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横山这个老大妈竟然唱起戏来了。
在小区后身儿空旷的地段,胡乱地堆积着一些台板,据说这是过去小区中心公园卡拉OK舞台的一部分。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有人好像特意的把它整理了出来,堆积得就像一个临时的舞台一样。
横山大妈穿戴的是整整齐齐,目中无人的站在舞台中央,大妈发出的声音虽然显得有些嘶哑, 但是吐出来的调调却是清晰可辨的,让我感觉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亲切感。这应该是一曲古老的地方戏曲的调调……委婉而凄厉。
隐隐约约总觉得有点熟悉。
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让我有一些感动,不知道是她这身不常见的装束,还是她那似曾听到过的声音。
我竟然有些看傻眼了!
我生怕惊扰到她,悄悄地放慢了脚步,我甚至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生怕万一把她从自己梦幻般的行为中惊醒。当然我的担心也是多余的,横山大妈的眼睛里反射出一种遥远的倾诉,我坚信她此时此刻是目中无人的。
也就是说,她肯定是什么也看不见。
天空中散落着毛毛细雨,我围着小区转了三圈,估摸着时间也就是二三十分钟左右吧。(标准散步时间)转到最后一圈的时候,横山大妈不见了。我想她在这个舞台上,也就停留了十几分钟左右的时间。但是从她的表情上,我却看到了整整半个多世纪的沧桑。
这可能是艺人的魅力吧。
第二天,我听到有人说,横山大妈昨晚儿就走了……走的很安详。
享年八十八岁。
(2)
八十八确实是个吉利的数字。
早就听到有人说过,横山大妈的出身是戏曲人家。但是从平时的装束和打扮上看,已经没有一点点痕迹了。只是看到她在走起路来的样子很有特点,总感觉是一摇一摆的。远远的望上去的话、还真显得有点儿可笑。走近了你就会发现,她竟然还时不时地拧着兰花指。走路的步伐好像也接近舞台步吧,似乎有一种幻想着再一次登台亮相的感觉。
呵呵呵,这都是马后炮诶。
但是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哈。她这种年龄、这种模样,会是一位曾经令人倾倒的名门女戏子?我确实不愿意相信,因为她这个人实在有些刁蛮,跟周围的邻居街坊都很难相处。关于她的闲话小区里是很多的,大家好像都看不上她的小姐作风。我同她打过两次交道以后就深深地体会到,如果在中国,这种女人就是人们经常说起的母老虎吧。
专横霸道,有理没理都不会让人。
唉,在我的脑海里,残留最多的也就是这点印象了。
说心里话,我都不敢直视她的那张苍白的老脸,那是一张似乎爬满了白色蚯蚓的脸,或者应该说,满脸都是惨白的沟沟渠渠,实在让人不忍直视诶。不过双眉凌厉的时候,眼神儿还是挺吓人的。
让人觉得神圣不可侵犯!
你想想、像她这么大岁数的老婆子,有谁会去侵犯她呢?不过她总是拿出一副千金小姐的傲慢态度,让街坊邻居都无所适从。整个一副电影明星在耍大牌的感觉......哈哈哈哈。
说实在的,这处县营的住宅,本来就是穷人的天下。是年轻人攒钱买房的过度型住宅,但凡有点本事的人,住不了几年都会搬出去了。留下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大多数都是低保户,大家伙也都没有什么太多的讲究。像她这样惺惺作态,百般挑剔的女人真的是不多见。我们虽然住在同一栋楼道里,二十多年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正式的交往。除非是相互之间不定期的收受水费,因为这种麻烦差事是小区里大家伙轮流来做的,谁也躲不过去。
有一年正好轮到我值班,刚刚接手就发现她的纸口袋里缺少一千块。想到她刁蛮的样子我也就没有去打扰她,而是用自己的私房钱给添补上了。
这次就算我倒霉吧,我心里想。
当然也就是一瓶红酒的事儿,我也没太往心里去。不过为了下次能够注意,我还是在她的纸口袋上画了一个记号,毕竟这是要负责一年的业余工作,也好在下次再收钱的时候,仔细的查点一下这家人家的纸口袋。吃亏上当只能是一次吧,这也是我的办事原则。
这个装钱的纸口袋要使用一年的。
没想到这个三角形的记号竟然惹恼了她,横山大妈气势汹汹地找我兴师问罪来了。
“你好像多收了我家的钱了!”
她滿脸不高兴的说。
这时候我发现她的两只眼睛是竖起来的,就像人们所说的横眉立目,只不过她的眉毛也同样的竖了起来。满脸的沟沟渠渠都开始向鼻子的方向集中了。就像一群白色的蚯蚓,想着要着急上山一样。整个表情似乎都在向我表达一个信息:你想欺负我这个老太婆……?
