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一转眼,本科毕业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毕业后就职的第一家公司是一个国有大型化工企业。国有企业改革喊了那么多年,但雷声大雨点小,在这里收效甚微,老的做事方法横行,错综复杂的关系当道,外面的世界瞬息万变,这里却一成不变,像是一个独立王国。在这种背景下,我进入到832厂,开启了一段难忘的经历。
人生就是这样,当它把你放置到一个新的起点时,你不知道前方是鲜花还是荆棘,只能一路走下去,还要面带微笑。走过一段一段的路,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经历了林林总总的事,你就成为了现在的你。
回望纷纷扰扰的生活,有太多的人匆匆地在我眼前掠过,印象最深的是若干个我在工作之初遇到的人,他们不知多少次在我面前晃动,相互交错,胶片般的将往事一遍一遍重演,共同撑起了我在这里短暂而又漫长的记忆。
今天说的是耿师傅。
1
我认识一个名叫耿师傅的人,我时常想念他。
他在我们分厂的资历最老,厂里的很多中层干部和一线员工都是他带出来的徒弟,大家都喊他耿师傅。
认识耿师傅时他50多岁,一米八几的个头,身材匀称,是个标准山东大汉的形象。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机警中透着干练,略显沧桑的脸上掩盖不住年轻时的帅气,脸上不时带着热情的微笑。
耿师傅身体不好,患有心脏病,曾两次重症住院,医生建议他要静养,但他仍然坚守岗位,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再坚持两年,我就退休了。”
耿师傅有很多次提干的机会,可他总以各种理由搪塞,转手把机会让给了别人,自己宁愿做一名工人。
2
我们所在的分厂生产的产品是工业用涂料,公司下设两个班组,我要在A班组和B班组各实习两个月,在A班组的这两个月里我和耿师傅接触的时间最多。
A班组使用的化工原料属于危险化学品,这种化学品易燃易爆,在空气中很容易与水蒸气形成有毒性的盐酸烟雾,对皮肤和呼吸道伤害很大。
每天一大早,车间生产的第一道工序就是从200公斤的铁桶中将原材料抽到反应釜里,长年来这道工序的主操手就是耿师傅。
整个抽料过程大约持续20分钟,抽料开始后不久雾气便弥漫开来。我们其他人远远地站着,耿师傅就这样在我们的注视下慢慢地消失在雾气中,虽然站得很远,刺鼻的气味也会压得人喘不上气。时间久了,在我心中就升起一种对他的敬意,伴着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烟雾还是眼中打转的泪水。
每次抽料结束,我都会默默端起他的水杯递过去,他伸出有些红肿的手接着,报以微笑。
在A班组实习结束的时候,由耿师傅牵头,整个班组为我举行了一场欢送会,欢送会上我平生第一次喝醉,不省人事,第二天室友莫名其妙地问我:“你为什么昨晚一直喊手疼?”
