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附凤

麒麟附凤

01

我叫凤煜是凤麒城内最年幼的公主。凤麒城内有两个部族，一个是凤族另一个是麒麟族。凤麒城的名字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随着统领部族的族种而发生变化。近万年来一直是凤族统领，叫凤麒城，万年以前城主是麒麟族氏，所以叫麒凤城。

我与麒焕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出生时，城内惊现异相，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气骤变，白云变的晦暗，越聚越浓，天际即将黧黑时，空中燃起熊熊烈焰，阴云退却，围着火焰旋成巨大墨洞。

烈焰自上空缓缓向地面逼近，黑洞仿佛要吞噬整座城池。凤麒城内一片恐慌，大地炙热，空气渐渐稀薄，站在室外，皮肤会被烈焰灼伤，噼啵作响。城内哀嚎遍地，八大祭司也罕见的恐惧不安。

当婆婆对我说起那天异相时，总会面露不安，习惯性裹紧长袍，仿佛害怕烈焰灼伤身体。而后一段时日，她时时失魂落魄，我在她的眼神里看到深深的绝望与沉痛。

我问婆婆，为何魂不守舍，她沉默不语，苍老面庞上哀伤即刻蔓延，我看见她泪眼婆娑。她用枯槁细指温柔摩挲我面庞，轻柔呢喃“我再也不会伤害你。”婆婆幽幽的声音，无限苍凉，缥缈悠远，仿佛她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在对一个很遥远的人倾诉衷肠。

我总觉得婆婆有事瞒我，时时想探明究竟。但我也很清楚，婆婆并非是我侍从，我不能逼迫她。

我在宫内常常见到父王与祖母见到她时毕恭毕敬，从不敢造次。后来得知，婆婆曾是麒凤国王后，她幼子麒麟弑父杀兄夺得王位后她曾是麒凤国至高无上的王母。后来麒凤国断送在麒麟手中，婆婆因为大义灭亲有功在凤麒国内依然受民众尊崇。

每每想起婆婆曾亲手弑子，我就会忍不住颤栗，我不能想象婆婆杀害亲子时怀着怎样的绝望与心痛。

后来我问婆婆，烈焰如何退去。婆婆告诉我：“当我与麒焕落地，哭声同时响起。烈焰仿佛受到驱赶，一瞬间了无踪迹，蓝天白云重现，仿佛一切都只是幻觉。城内民众无不庆幸躲过一场浩劫，八大祭司声称我与麒焕有功，父王高兴，赐我与麒焕无上荣耀。”

城内居民深信，天火是由我与麒焕驱散，他们把我们当作护城神明。在成年以前，我们受到爱护尊崇。我是父王母妃最宠爱的幺女，是万民爱戴的小公主。他是麒麟族族长的长子，是族长继承人的不二人选。

听大祭司说，因我出生时异象像极麒麟王神术，“赤火寂焚”，因而使城众误认为麒麟复活，因此都十分恐惧。赤火消退后，婆婆出面，要求亲自抚养我长大。据说在此之前，婆婆已经在清冷寒宫内独居万年，从不露面。父王认为这是凤族荣耀，欣然将我交给婆婆抚养。婆婆很爱护我，近乎宠溺，我也视她为至亲，分量超过生身父母。

02

在成年以前，我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幸福的近乎梦幻。有父王母后、婆婆的爱护，有麒焕与我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麒焕视我如珍如宝，我相信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爱我更多。而我，也宁可失去一切，唯独不能没有他。我坚信我们一定是前世缠卷，今生注定不可分割。

我与麒焕的爱情，在城内众人皆知，也被全城认可，包括我的父王母后和他的父母。我们在城内玩耍，常常被子民赞为天作之合。我沉溺如许赞赏，只愿一生一世与麒焕永不分离，却从没想到美梦终要成空，一切到头来也不过是梦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求，终成泡影。

因为太过幸福，所以时光于我而言是驭风的箭，我还没来得急看它真实的模样，它便消失的无踪无影。后来，我时常后悔没能将那段时光握的再紧一些。

真快，三千年恍惚而过，我即将成年，父王会为我举行成年礼。毋庸置疑，麒焕与我的成年礼同时举行。在此之前，我以为成年礼是我与麒焕新的开始，是我们长大成人，共结连理的第一步。但我错了，它确实是我们生命的转折点，但却不是为我们迎来幸福，而是将我们推入深渊。