让人看了极其的不舒服。
我简单地向她说明了一下,我虽然是值班人员,但是只是忠实的执行上面的指令。因为到底收谁多少钱,是小区的会计计算的,这并不是我的工作范围,我只是负责按章收费而已。可能是我的态度也有点儿过于严肃或者生硬吧,她一拧身一跺脚就走了。让我仿佛听到了一声锣响,因为她竟然拧巴出来一个兰花指......真正的甩袖而去了。
我以为她听明白了。
嗨,真是一个麻烦的老女人。我在想。
不过转身跺脚的身姿还是很优美的,让我这个中年妇女也有点眼红。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半个小时以后她又回来了!这一次她还带来了小区的生活指导员,(民生委员:专门调节小区居民的纠纷)经过了我更加详细地说明以后,民生委员倒是听明白了,并且告诉她确实是没有什么毛病。横山大妈并不理会民生委员的解释,这个蛮横的老太婆又气愤地拿出了纸口袋:
“为什么在我的纸口袋上画了一个三角形?”(又是一声锣响)
嗯?
(紧接着我仿佛听见一阵加急的锣鼓板子声......况且,况且,况且咣!)
“我打听了好几户人家,只有我家的纸口袋上有这个记号!“
“这种事情,过去可是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大妈一甩头瞪了我一眼......我仿佛觉得她的兰花指都戳到我的额头上了。
当然,这只是一种错觉。
但是口气里充满了对我的不信任。
不过她这样蛮横的态度倒是把我搞乐了……我噗哧的一声。
嗨~!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横山大妈有些尴尬了:
我、我怎么会少放上一千元钱……?
不过......!
她显然是一种要打持久战的感觉,好像一定要撇清自己,我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我并没有说你少交了一千元钱吧?并且是我自己用个人的钱,主动的补上了。”我使出了女人的狡猾和阴险。
“你不问我,谁也不知道。也没给你带来任何麻烦吧?”
我一连串的反问道,并且没有给她再次说话的机会。
“我虽然并没有声张,但是你总不能制止我做个记号吧,我只是为了下次注意而已。”我简直就是一副痛打落水狗的架势。
我这个人说话比较快,就显得分外的严厉,因为我觉得心里怪怪的,她这是有点儿瞧不起中国人啊……我把事情提高到国际斗争的高度。
哈哈哈
横山大妈和生活指导员自觉无趣,也就知难而退了。
事后虽然我也有点儿后悔,不应该对她这样一个年老的妇女这么不客气。但是一想到是双方的误会,也就不想自找麻烦的给她道歉了。因为我确实没做错什么,也不想让她自以为我们中国人什么都不明白。(又是国际高度)
可能也是自己的虚荣心在作怪吧!
嘿嘿
反正我是不想再跟她打交道了,有两三年的时间,我们之间都没说过一句话,即使是走对面也像没有看见一样。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气势。
直到后来有一天......
(3)
盛夏的一天。
横山大爹去世了。
本来已经让大家忘记的横山家事,又被人们在公园里提了起来。生老病死在小区里也算是女人们的新闻。大家每天无所事事的时候,都要东炒西炒一番。
据说,横山大爹也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
年轻的时候,横山大爹是一位著名的园林花匠,在日本内陆很有一些名气。海老家族(横山大妈的祖姓)在当地算是名门,庄园里的花草树木都依赖横山君伺弄。一来二去海老家的大小姐(即横山大妈)同横山君产生了感情,家族的所有人都反对大小姐同横山君的交往。一气之下大小姐就随同着横山君私奔了,据说这里面曾经有过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几十年以来,大小姐同自己的家族没有一点儿来往。当初可能也算是一对帅哥美女的爱情故事吧,但是经过了半个世纪的奔波劳作。帅哥也变成了一个光秃秃的不起眼的老东西,而美女的脸上也堆满了沟沟渠渠。已经没有人会对他们的故事再感兴趣了,在这个小区的二十几年中我对这个男人没有任何一点儿印象。因为他从来都不出门也不出头,只是偶尔的在阳台上看到一颗油光锃亮的脑袋瓜子在晃动。在我的脑海里,唯一深刻一点儿的印像就是:
这应该是一位秃头的老男人。
甚至年龄都得从横山大妈的身上来推算,因为我连这个人的五官都没有清清楚楚的看见过一次。
小区里的先辈说:
“过去可是一个很精壮的汉子。”
“据说从梯子上摔下来以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他终日都得坐在轮椅上。”
噢,难怪什么事情都要横山大妈出头。
我突然觉得横山大妈这个女人也很不容易,她的所有的蛮横,也许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吧。
真不知道他们到底靠什么生活?
小区里稍微了解点儿底细的人说,听说过去他们曾经很有钱,横山大爹残疾以后一切都变了,现在他们已经变卖了家里所有的资产。到这个小区里来生活,就是为了不要政府的补贴,他们对于政府的最低标准保障金很反感。
因为两口子都是很要强的人!
