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大概是高二夏天最热的时候,我和二白在自习课上逃课出来荡在学校后面的双杠上,一人嘴里叼着一支冰棒。
二白晃着两条细细白白的大腿,她说,“丸子,我不读书了。”
我愣了,“怎么了?”
二白仰着头,没有看我,“丸子,我弟要上学了。”
我沉默了。二白姓白,家里头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姐姐上大学,下面有个弟弟。我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我能说什么?
“呵,”二白从双杠上跳下来,拍拍身上粘着的铁锈,“丸子,你学习好,你要好好读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我这样的,自己学不好,把你带坏了可不成。”她朝着我笑。
二白家不富裕,她爸妈老想生个男孩儿,在俩姐妹相继落地后,总算是盼来了个儿子。三胎的罚款必然是不少的,好像还欠着债。这些二白都没跟我说,从街坊邻里听来的。我从来没觉得二白瞒着我什么,每个人,都有一面墙,堵着不愿提及的往事。
二白一直笑着,好像从未为即将失学而难过,即使那一本本她学不好的课本被保护得整整齐齐。
后来我们回了班上,老师并不在。也是,那时候的自习,实在没多大意义。此后,我和二白依旧过着和往常一样的生活,就像俩人都忘了辍学的事。
002
二白恋爱了。准确的说,是暗恋。
这是我这几日里偷偷观察得来的。不,不必偷偷,二白本就没对我掩饰什么。她老是往画室跑,不论是否有课。于是我猜,是那个前不久作为美术生转来的男生,林祁。
还记得林祁转来的那天,他规规矩矩地背着双肩包,短袖衬衣搭着浅色的牛仔裤,清清凉凉的,给人一看就是很干净的男生。皮肤偏白,眼睛倒是又黑又大。看得出并不在笑,嘴角却总是若有若无地翘起小小的弧度。大概这就是恰巧,恰巧这样一幕明媚的画面就印在了睡迷糊的二白眼里,然后惊艳,然后倾心。后来,二白就屡屡翘课了。
大概老师也知道了二白不读书的事,不怎么管束她了。虽然以前也没有多上心,但至少像这样整节课都不见人影,也还是会找人的。可惜,我就没那么轻松了。
好不容易熬着放学,没有等到二白,我就收拾收拾自个儿回家。谁知道刚走出校门,就看见二白撅着屁股,趴在文具店的柜台上瞧着什么。我走上前,一巴掌拍上去。二白浑身一抖,转过身,白我一眼,“吓死我了你。”
“看什么这么认真。”绕过她身后,来到柜台前。二白一只手指着一盒颜料,另一只手指着一套画笔,“你看,我特意打听过了,画画儿啊就是用这两样的好!”我没学过画画,也不怎么接触,愣是看不出这比旁边的贵的不是一点半点,但都长得差不多的颜料工具有何好之处。二白啧啧两声,“我才不管,我要攒钱买下它们!”我惊奇了,“送林祁?”倒不是惊奇送的对象,而是这昂贵的价格……
“嗯!我决定打工,多打几样,一定能凑上!用我自己的钱!”二白毫不意外我猜出送给谁,倒是很兴奋的盯着那套绘画工具,眼睛都比平常亮了几分。
这样的二白,我第一次见。
于是,本来就不怎么上课的二白,更加猖狂了。整整一个星期,连她的影子都没看见。
“四喜,回来呢。二白又没去上课?”那天回到家,我妈在厨房吆喝。我在家排老四,头上仨个哥哥。我妈没那么英雄,三个哥哥分别是大舅,二舅和三姨的。大概家里男孩儿太多了,我这么一女娃,又是最小的,很是得宠。名字江喜,家里人叫惯了四喜。
我还没答话,对门二白他爸说了,"二白她不读书了。嘿嘿,这丫头顾家着呢,前两天给我说她要出去打工挣,给弟弟挣学费呢!"我默了,想起二白那双光彩四溢的眼睛。
吃饭的时候,我妈说,“二白可惜了,真可惜了。”我知道我妈说的是什么。虽然二白读书不好,但是高中还是堪堪能过的。至少,有一份高中文凭。
003
后来再见到二白,是一个多月后了。
期末紧随着就来了,各种试卷,题海让我分不出更多心思。那天课后,借助学校的工具书改完错题,教室已经没有人了。看太阳渐渐下了山,收拾好书包便往回赶。
“你说!你都把那些钱弄哪去了?啊?还犟!这一个多月你不是打工吗?钱呢?就被你用完了?”还没走到家,老远就听见了二白她爸怒吼的声音。二白回来了?我想着,加快脚步。于是,我看见了。我看见对门虚掩着的门里黑黑的二白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脸木然。
我拉开门,飞身过去抱住二白,阻挡即将落下的棍子。二白他爸刹了手,“四喜?你走,这小兔崽子翅膀硬了,不教训教训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哪能走,“叔,有话好好说。二白那么听话,怎么会惹您生气。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咱们都冷静下来慢慢说。”我跪在二白身边,护着二白。“误会?还有什么误会?你让她自己说!哼!”说罢,二白她爸扔了木棍,依然对着二白怒目圆睁。
我赶紧摇摇二白,示意她快点说话。二白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丸子,没有什么误会,打工的钱我都用了。我第一次打工,拿着钱一时没忍住用完了。”我一惊,赶紧又把二白抱住。“你!”眼见着二白爸转身捡起木棍,“叔,您先别急。让我和二白好好说说,一定不是这样的。”我赶紧使劲儿拉起二白,一面对二白爸说着,一面推着二白往我家走。
爸妈不在家,我拉着二白来到房间,关上门,翻出红花油,给二白身上涂上。“二白,到底怎么回事啊?”我看着二白,她变瘦了,黑了,手上有着道道大小不一细细的伤痕。忍不住地,咬住唇,憋着泪。二白缓了缓,“你知道的,我去买了那套画笔,钱基本上就用完了。这事儿不能让我爸知道。所以,挨过去了就好了。只是,”二白笑了笑,“我爸肯定不会再那么放纵我了。”二白依然在笑,可是那么让人想落泪。我握着二白不再白嫩的手,找不到安慰的词句。二白还说,“林祁很好,我真的喜欢他。但是就像一阵风,我是抓不住他的。所以,我只想给他一次好的。记住我,就好了。”我家二白啊,怎么那么傻。这一切,他知道么?这一切,为了什么呢?这份感情,林祁,他受不起。
后来,二白被她归家的母亲接回了家。后来,邻居们包括我爸妈跟着劝说。后来,二白没有再出现了。后来,二白母亲交给我一封封着的信,她说,这是二白留给我的。
004
第二天,我来到学校双杠那里,是我和二白经常待着的地方。翻过杂乱的草丛,看见一堆堆积很久的砖头。一块一块地捡开,终于看见用白色塑料袋包裹着的,很好很好用的一套画笔。
我曾揣着那套画笔,多次徘徊在美术室门口。林祁还是那样温润,宁静。一如他第一次来到学校的时候一样干净。但是,如果没有他,二白还在我身边,狡黠地眨着大大的眼睛。
今天又一次来到画室,人不算多,林祁依然坐在那个位置上。手上的画笔隐隐发烫,那么多天了,始终还没有交出去。想起二白信里的嘱托,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有人抬起头来。我说,“我找林祁。”他抬头望着我。我紧了紧手中的包裹,“有时间吗?”
