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咳嗽的老毛病犯了,咳得厉害的时候大半宿睡不成觉,天蒙蒙亮时才止了咳,勉强眯一会儿。
得病就得喝药,偏偏我是个“喝药困难户”。记得都五六岁了,我还咽不了药片。每次妈妈总要把药片用擀面杖捻成面粉状,放在小勺里,说尽好话哄我。我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牙关紧闭。没办法,她只能采取强灌。
爸爸帮助摁住我,妈妈趁机把药送到我喉咙根儿,再灌些水,强迫我咽下,再快速喂我一勺白砂糖。我含着白砂糖,边哭边怨妈妈。
长大了,还是服药难。就拿这次来说,我一周前就感觉到嗓子干痒难受,买药时,店员建议买点消炎下火药。我愁得喝不下,只象征性地买了一盒利咽口含片。
结果不管用,越拖越严重。最后,只好止咳药、下火药、消炎药一起服用。止咳药、下火药是中药,那种颗粒状的冲剂,味道可想而知。
喝药时,我要在旁边放几颗糖或水果,然后磨磨蹭蹭,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气魄,艰难下咽。
二
说起喝药,我最佩服我爸爸,从小他就被奶奶灌过各种稀奇古怪的偏方。长大了,老了,他的喝药史似乎从未断过。
农村人服药,大抵就那几样。下火要喝黄连水,腰酸背痛要服去痛片。
黄连水苦吧,我爸爸眼睛都不带眨的,脖子一仰,咕咚咕咚一碗喝光,跟喝一碗疙瘩汤没区别。
去痛片大小和衬衣纽扣相近,呈墙皮白,它的苦比黄连有过之而无不及。
农忙时节,去痛片常备在爸爸口袋里。
在地头喝药往往没有水。爸爸把药往嘴里一扔,嘎嘣咬碎,就着唾液就咽了。
我总怯生生地问:“爸爸,苦吗?”爸爸笑着:“这点苦算什么。”
“爸爸,等我长大挣钱了,我一定给你买世界上最甜的糖吃。”
三
后来,我去城里上学,工作,每次回家包包里都装几颗棒棒糖、牛奶糖、酥糖。他一样也不吃,直说太甜,太腻了。
我才发现,对爸爸来说,苦是生活的常态,甜他反倒不适应。
父亲那句,“这点苦算什么。”也总会在我脑海里萦绕。
比起生活的苦,劳动的苦,药味的苦对父亲来说的确不算什么。
我很怕看父亲的手,那是一种饱受生活磨砺的手,涩得如砂纸,五指关节肿大变形。
刚开始,我会给爸爸买几副棉线手套,让他干活时戴。
当我发现爸爸从来不戴时,很生气。我心疼他,也怨他。他总辩解:“戴着手套干活不利索,再说这新新的手套,戴完就烂了。”无论我说多少次没关系,破了再买,他始终都舍不得戴。在他眼里手套比他的手值钱。
我的爸爸就是这样卑微,有时甚至觉得可笑。他干活从不惜力,吃饭永远是最后端碗的那个,无论在家在外从没上过桌。
他特别像余华《活着》里的福贵,牵着一头老牛在田里耕作,不问收成。
四
如今爸爸老了,得了一场怪病。不说话,不干活,像个孩子,做好饭叫他,督促他换下脏衣服。
郭先生看不惯,说他也不算老(我爸爸今年60),这样伺候着什么时候是个头。谁家都养女儿,可谁家岳父像他这样,在女儿家常住着。
他甚至挑拨我,你爸爸没供你上过大学,没给你留下资产。
我得承认,我爸爸确实没有多大本事。
但,我知道,他是从心底爱我们(我和妹妹)的,尽管这种爱没有那么妥帖。
他是那个可以为我们倾尽所有的人,尽管这个“所有”其实没多少。
我也常和郭先生(我老公)说,他已经苦累了大半辈子,剩下的路就让他随性吧,不要试图改变他(郭先生常指使他干活)。
有时候爸爸也是我的药,一味用爱制成的苦涩的药。我从小自卑,懦弱,但我一直都坚韧地走着,因为我知道我的爸爸他需要我,我不能忽略他的感受。
就像我喝下的那味中药,虽苦涩却能减轻病症。药治病,爸爸治心,他如同我喝下去的中药一样给我内心带来充盈和安定。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