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又是一年清明,灰蒙蒙的天飘着小雨,地上湿漉淤泥堆积。狭窄的山间小道上扫墓祭祖的人络绎不绝。各家先人的坟头前,子孙后人燃香奠酒,焚烧纸钱,升腾的香烟随风融入了蒙蒙细雨中。
在清明挂清的人群里,子涵再次看到了在坟头前忙活的老人。老人的名字叫姜淑兰,比起之前看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越发的花白,腰板也更加的佝偻,额上的沟壑被岁月一刀一刀镌刻的更深。
姜淑兰此时正在清理坟头上的杂草,里面埋的是她的丈夫。清理一小会儿,她会就地坐在坟头前,一手捶捶腰,一手小心擦拭墓碑上的名字,把家里的事情一件件地说给丈夫听。
子涵站在离姜淑兰数丈远的地方,和之前一样,姜淑兰旁若无人地在坟头前说着话,这一次她也没注意到他。如果姜淑兰能够看见他的话,她一定会感到奇怪,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为什么会一直蹲在地上看着她。
子涵有名没姓,现在这个名字是老张从墓碑上借来的。当他第一次睁开眼,他就降生在这座山上,那一天也是清明,天降小雨。刚出生的时候,他只有婴儿般大小,只能靠着四肢爬行。不一会儿,他就累了,肚子里不时传来“咕咕”的声音。
那天,山上的人很多。上山的行人拿着锄头和镰刀,拿着香烛和纸钱,不断朝他靠近。肚子越来越饿,他没了力气就直接坐在了地上,举起胖乎乎的双手向来人作揖:“你好,可不可以给我一点吃?我肚子好饿。”
行人络绎不绝,却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的声音。
“你们别靠过来,会撞到我呀。”眼见来人越来越近,虚弱的他避让不及,直接用手挡在眼前。
行人不断穿过他薄若蝉翼的虚影,他睁开眼四下看看自己的身体,再看看走过的人流。
他们听不见也看不见他。
他盲目地走在山林里,到处都是祭拜先祖的孝子贤孙,他们拔掉坟头上的杂草后,在墓碑前摆上祭品,点上纸钱和香烛,撒上浓茶和清酒,一个接一个的双手合十作揖向坟头三拜后,就开始利落地收拾起镰刀和锄头,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清明,少了哀思和悲伤,多了欢声和笑语。
他吃力地向前爬行,每走一步四肢就会传来阵阵酥麻。他太饿太累了,靠在一座坟头休息。插在墓碑前的檀香还没熄灭,袅袅香烟盘旋而上,萦绕在坐于坟头上的影子四周。他抬眼看去,那就是一团模糊的人形虚影,不见眼耳口鼻,不辨男女。他清楚地看到模糊的人影将萦绕在周围的香烟慢慢地吸进身体里。在吸过檀香后,人影模糊的身体似乎正在渐渐变得清晰。
他乘着人影心满意足仰着头的时候,悄悄地靠近燃至底端的香烛,鼻子用力一吸,可檀香四散,并没有进入他的身体。此刻,他觉得自己的肚子更饿了,眼里直冒金星,眼皮沉重的耷拉下来。
“老头子你还好么?儿子很孝顺,你不用担心,今天单位临时有事他不能来,你不要怪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儿子就要和小美结婚了。”
在半寐半醒之间,他听到旁边有声音响起。他睁开眼睛,就看见离他不远的坟头有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正在用手擦拭墓碑。半天下来,扫墓祭拜的人渐渐散去,安静的山野里,她的声音格外的响亮。
人看不见他,听不见他,但他想听听别人在说些什么,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存在过。他用尽力气,慢慢地向老人靠近,可所有的气力不断地从身体里流逝,他双腿的颜色比之前变浅了。
“老头子,儿子结婚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来陪你好不好?”老人声音哽咽,两只深陷的眼睛里有一层化不开的哀痛。似乎连他也莫名的被染上了哀愁,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握住老人如枯枝似的手,就在手指接触的刹那,各种各样的面孔重叠在一起,一股脑地冲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有力气了,刚刚快要虚化掉的双腿,又开始重新显现出来了。
“你在干嘛!”他握住老人的手瞬间被人粗暴地打开,老人随即打了一个寒颤。
他抬眼就看到一个男人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她的!”
“你看的见我?”他喜出望外,完全忽视了对方的责问。
“你刚出生?”那人朝他上下打量,怒气微微有些收敛。
“我也不知道,一睁开眼就在山里,我好饿,真的好饿。”
“原来如此,你随我来吧。”那人沉思片刻俯下身来抱起他,回头望了望还在坟头前的老人,朝着人流多的地方赶去。
男人自称老张,给他取名子涵,从墓碑上借来的名字。从老张的口中得知,他非人非鬼,无魂无魄,集天地孕育而生,以人的记忆为食。在古时候,他被老百姓尊为山神,人们修庙塑像虔诚供奉,祈求保一方安宁。靠着老百姓的诚心信念,那时候的山神尚有些神通。可时过境迁,人们越来越不相信神鬼之说,庙宇荒废,神力不再,他只能靠着人类的记忆为食。
“你怎么知道呀,难道你也是山神?”