在被打入寒宫的日子里，我常常想，为什么我与麒焕要成年，如果我们一直没有长大，那么恶梦就永远离我们遥远，而我们会一直愉快而又幸福地两小无猜……

我与麒焕的成年礼空前浩大，我们披红挂彩，高高在上地站在城楼，受全城膜拜，像极所有俗气而又幸福的婚礼。麒焕紧握我双手，轻声对我说“我爱你如同爱我自己，因你就是我，我便是你。”我以为麒焕对我说的是情话，只顾羞赧地嗤笑，竟没留意他嘴角噙着邪狞的笑，眼神里的戾气已经挤走了全部的温情。

他那时已经不是我的麒焕，而我竟没发觉。

我看着麒焕时心无杂念，脸上是满满的幸福与期盼。我甜蜜地笑，笃定完美未来终会成真。

狂风席卷而来时，我还沉浸在喜悦里，甜蜜微笑还未自面颊退去。我看到天外的黧黑随风而至，被风卷为墨色巨洞，中间明亮处有火光隐约可见，火光越燃越烈。民众受惊，四散而逃，城下顿时乱作一团，我与麒焕紧紧相拥，最怕失去彼此。

巨焰迅速下沉，在接近地面时爆散为无数小火焰，在城内肆虐。父王与母后及我的哥哥姐姐被八大祭司护入宫内，却独独留下我与麒焕。我想他们一定是希望我与麒焕像出生时那般，轻而易举将烈焰驱散，但很不幸，我与麒焕自幼就缺乏灵气，神力修为受限，还不及普通人一半。我们对烈焰无计可施。而之所以毫无畏惧，只不过因为彼此就在身边。

烈焰似乎唯独善待我与麒焕，我们站在高高楼顶，依然无恙。但我们却目睹它屠杀了城内无数居民，我看着他们燃为灰烬，化为乌有，十分心痛。但我无能为力。八大祭司看凤麒城死伤大半，已近消亡，决定亲自力挽狂澜，不再寄希望于我与麒焕。

我看到八大祭司之首拿着晶莹剔透神牌，神牌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麒麟，麒麟之上凤凰展翅欲飞。

是“麒麟附凤”，凤麒国无尚神物，能驱魔灭妖，必要时能起死回生。只有王妃中父与子皆曾为王的才能拥有。因为父王是凤凰族统治以来第一代储君，所以母后没有，王祖母也没有，只有婆婆有。

他们将神牌放在神台，我看到瘦弱婆婆蹒跚而行，她已经十分苍老。走至神台后，她拿出匕首，在自己手背上狠狠划下长长伤口，顿时鲜血如注，滴滴渗入神牌，神牌中麒麟与飞凤仿佛喝了血般，渐渐变为血红。

婆婆颤巍巍走下神台，身体不住颤抖，仿佛十分寒冷，我于心不忍，心内隐隐作痛。

八大祭司各自出尽神力，八道精光齐汇于神牌之上。神牌震动，血色麒麟与凤凰一同飞出，场面震撼，我本想看清究竟，但强光刺入双眼，我本能闭目，再睁开时，眼前依旧白茫茫，不见天地。

烈焰被驱散后，八大祭司瞬间衰老，原本灰白头发现已全白，容颜枯皱，精力再不比从前。他们集体请辞，只说想要颐养天年，但我知道不是，他们才不会就此弃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宠，他们不过是以退为进，借机提出要求，使父王投鼠忌器，没有拒绝余地。

果不其然，父王再三劝阻后，他们提出要严惩我与麒焕，因为我们是凤麒国灾星，会为凤麒国带来厄运，甚至会导致灭国。

父王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我怔怔地听着侍从的报告，想起幼时他们常常陪我玩耍，待我亲厚，一如亲生女儿。我无法相信他们竟然要置我于死地。

03

我与麒焕暂时被押入天牢。

婆婆来看我，我声泪俱下，请求她救我与麒焕，我知道他能做到，父王准许她来看我，也该是这个目的，他希望她能搭救弱小的我们。但婆婆没有，她泪流满面地离开，并没有给我任何希望。

原来最残忍的是婆婆。她曾杀死自己的亲子，又怎么会救我们。我在心里怨怼婆婆，不愿原谅她的残忍。

她还是时常来探望我，多数时都极其沉默，只是沉痛地看牢我，然后寂静离开。

“麒麟是你亲子，又是被我父王所杀，你似乎从不恨他，反而忠心耿耿，视我为嫡亲之孙。现在他有意让你来放我，你却不愿相助，你是不是就有计划，存心要报复我们？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我再也无法容忍，终于在一日歇斯底里。

她神色不变，依然沉痛，轻轻说：“万年以前我儿麒麟无人能敌，是我诱使他交出“赤火寂焚”，再用“麒麟附凤”将他俘诛。他神魂分离，肉身四散，死不瞑目。死前说万年后还会回来……”婆婆神情寂寥，指腹轻轻摩挲我面庞，看牢我的双眼里出现的是另一番景象。

