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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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时间,小美的父亲病了,住在医院割阑尾。这给柚子创造了表现的机会,从做手术到出院,他一直陪在老爷子的身边。刚做过手术,局部麻醉,老爷子经常大小便失禁,经常拉得满床都是。柚子毫不嫌弃地给他擦屎擦尿,再给他擦洗身子,换病号服。医院的费用不足了,柚子总是抢先缴费。和我说起这些时,小美虽然一再强调:“他应该这么做!当初他爸病的时候,我比他都用心,这是换回来的。再说,没人请他过来,他来了又不走,我也没办法。”但我还是明显感觉到,小美对于柚子的怨气缓减了许多。
而我能做什么呢?这个时候,我就不由自惭形秽起来。
终于有一件事,让小美彻底离开了我。
某次小美说她不舒服,想去医院检查一下。我自告奋勇,开车载她到了医院。检查结果是,宫颈发炎,并无大碍。我也大意,以为过些日子就会好。她弟弟听说后,执意要带她去省城检查。她弟媳就是因为宫颈癌去世的,还不到三十岁。所以他非常重视。为了避嫌,我没跟她去省城,检查的结果是,宫颈癌。
小美的病让我顿时做了个决定,我要娶她!
然而小美死活不同意,她说,我不能给你增加负担,你和我什么都没发生,没理由让你承担这些。我说,哪怕卖房,卖车,讨吃要饭,找人募捐,我也要给你治病。她又说医生说了,有可能要切除子宫。女人一旦没了子宫,就不是女人了。我说正好,我也不是男人了。她说你的病是暂时的,会好的,而我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做女人了。
她最后说:“你能有这个心,我已心满意足,就是现在死了,也值了。但我爱你,就不能害你!你这么好,会幸福的。你理智一些,儿子需要你。他妈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怎么能顾了孩子?你一个异乡人,左右无靠。我家人多,我哥我姐都能帮上忙,我爸我妈都有钱,你放心。如果我还能健康地活着,我会来找你的。”
她含着泪吻了我,我的心如刀绞。
柚子也很着急,联系了北京的医院。几天后,小美和她姐、她弟、柚子一起去北京了。如果之前,她能和柚子复合,我衷心祝福。此时却是剧烈的心痛,心脏上像是插着一把带着锯齿的小刀,只要一动,就疼得要死。就算她要死了,我希望陪在她身边的人是我,而不是别人;亲手埋葬她的,是我,而不是别人。
自此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不知她的病好了没有,幸福吗?和柚子复婚了吗?她的手机号换了,大概家也搬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在街上四处游荡,盼望着无意一个转身,一个回头,就能在某个角落看到她。这个城市很小,在我的心里却是无穷之大,没有边际,没有终点。
我永远找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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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美的这段感情,对我的打击很大,我迟迟走不出来。也许,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注定没有幸福。是宿命里的因里轮回,还是我本人的性格使然,我不想再去深究了。深究也没用。即使我找出百分九十九的原因,剩下的百分之一也足以让我一败涂地。反正我不需要爱情,不需要婚姻了。有儿子,我还活着,就足够了。
我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儿子身上,几乎杜绝了一切社交。不出去应酬,甚至不愿意接熟人的电话。为了避免向那些好心的朋友反复解释,我干脆也把手机号码换了。终于清静了。除了快递,除了外卖,除了那些广告推销的骚扰电话,我的手机几乎不会再响了。甚至手机停机几天都不知道。有时也难免感到孤独,想联系过去的朋友,想想还是算了。儿子不在时,我要么整天坐在电脑前打游戏,要么整夜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实在抑制不住情绪,就喝酒。酗酒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有时一瓶,有时两瓶,一旦喝开,就要喝到人事不省方才罢休。直到某次喝完酒,半夜开车去兜风,醒来的时候,在交警队的禁闭室里。驾照吊销了,我更宅了,或者说更懒了,一天到晚连楼都不下。
但在儿子的面前,我还是表现得阳光积极,尽管不是发自真心的。在单位里,除了正常的工作沟通,我几乎不和同事们说话,以至于让领导误以为我“耍大牌”,在几次会议上点名批评。我无所谓,不争辩也不争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连自己都评价不了,你们评价的算吗?