“我不是山神,我只是生前的残念,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确切的说是上一个山神告诉我的,不过一座山只有一个山神,上一个山神消失了,新的山神就出现了。”
“那上一个山神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可能承载不住太多的记忆,消亡了吧。”老张看着子涵认真地说道。
“那你会消失么?就像那些影子一样。”说话间,子涵抬手指向一座满是杂草的坟头,墓碑上的名字已被岁月消磨殆尽,坟头上的虚影已经快要融进细如牛毛的春雨中。
“当然,没有后人祭拜或是残念已了,我身体会逐渐消失掉,先是眼耳口鼻,然后就是身体四肢”
“那你消失了,我多没趣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新立的坟头上,那些魂不都还留有眼耳口鼻么,你和他们说话不就行了。”老张笑道。
“那些人看见我就像看到鬼一样,生怕我牵了他们子孙的手,他们的子孙就会将他们遗忘,没有香烛祭奠。”子涵双手抱臂,一脸的不高兴,“就拿前头的那个老李说吧,我不过是牵了一下他儿子的手,他就气的要跳出来打我!”
“哈哈,老李就是那个脾气”老张咧嘴笑出声来,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还不是一样,我只稍微碰了一下你媳妇儿,你就气的想要吃了我!”子涵站起身来,同老张站一起,看着姜淑兰佝偻着腰,颤巍巍地拿着绣帕一笔一划地擦拭墓碑上的名字,比起前两年,她更加的苍老。
“淑兰上了年纪,气运低,你碰她会吸取她的阳寿。”老张满脸的担忧,想要上前去扶起姜淑兰,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够不到身形瘦小的姜淑兰。年年如此,老张仍不死心。
子涵别过头,不想再看眼前的傻大个。目光越过如织人流,他也想看看山外究竟是什么样的。也只有清明这天,才会有这么多的人上山,他才能好好地饱食一顿。
虽然人们不再相信山神,但子涵坚信他依然是一个为人类着想的福神。几年下来,他已经能自主选择汲取何种记忆。每当人们扫墓祭拜的时候,子孙后代的记忆里会有关于先人的种种回忆,记忆中有好有坏。子涵会将坏记忆一点点的吞噬掉,只留下记忆中美好的部分,但人们念着一个人的坏总比回忆他的好要多。不知不觉,子涵消化了太多的负面记忆,营养过剩,短短的几年时间,身体直接从婴儿的形态长到了七、八岁的模样。
过了清明,人烟渐少,子涵只能靠着之前汲取的记忆维持自己的身体和行动,以等到下一个清明。
无聊的时候,子涵会缠着老张说话,从老张说的天南地北里描摹外面的样子。可每当子涵问起老张和姜淑兰的故事时,老张总是避而不谈。
“老张,我还是想听你和她的故事。”子涵指着还在墓碑前喃喃自语的姜淑兰说道。
老张来回在子涵和姜淑兰之间看了一眼,终于点头:“好吧。”
老张和姜淑兰都是知青,而且还是同一个班上的同学。
一开始老张和姜淑兰没有太多的交际。读书的时候,姜淑兰成绩优异,扎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子,隔着一张桌子坐在老张的前面。坐在姜淑兰后面的是班上的小霸王,平时有事没事总喜欢揪着姜淑兰的辫子玩,性格温和的姜淑兰只能默默地忍了下来。这些事情,老张都看在眼里,一逮着机会就用脚踢小霸王的凳子,小霸王也不敢招惹高出他一个头的老张,一直以来也算相安无事。
直到有一天,小霸王将墨水泼在了姜淑兰新做的白衣服上。满身墨汁的姜淑兰直接拿起墨水瓶向小霸王砸去,一时之间两人闹得不可开交。老张见到姜淑兰被人欺负,一脚就将小霸王踹到在地,抡起拳头就朝他身上砸。
老师赶来后,直接将老张记过留堂,对小霸王和姜淑兰也是一顿批评。老张被老师留堂罚站结束后,已经过了饭点,肚子饿的直敲鼓。
“给你。”姜淑兰不知何时进了教室,将自己的饭盒递到了老张面前。老张抬眼就看到姜淑兰羞涩地低着头,白净的脸上眉毛像弯弯的月牙,扑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再到知青下乡的时候,两人被分在了一块儿,身体瘦小的姜淑兰干起农活难免有些吃力,老张乘人不注意会抢过姜淑兰手上的农活。姜淑兰一有闲,就会帮老张缝补他破掉的衣裤。一来一往之间,两人回到城里后就喜结连理,婚后的第二年,就生下了儿子张承轩。
一家人本该欢欢喜喜度过余生,直到那天老张在车间维修机器的时候,工友误合开关,机器突然运转,压断了老张的半截身子。
“所以,你就是那个时候死的么?”子涵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啊。我走了之后,这么多年就靠淑兰一个人把小轩拉扯大,我实在愧对她们娘俩,我没脸见淑兰。”老张揉了揉泛红的眼睛不再说话。
“妈,我来接你了,天就要黑了,我们回家吧!”来人正是张承轩,说话之间穿过了站在一旁的老张,身材高大的张承轩比老张要高出一个头,轮廓分明的五官和老张有七八分相似。
张承轩小心地扶起跪在坟头前的姜淑兰:“妈,我之前就跟你说等我下班后再一起上来,你就是不听,这几天一直在下雨,山路这么滑,你年纪又大了,你叫我怎么放心啊!”