“所以连你也怀疑我与麒焕可能是麒麟？”我看牢婆婆，眼神恨恨。

婆婆听到我的话，立时变的紧张，仿佛不置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再也不会杀害你，再也不会……”婆婆轻轻呢喃，蹒跚离去。

“婆婆，告诉我。”情急之下，我撞向天牢透明墙壁，被神力狠狠弹回。我无奈地看着婆婆远去的身影，耳边萦绕着婆婆的呢喃，久久不散。

因为我是公主，所以严惩于我而言也只不过是禁足宫中或永禁天牢，但于麒焕而言，却是打入十八层地狱。

八大祭司决意将麒焕打入寄焚幻界，那是凤麒国地狱，进入之后必然遭受烈火时时炙烤，不见天日，永不得超生。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我们什么也没有做过，却要接受最严酷的惩罚。麒焕不能死。

麒焕得知后反而很平静，只是隔着囚室时时盯牢我面庞，我以为他是要将我刻入他脑髓，希图永世不忘。

我时时在牢内啼哭呐喊，不能平静，终于流下鲜红血泪，却只换来父王准许我目送麒焕步入寄焚幻界。

原来痛苦时，日子也会过的飞快。越想抓住时间，时间越是如拳中细沙，加快流逝。那日还是到来了。

天气并不知我心中苦楚，依然风和日丽。我站在寂焚幻界前无视眼前的大好春光。只盼望奇迹发生，我与麒焕能够得到赦免，但奇迹并未眷顾我们。

连日的哭喊，已经使我失声，我看着麒焕渐渐远离我，灵魂快要出窍，身体瑟瑟发抖，嗓音喑哑，但不愿放弃呐喊，只是声音自喉咙发出，全成呜咽。婆婆死死抱住我身体，父王痛恨我痴情错付，毫无怜悯，拂袖而去。

我终于明白所有挣扎都只是徒劳，只是死寂地看着麒焕被御魔卫队押向寂焚幻界。幻界外荒芜寂寥，白茫茫一片，我看不见入口，也看不见熊熊烈火。我只看到麒焕扭过头来，对着我笑，我仿佛听见他在说，他还会回来……

04

我始终坚信麒焕依然活着，他也与我一样等待着某一日的重聚。于是我顽强地活着，并且不断修炼神力。

自麒焕被打入寂焚幻界后，我就日日做同一梦境，梦中我化为小小女童站在城池废墟前不知所以，只顾呆呆望着废墟，仿佛能够理解国破家亡，身无所依的悲痛。废墟之上有黑色身影渐渐清晰，我怔怔看着被黑袍严实裹住的黑影，他脸庞低垂，我看不见他面孔。但并不觉得惊悚恐惧，仿佛早也已经与他熟悉。“你是谁？”我看着黑袍，童稚之音清脆，在废墟之上回荡，久久不散。“我是你……我是你……我是你……”我听到他回荡在耳边的冰冷回复，仿佛中了魔咒，小小身体僵在原地。

他缓缓抬起面庞，我紧紧盯着他，渴望看到他面目。

天空之中飓风骤起，在天幕画出墨色空洞，洞中烈火炎炎，蠢蠢欲动，吐出赤红蛇信，火舌不断伸长，直向我扑来。我牢牢盯着黑袍人正在抬起的头颅，并没有留意正身临险境，就在他即将露出真面目时，熊熊火舌将我卷入火中。

我自恶梦中猝然惊醒，满头大汗，犹自不能从恐惧中回神，眼泪汨汨而下。我不愿相信凤麒城有天会覆灭，成为残垣破瓦。

我爱这城池，即便我正在这里受到伤害。

麒焕走后，婆婆日日来探望我，仿佛怕我寂寞。我默默修炼神力并不想理睬她的关怀。

我永远不能原谅她。

婆婆有时并不在意我的冷漠，犹自说“麒凤国先祖曾立下规律，凡王子满三百岁后都要离开父母，送往与世隔绝的寂冥森林接受磨练，直至三千岁时成年。麒麟是我幼子，自小体弱多病，我最宠爱他，也最放不下他，难以狠心割舍。”话说到这里，我仿佛听到婆婆的轻声叹息。

“麒麟在寂焚幻界时，果然受到其他妃嫔之子欺凌，我在梦中时时听到他哭泣，他说除我之外他痛恨麒凤城所有。为保护自己，他苦苦修炼，神力突飞猛进，在满三千岁时神力已经是远远强于其他王子。”我看到婆婆双手颤抖，面露憔悴，她已经不能再说下去。