我倒觉得这样挺好,以自我为中心,没有别人,我就是我的中心。我不强求别人,别人也强求不了我。活着,单纯地活着,单调地活着,这样不更好吗?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活着吗?活着就好了,追求那些无意义的东西干嘛?吃好,喝好,最好能多挣些钱,就是最好的生存状态。
小美离开后的多年,我就是这样活着。或是为了祭奠那段死亡的爱情,或是为了思念一去不回的小美。好在我还阳光乐观,天天陪着儿子,似乎没有再比这样活着更幸福的事了,也似乎没有再比这样活着更无聊的事了。
有时候,无聊就是一种幸福。
无欲无求,无骄无躁,无嗔无怒,无悲无喜,不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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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是以房地产业兴起的一个城市。去街上拉住十个人问,有九个就是搞房地产的。在前几年前,这里的人风光而且疯狂。随便一个人,和市里有些关系,弄一块地皮,就通过融资和贷款开起了楼盘。人们把钱放进这些房地产公司,舒心惬意地吃着高额的利息,稍有盈余,要么买了房,要么继续复投进房地产公司,接着生儿子。每个人的脑子里,账本上,都有一笔巨额的数字。这一笔笔巨额的数字,让每个人都浮躁起来。
浮躁的人们,便开始疯狂的享受。吃的喝的,要最好的。甚至有许多暴发户女人,早晨起来,坐上飞机到北京弄个头发,吃顿饭,然后下午再坐上飞回来了。千里之外的北京,似乎只是一个简单的消费场所而已。据说有个北京的高干子弟来我们这里放言,给他一百万,没有他在北京办不成的事。立刻便被当地的一个暴发户顶了回去:“来,我给你一千万,你把天安门城楼上毛爷爷的相片换成我爹的!”一千万,在当时的当地人眼里,并不算很多。不过,拥有一千万身家的人,并没有做一千万的事,人人无所事事,都在坐吃山空。
当然也有小气的,征了地,得了钱,学着人们买了豪车,还是觉得空虚。幸好远郊还有几亩地,就又伺弄起来。到电焊铺焊个小车,拉在二百多万的豪车后面,往地里送粪。这一场景,成为当时当地一道独特亮丽的风景线。我以为是别人以讹传讹,当我亲眼所见了,才不得不信。
就这样,浮躁而空虚的人们,除了过度地消费,就是不顾一切地以钱生钱,以及用大把大把地钱堆起成片成片的工地,建造出高楼林立的一座空城。人们不去计划,趁着来钱容易的好时机发展其他的产业,只会盖楼挣钱,挣了钱再盖楼,陷入无止境的恶性循环中。所以,当房地产业崩盘的那一刻,无所没有的当地人瞬间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家家放贷,成了人人负债。最要命的是,这么多年,除了房地产业,没发展起几个像样的企业。当那些坐吃山空的大爷们无奈之下,想通过一双勤劳的双手养家糊口时,竟没个容身之地。找份工作何其难啊!