听到了这些话,我对横山大妈多出了一份敬意。
再碰面的时候,我的面部表情就柔和多了,总想和她打上一声招呼。
横山大妈仍然一声不吭......
无言中透着一股子倔犟!
看来我们的性格很相像。
(4)
转机似乎来得很突然。
随着日本经济的衰退,园林界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过去家家户户有点儿屁大个地方,都会找上几个花匠来打理一番,山石树木是很贵重的。如今的年轻人有个三米两米的空地,都会种上点儿蔬菜水果,既美观又实用。
这种现象似乎变得很流行。
很多大型的园林公司都在开始转产,而小型的园林公司也就直接破产了。
楼上新搬来一户人家,据说是破产的园林公司老板。他看到横山大妈窗前的几株兰草之后,表示非常的惊讶,他一定让大妈转让他一株。说这是他多年以来的梦想,并且告诉横山大妈说:
“这是珍奇品种,国内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如果再好好伺弄一下的话,在全国兰花草博览会上是可以获奖的。”
大妈意外的并没有怎么惊讶,更让人意外的是她竟然白白送给了新邻居一株。
“老头子说过,只送给识货的人。”
......……
横山大妈给出去的兰草真的获奖了,并且上了报纸的头版新闻,同时也登上了全国的电视节目。面对着电视采访的镜头,横山大妈竟然只说了一句话。
“老头子,你真的获奖了。”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把剩下的兰草全部都分给了大家。
县营住宅小区竟然以兰花草出名了。
横山大妈的脸上,从此就出现了笑的模样。就连那些沟沟渠渠似乎都被笑容添满了,这时候我才发现,横山大妈确实是个美人坯子,皮肤居然白的跟象牙一样......发出神秘的光泽。
她微微含笑的面孔,光彩照人。
这仿佛跟年龄没有关系,女人一旦笑起来是真的好看。
大妈开始积极的参加小区的各项活动,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是可以免除各种公益活动的。可以不参加二个月一次的周日大清扫,也可以免除小区里的各项轮流担任的职务,但是大妈从来就没有耽误过,甚至小区里的各种会议她都没有缺席过一次。
横山大妈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就连小区里的孩子们都开始喜欢她了。大妈窗前的果树,每年都会结滿了诱人的果实,这些果子孩子们是可以随便吃的。听到孩子们兴奋地叽叽喳喳的声音,大妈还会拿出一些饮料分给大大小小的孩子们。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孩子们欢快地感谢声此起彼伏。
横山大妈的改变,似乎给整个小区都带来了活力。
大家都开始和她交朋友了。
我和横山大妈再碰面的时候,也都开始微笑着点头了。不知为什么?我们彼此之间还是没有张口......
但是在心里头已经问候过了。
“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
我们的眼睛里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5)
家里的男人把兰花也当成了宝贝。
他经常在阳台上同横山大妈交流养花的经验,每次都会兴奋地跟我说,大妈真了不起!花花草草的事儿,竟然知道的是一清二楚。
不愧为著名花匠的老婆。
(6)
横山大妈的侄儿找来了。
他是从电视上看到了姑妈的行踪,据说他是代表海老家族来的。
这个男人只住了一宿就回去了。因为大妈提出了一个条件,她要将自己丈夫的骨灰将来和自己的骨灰放在一起。海老家无法答应......!
横山大妈随着自己的侄儿回了一趟故乡, 完成了认祖归宗的事情以后她就回来了。她非常认真的说:
“我不能同横山君分别得太久......因为我是他的女人。”
我虽然很感动,鼻子却酸酸的。
(7)
横山大妈终于同自己的丈夫合葬在一起了,他的侄儿前来操办了这件事情。
虽然海老家族并没有原谅她这位大小姐的“荒唐”,但是作为她的晚辈儿,我感到很荣幸!年轻的海老様说。
这个男人在墓前为自己的姑妈高歌了一曲。
那是一种古老的民间戏曲,类似某种日本民间歌谣。据说,现在已经基本失传了,让我觉得这个调调既熟悉又陌生。
委婉而凄厉......
在傍晚的晚风中,他的声音传的很远,很远……
大小姐,一定听到了。
(8)
夕阳,像火一样的燃烧了起来......
整个世界都变得红彤彤的。
横山夫妇合葬在了一起......这里是横山家族唯一的墓地。
在横山大观名字旁边,又深深地刻上了一个名字:
妻:海老惠子
这可能是这个唱戏的女人最后的妥协吧!在晚辈海老君委婉的戏曲声中,惠子的灵魂缓缓的向天空飞去。因为她并没有后悔,她也不留恋人间的生活,惠子只想跟自己的横山君在一起。
海老惠子的名字的下面又浅浅的刻上了一行字。
一个,会唱戏曲的女人。
八十八岁没。
当然,这古老民间戏曲的调调,已经被人们渐渐地忘记了。
委婉而凄厉…...!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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