3
耿师傅有个铁柜子,柜子里整齐地放着三个木箱,三个小铁牌“木工”、“钳工”、“工具箱”依次钉在木箱上。这个铁柜子平时是锁着的,钥匙他随身携带,混久了这把钥匙也在我身上放了一阵子。
铁柜子里的工具都是耿师傅置办的,常规工具可以买得到,也没什么稀奇,还有很多工具是他自己动手做出来的,这些工具方便快捷,实用性很强,柜子里的每个工具上都刻有他的工号。
平时生产设备出现故障,他总能从铁柜子里找来合适的工具,三下五除二,手到病除,工厂里的机修工几乎从来没到A班组来过。
耿师傅最得意的作品是一把刀。据说当时他托关系从别处找来一根金属棒,这根金属棒材质坚硬,兼有韧性,是上好的钨钢。加工这把刀花费了很多工夫,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把金属的加工手段——车铣刨磨钻镗几乎用了个遍,这把刀方才成型。好刀自然不凡,它通体锃亮,寒光闪闪,真的可以削铁如泥。
4
832厂是一个老军工企业,工厂里实行军事化管理,午休时间喇叭里都会吹军号,吃饭和休息时间共计一小时。
虽然宿舍和厂区紧挨着,但很少有人回家做饭,职工们大都带饭,中午的时候用烤炉加温,对付吃两口。
耿师傅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中午自己做饭吃。他在厂里备有一套厨具,菜板、菜刀、小炖锅,油盐酱醋,一应俱全,还有一个蒸米饭的小电饭锅,午饭他吃米饭和炒菜。
第一次见识到他做的菜是白菜粉条炖鱼,我是闻着菜香寻过去的。等我找到他时,锅里的白菜和粉条正“咕咚咕咚”地冒着热气,耿师傅把片好的鱼一片一片放到锅里,很快鱼香也瓢出来了,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他也不小气,一人一筷子,不一会儿一锅菜就见了底。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鱼可以切片吃,并且味道还很不错。
在我家的亲戚里有几个专业厨师,各色美食我自然吃过不少,但耿师傅做的菜却有别样的味道,可能是因为所用的食材大都来源于自家菜地的缘故吧。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见识到更多关于炒菜的花样,一个礼拜都不重复,这对于没有做饭经验的我来说,是件既新鲜又有趣的事情。
每次都在耿师傅那里偷嘴我就不好意思了,索性后来我们一起搭伙吃饭,从他那里我学到了很多做菜的手艺,至今仍然受益匪浅。
我一直认为精致和品位不在于华丽的穿戴,奢侈的饮食,而在于对生活的态度。生活可以清苦,但必须有态度,有质量的生活就是精致,不将就的生活就是品味,耿师傅就是这种精致而有品位的人。
5
耿师傅的老伴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我去过他家一次。那天下班后我跟他去取一本专业书,他家大门上贴着一个大大的红红的“福”字,很显眼,虽然家具不多,但不出意外的干净和利索,40多平方的小屋是厂里的福利分房,这是老员工才享有的待遇。
进屋后耿师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老伴擦洗脸和手,一边忙活一边介绍:“喏,这就是我和你提起的小刘。”我和他老伴相互打了招呼,她在耿师傅的帮助下支撑着坐了起来,从她的脸上我看得到幸福和满足。
拿了书,我就匆匆地离开了。他老伴得的是什么病,他没说,我也没问。
耿师傅有个女儿,当时上大二,有一次他饶有兴致地写下了“耿姝”,问:“这是我女儿的名字,你猜这个字怎么念?”然而我并没有猜对。
耿师傅念过高中,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是知识分子,比起别人家孩子的名字,例如什么娟,什么玲,什么花的,“耿姝”要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得多。
每次提起他的女儿,耿师傅总有谜一样的微笑,他的女儿也许就是他所有的希望吧。
我曾很多次在想,对于一个不幸的人,是什么支撑着他一直保持乐观的心态?是对工作的热爱?对女儿的眷恋?对老伴的牵挂?我说不清楚。
从未听耿师傅提起退休后有什么打算,在他的口中更多的是戏谑的说笑:“过一天算一天吧。”可能就是这种濒死的想法,使他对生活中的每一天都倍加珍惜。看轻了,也就看清了。
6
后来我考取了研究生,要离开工厂去继续学业。832厂已经很多年没有接收本科生了,在这里工作的学生考取研究生的我是头一个,平静如水的工厂很快就炸了锅,走在上下班的路上,到处都是异样的眼神。
临走时,耿师傅送给我一把尺子和一句话。
尺子是他花了两天的时间用刀在竹板上一刀一刀刻成的,虽比不上市场上出售的漂亮,但尺子上有他引以为荣的厂标和他的工号,我把它珍藏在书柜里,偶尔拿出来看看。
那句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践行着,它已经慢慢融入到我的生活里。耿师傅说:“多想想有什么,少想没什么;多想想开心的事,少想烦心的事。”耿师傅活得明白,这可能也是他一辈子的心得吧。
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有句话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不敢去打听。但愿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就让他平安的、快乐的、洒脱的安享余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