我们公司属于当地最大的房地产企业,在当地房地业崩盘之后,一年一年地消耗着曾经的积累,终于还是苦撑不下去了。公司决定,要整体迁往省城发展。我因为要照顾儿子,不能跟去,只能辞职了。
我想,偌大的城市,还是有我的用武之地的。
但是当重新择业的时候,我才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什么叫做欲哭无泪。那些当年曾经把我当成人才努力挖我的企业,此时同样陷入困境。他们都在为着裁员大伤脑筋,哪还有招聘新员工的闲情逸致啊?有家公司的人事经理拿着一份名单无奈地对我说:“你看看,领导的裁员任务,这个月恐怕完不成了,我只能把自己填上去了。如果你有办法裁掉几个,明天你就来上班吧。”
最后,我只能决定做生意了。
因为驾照已被吊销,我干脆把车卖了。投资十来万,在一家电影院里,弄起个小型的儿童游乐场,宣布我从此从商了。开始的时候还行,后来被影院违约,又招进一家大型的游乐场所来,我的生意就慢慢地不行了,好歹能够维持生计,又能照顾儿子。同时开了一家网店,总算找对了路子,生活又逍遥自在起来。后来把儿童游乐场扩大,没想到两个月赔了二十来万,干脆低价转出去。转我店的那两口子,刚来本地,没钱,我好心,让他们分期付款。可是他们只付了两期,就再不付了。我从电脑记录里查到,他们挣了不少钱,可就是不付我的账。他们跑了,最后还偷走了我所有的设备上最值钱的加密狗。我这辈子,所遇到的都是这类小人,一次又一次,一个又一个。之后,我专心弄起网店来了。从此,又宅在家里,大门不出,小门不迈,和这个社会,已经完全脱节。
但我欣然,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离家后,石头上了一段时间的班,也做起了生意,但总是赔。跟我借过两次钱进货,不过后来慢慢地都还了。听儿子说,她还借了别人很多钱。我坦然,这就是她的所谓能力。曾经一度认为我没本事,嫁给我委屈了多少年,终于轮到她自己感同身受了。不过,出于为儿子的前途考虑,我还是希望她能好起来,尽管我还是那么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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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石头的恨,从未消减过,就如她恨我的家人一样。我把一切的罪责都推给了石头,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就算有些事情,我也错得离谱,但仍是恨她。我错是我的错,但与我恨她并不冲突。无论她曾经有过一点好,还是现在对我的迁就和忍让,都不足以消减我对她的恨。真是奇怪,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她的恨有增无减。我曾在脑子里想像出一副画面,就是假如她死了,我会不恨她吗?结果是,我照样恨她。无论她好与坏,或者生与死,我都恨她!就算没有任何理由,我就是恨她!我改变不了自己。有时哪怕她一个好心的提议,我也当即否决,并警告她,以后不是因为儿子的事,不要给我打电话。就算打了,我也不接。
只要是儿子在,她打来电话,我就直接把手机递给儿子。即使她确实是找我说一些事,也总是由儿子转达。实在无奈,我接了她的电话,我最多听她把话说完,要么嗯一声,要么连嗯都不嗯一声,就果断挂断。
有段时间,她经常给我打电话让我开通微信,说是学校要用。老师天天问她,儿子的作业怎么没完成?要么有时让带学具怎么不带?或者给家长布置些工作怎么都不做?她都没法解释,因为学校的很多事情是在微信里通知的。我也没细问就直接拒绝,学校不是有校讯通吗?干嘛还要微信?由此,连学校带老师都一起恨了起来。不好好教书育人,玩什么微信?我们小的时候,电话都没有,不是照样上学吗?
但我终究还是没能拗得过学校。
某天中午,儿子哭哭啼啼地回来,说昨晚老师让同学们在微信群里背课文,他不知道,被老师罚站了。放学的时候,老师又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这样不完成作业,就不要来上学了。这时,我才意识到,现在的学校,没有微信,还真不能上学。无奈,我只得开通了微信。没有其他好友,只能加上石头,让她把我拉进班级群里。
有位神一般的企业家说过,一种新事物的出现,就会引发一场大变革,让各种关系进行重组,甚至会影响到人们的生活方式的大改变。这话是没错的,微信的出现,对我来说,就算是一场大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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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微信以后,我慢慢地发现,它确实有用,并不只是可以用来聊天,尽管我基本上是用它来聊天的。自诩有些文艺细胞的我,平时喜欢舞文弄墨的我,在微信里找到了一个虚拟的新天地,与现实世界是不同的。现实中捉襟见肘,虚拟中游刃有余;现实中哪怕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虚拟中都可能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所以我的微信名就叫做,虚拟现实。