第二日她来时精神略好，继续说：“麒麟成年后受到兄弟排挤，常常以暴力解决，各王子对他渐渐畏惧，但他父王却不能容忍他的暴力。王为他迁怒于我，要废我后位，永久打入冷清寒宫。麒麟得知后，去求他父王，希望王怜悯我体弱，但王十分决绝。他与王反目，竟动了杀心。”

婆婆说话时仿佛用尽全部力气，我看到她渐渐颓败，苍白雪发在风中寂寞枯燥，她已丧失了生气。我于心不忍，也终于明白她心中苦楚。

我不再自顾自修炼。坐在她身旁，将葇苡覆在她枯槁干柴般的手上，默默给她慰藉。

婆婆原本望向远方，此刻回转面庞凝视我，眼神依旧空洞。我知道她看到的不是我。

“他杀了他父王，兄弟们不能容他，他又杀了他们，老臣们离弃他，他也将他们赶尽杀绝。他在寂冥幻界注入永生赤火，再不能用于幼年王子修炼，而用来屠戮反对他的敌人。寂冥幻界更名为寂焚幻界，每日都会被送入无辜百姓。”

“我渐渐不认识他，他是个暴戾的王，但他在我眼里依然是个孩子。我不能让他继续错下去，于是我找到你父王，联手设计杀害他。”

我将婆婆瘦小干枯的身体拥入怀中，感受她最为沉痛的颤抖。

05

婆婆离开后。我时时感到空寂，我知道麒焕一定依然活着，但我却没有他的消息。

我依然会做那场诡异的梦，也依然没能看到黑袍下的面容。

寒宫外长着巨喙的食人鸟啼声凄厉，翅膀扇动空气，拍击起寂寞涟漪。初来时我听到它的啼声便不觉毛骨悚然，但如今我不再怕它，因它如我一样，只是无限寂寞。

父王突然召见我，我依然希望能够说服他，放过麒焕。但当我看见他时，他已白发苍苍，行动迟缓，一如行将就木的老者。我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来，不能相信凤麒国神力最为强大的他，在短短数年间会颓败成老者。

“八大祭司全部接连失踪，城内居民与你兄姐也频频有噩耗传来。曾有人目睹大祭司奎凌被赤火活活烧死，灰飞烟灭。凤煜，父王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但若要在你与凤麒城之间选择，父王不得不牺牲你。”

我如同被梦魇扼住，一句话也说不出，婆婆并没有告诉过我这些事。我不知道我与这些事有什么关系，但从父皇决绝的眼神里看出，他一定会杀死我，或许还有麒焕。他们始终将厄运归咎于我们。

我不知道父王为何不立刻处决我。我安然无恙地回到寒宫，婆婆来看我，她神色平和，竟比往日显得轻松许多。

“凤煜，我要离开你了，不过我相信我们很快会再相见。”我看到婆婆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诡异，她对着我微笑，像小时候将爱哭的我抱入怀中，使我安静。

“你曾问我是否因怀疑你与麒焕是麒麟而要杀你们。现在我告诉你，自你们出生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与麒焕都是他的魂冢，你们都不完整，所以没有他的记忆及修炼神力的天分。成年礼时，赤火送回他漂泊的精魂，他寄居到了麒焕的体内。”

“寂焚幻境原来才是他最重要的修身之地，他用游离在外的精魂杀了大祭司。三天之后他便可以挣脱寂焚幻境。”

我看着婆婆，终于明白了父王。

她再次将枯槁的手伸向我面庞，我看到她的手背如正被焚烧的纸片，火光蔓延，她的手顷刻华为乌有，然后是手臂……

“我再不会杀害你，再也不会……”

我亲眼看着婆婆灰飞烟灭，心如被尖刀划过般沉痛。我终于知道她从我身上看到的是谁，也清楚她想让我怎样。

我们都深爱凤麒城这片土地，也都愿誓死效忠。

06

我在寂焚幻境前等待麒焕的出现，但等来的并不是他，而是梦中黑袍加身的诡异男子。我知道他就是麒麟王，我的麒焕再也回不来。

我一步步靠近他，企图在他身上嗅到麒焕的气息，但他身上只有浓浓的鲜血的气味。我伸出手想要看看他面容，他缓缓抬起头颅，如同在哪个重复的梦境。

我满意的笑，在看到他面容前，我看到自己伸出的手上赤火迅速蔓延。赤火吞吐着鲜红火舌，如同一朵盛开的食人花，一点点吞噬我的身体。

面前清俊纤秀的男子抬起头后，惊恐地看着我逐渐消失，他与我跟麒焕并不相似，他有太多戾气。

我看着自己渐渐消失的身体，笑容自唇角蔓延开来。

没有了我，他依然是能够被打败的残缺之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