“这不是怕你爸等不起我么”姜淑兰的神色有些暗淡,转而又对张承轩说道,“小轩,快给你爸磕头。”
“好好好。”张承轩躬身作揖,站在他前面的老张高兴地直点头,眼圈却更红了。
“妈,我们回家吧”
“小轩啊,你爸也在等我回家呢。这几十年来,我一想到你爸,就觉得他在怪我··,可我··我也是没办法呀··”泪水涌过了姜淑兰脸上的道道沟壑,穿过了老张伸出来想要接住泪水的双手。
“妈,别胡思乱想,我们回家”
老张呆呆地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他转过头来拉住子涵的手朝两人赶去。
“你想好了么?”子涵和老张亦步亦趋地跟在姜淑兰母子后面。
老张稍稍迟疑,目光温柔地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坚定地点点头。
“那好。”子涵伸手握住姜淑兰的手,那是一双满是褶皱,尝尽人情冷暖的手。
姜淑兰已经三天三夜没合过眼了,刚满一岁的张承轩在她的怀中睡着了。镇静剂的药效过后,老张躺在床上痛苦的呻吟着。明天又要去交医药费了,医院已经再三催促。厂里赔来的钱只是杯水车薪,误合开关的人痛哭流涕地跪在她面前也于事无补。
一向温和的她,被逼急了也能在领导办公室里撒泼打滚。闹过几次后,厂里对她下了最后通牒:厂里效益不好,要么安静接受最后送给来的钱,要么就收拾包袱走人。
躺在病床上的老张,全身裹着厚厚的纱布。因伤口感染引起了并发症,嘴巴不能进食,全靠输点滴和吸氧气续命。
姜淑兰紧紧地握住手里仅剩的几百元钱,能借的她都去借了,现在亲戚朋友远远看到她就赶紧掉头走。医生时常来找她谈话,判定老张已经治不好了,最终也有可能死于并发症,打点滴和吸氧也只是吊着他的一口气。也有人劝她,孩子还小,要为孩子考虑。
姜淑兰看了看床上的丈夫,又低头看了看在怀中熟睡的儿子,心中的酸苦呛在了喉咙,连着咽下的口水都是苦的。
夜明星稀,无风。
姜淑兰将张承轩托给邻居大婶帮忙照看后,沿着河边慢慢地走到医院,走到医院门口时,她又转身走了回去,每走一步,她的脚都在打着哆嗦,脑海中全都是老张痛苦挣扎的样子。
“滴答滴答”的点滴声交织着老张大口吸氧的声音。姜淑兰静静地站在老站的床边,月光将她单薄的影子映在了雪白的床单上。
姜淑兰抬起手轻柔地抚摸着老张的脸,想用手指抹平他额上紧锁的眉头。姜淑兰光洁的手指顺着老张的脸轻轻滑下,滑过他的眉毛,滑过他的鼻梁,滑到了他的嘴边。
老张呼吸平稳,因疼痛而紧缩的肩膀逐渐松落。
姜淑兰别过头,决然地摘下罩在老张脸上的氧气罩后,整个人失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原来你是这样死的。”子涵同情地看着老张。
“是啊。”老张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两人渐渐消失的背影,直到细如墨点消失在了朦胧的烟雨中。
“你为什么要在她寿元快要终结的时候才想要报复她呢?”
“报复?!”老张嘴角噙着笑,“小山神,等你以后就知道了。”
那天,老张一直都是醒着的。
当姜淑兰的手指划过他的脸时,他能感受到她的温柔。氧气罩被摘掉刹那,他使劲地憋住咳嗽声,害怕发出一点声响让她听见,可却无法抑制夺眶而出的泪水。再看一眼埋着头无声哽咽的姜淑兰,那年扎着两只麻花辫的白衣女孩,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应该填满哀愁。
再见了。
“妈,你在看什么?”
姜淑兰回过头,目光越过远山,望着老张和子涵站着的方向。可青山披雾,再也看不见来时的路。
今年清明,又是细雨如丝。
可老张不见了,姜淑兰也不见了。
365无戒训练营,第9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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