微信,开启了我的新的人生。
我唯一联系的一位老家的同学,他很快发现我用起了微信,加上我,把我拉进了同学群里。之后,我就开始在同学群里纵横捭阖,谈笑风生。我的天然的高智商和满腹经纶发挥了作用,无论是畅谈人生,还是品评世事,或者只是斗嘴互骂,我都能应付自如,不仅见解独到,而且妙语连珠,连自己都佩服得要经常温习一下那些聊天记录。从中,我收获了人气和自信,同时也收获了同学们的欣赏和崇拜。最让我陶醉的是,只要我一出现,平时死气沉沉的群里就会掀起一番欣欣向荣的小高潮。
这时才觉得,人活着,还得应该有个圈子。
我很快乐,尽管它不能改变我的生活状态。
那时我的生活状态,说不上很好,也说不上很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聊以自慰还是可以的。主要是,我率先实现了财务自由和时间自由,当然除了照顾儿子。我的网店生意并不火爆,但是单价高,利润大。每天一单,足以富足,尽管每个人对于富足的标准是不同的。为了方便,我直接把货物放在快递部,有了订单,就让快递部的那个小姑娘帮我发货。所以我每天的工作,全在手机上完成,什么都不影响。如果不是因为要照顾儿子,我早去环游世界了。
因为闲,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在同学群里活跃。慢慢地我了解到,同学们混得都不错,有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有外地商会会长,有煤矿高管,有公务员,有人民教师……就算是留在农村发展的,也有几百亩地,城里都有房。这无形之中给了我很大的压力,加上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加上被同学们捧到一个很高的高度,似乎在物质方面,我更不能落后于人。否则那句“知识就是力量”的名言,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一点危机感,加上一点得意忘形,让我再次落入人生的低谷。
我又像当年变得浮躁起来,对于钱的迫切需求,几乎魔怔了。总认为我不应该就这样下去,不能为官一任,不能富甲一方,最起码能豪车洋房,挥金如土。所以,当时当地一家公司在众筹几家酒店的时候,我几乎没做考虑,就把这两年积累下来的三十多万全投了进去。然而,分文未回,那家公司就因非法融资被查封了。筹集起来的钱哪去了,鬼知道呢?
祸不单行!法院给我下了传票,在当地疯狂的那几年里,我曾给一个朋友担保过银行贷款。以为早已还清了,没想到他破产了,举家潜逃,不知所踪。于是法院就只能找我这个担保人了——银行拿出合同时,我才知道,那叫“共同借款人”,和借款者本人不分主次,没有先后,承担同等责任。因为这个,我和银行吵过,当时说好的确实就是担保人,而非共同借款人。银行解释说,那是那个信贷员不负责任地信口胡说,他们已将他开除了——这好像是银行一贯的作风。
法院公平公正地判决由我偿还债务,总共六十来万。我凑尽家产,凑了十来万给还进去,法院还是不定期地催促,并说如果再不偿还,将对我进行拘留。我只能说好话,请求宽限,接连几个月,只要有钱,就都送给了银行。但似乎是杯水车薪,感觉不到债务在减少。我最困难的时候,全家只有几百块钱。
法院终究没拘留我,但我的心情糟透了。想起银行那个无底洞,对未来一片渺茫。就在不多天后,我老家的一个女同学因病去世了,刚过四十岁,是宫颈癌。这更让我觉得,人生,从来就不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又想到得了同样病的小美,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是痊愈了,还是和我的女同学一样,早已离开人世了?我想,她应该很好地活着,要不柚子至少会来告诉我一声的,哪怕他来报复我呢。
女同学出殡的那天,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家里,深身像被抽了筋似的,没有一点精神,对一切都充满了绝望。我坐在电脑前,在泪眼迷蒙中写了一篇《脆弱的生命:给我最亲爱的同学》,通过简书发在朋友圈里。自此,我不再热衷在同学群里活跃了,消沉了起来。我想,当我的同龄人开始无力应对疾病和灾难的时候,也就快轮到我了。
大概受了这个女同学离世的影响,同学们谈论起了聚会。我当时也想,管他天崩地裂呢,放松放松再说吧。这些可爱的同学,多年不见了,或许有一些会永远难以相见,这真是人生的一大遗憾。于是我积极响应,并且邀请大家来我所在的城市聚会。于是组织起二十几个人来,大家浩浩荡荡地赶来了。那几天,儿子交给石头带,我则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同学聚会的伟大事业当中来。
这次同学聚会,让我的人生又发生了一次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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