍地走来。偶尔一个趔趄，身边一位年轻人便扶他站上一会儿。
就在他们冲外婆走来时，外婆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走向他们，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我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然后一把扑向了——那个年轻人。
外婆说：“子良，你终于回来了。”
我走过去，想解救那个可怜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对我摇摇头，将外婆的手交到那位老先生手里。那位老先生也很激动。
他说：“是啊，我来晚了。我第十年才挣够回来的路费。阿淑，我回来啦。”
外婆看起来有些困惑。她摸上老先生的眼睛，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老先生说：“我也不知道。一觉醒来，就看不见了。阿淑，我对不起你。我来晚了。你怎么样，他对你好吗？”
外婆一连说了几个好，已经泣不成声。
她说：“傻子，才一年，你就回来了。你很好，你没骗我。我也很好。你看我天天梳头，等着你回来给我戴莲花。”
我疑惑他们话里的出入，看向那位年轻人。
年轻人苦笑道：“对不起啊，他早年间在战场受了伤，记忆出现问题。后来，上了年纪在家休养，又得了艾滋海默症。医生说这种病人，只会记得自己最想记得的事。”
我看着他们，心里发酸。老先生只想记得他要来接阿淑。外婆呢？她等了无数个十年，只想记得第一年等来了子良。
年轻人说：“我爷爷每天都说自己今年二十八了，已经十年了，该来接阿淑了。我们没办法，才瞒着奶奶找到这里。打扰了，实在对不起。”
我看着他道歉，不知所措。原来外婆的子良不仅没有如约回来，还有了别的姑娘。
我应该扭头去扶外婆走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挪不开脚步。
眼前这个人，他的眼睛里有一片湖，倒映着整个天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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