我把林祁带到了双杠那里,怀里抱着画笔。“请问,有什么事吗?”林祁的声音就像他人一样,清脆动听。我抿了抿嘴唇,直视着他,“林祁,你知道白若娣吗?”好一段时间,林祁一直沉默。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等我再次准备开口,林祁轻轻地说,“她好久没来画室了。”
我愣了一下,张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最后我拿出那套二白嘱托的画笔,“这是她送给你的。”没有等他伸手接,我直接塞在他的手里,也不等他反应,我就转身离开了。
回走的路上,我想,林祁是知道的。他知道有一个女孩,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他,甚至很喜欢,很喜欢他。二白,你的心意其实早就传达到了,你说你抓不住风,可是风早就停在你的身边了。如果你知道了,你会开心地弯着眼睛,狂喜着抱着我大笑么?二白,我很想你,很想你。
送出画笔后,就没有跟林祁有过任何联系了。我没想到他有一天会来找我,问我二白的事。
他找到我的班级,就像当初我在画室叫他出来的时候一样,他也把我带到那个双杠那边。他说,好久不见二白了。他说,他记得二白和我走得最近。他说,他看见二白身边只有我。他说,他想见见她……我说,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她瞒着我走了,只留了一封信,还有拜托我交给你的画笔,甚至,现在都不和我联系了。我没有看清林祁似惊讶似无措的脸庞,因为,泪水早已淹没了我。无力地滑坐在地上,靠着双杠。二白,你不在了,然后带走了我一半的世界。
我不知道怎么回到的教室。红着的眼睛,未干的泪痕,以及之前林祁的出现,给人们带来种种猜测。同学在窃窃私语,有人说,其实我一直在暗恋林祁,上课会盯着他出神,放学老是向画室跑…然后被拒绝了。对这些流言,我不在意了。满脑子都是二白雀跃的身影。原来,我是这样的想念二白。二白,二白,二白…你到底在哪里啊!
005
一年后。
“…让我们掌声欢迎本校的高考状元,江喜上台演讲!”
……
结束了冗杂的毕业典礼,握着名校录取通知书,接受着各位同学老师的祝贺。这一年来,我将自己埋身题海,到这时才松懈下的心,这一刻,又活络了起来。林祁发挥超常,被一所美院录取。我看见他依然一脸淡然,或许眼底有略微的青黛色,不过毫不影响他干净的气质。我们彼此见了面,互相笑了笑。说起来,我和他都是不主动的人,能认识,真是很奇妙。
我随意地在校园走着。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却算不上多么熟悉,能出教室也是为了上厕所。倒是以前有人愿意拖拉硬拽地带着我到处跑。我低着头,踩着自己的影子行走,不知不觉,我看见了那明晃晃的双杠。
双手一撑,轻巧地坐上了双杠。说起来,记得第一次被拉出来时,为了上双杠,真是费了好的劲。也亏得她不放弃,她说,坐上来,是不一样的景色。而今,没有人来帮助我上双杠,因为我已经上下自如。
夏风热习习地吹着,算不上多愉快。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就像它也在望着我一样。它跟着我左摇右摆,竟痴痴地笑了。然后,我看见影子旁边,又出现一枚影子。灵活地在双杠上转了方向,然后,我看见了林祁。
他还背着画板,看见我,并不显得多么惊讶。我们就这样对视着,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绕过了我,靠近一堆转头旁,那是某个人藏东西的地方。那也是当初林祁问我为什么她不亲自把东西交给他时,我告诉他,某个人把东西藏在这里,让我取走。
背对着林祁,我忍不住问,“林祁,你喜欢过她吗?”我以为会等更久,就像上次一样。结果他紧接着就说,“嗯。”……
后来,太阳慢慢西斜,我们最终离开了双杠,离开了学校。回到家里,爸妈热火朝天地准备着佳肴,对门有小孩儿吵闹的声音。那是白钰,白若娣的弟弟。白若娣,也就是二白。她如她一开始和她爸说的,出去打工,给弟弟挣学费。二白这一年来从没有回来过,她总是不时寄一笔钱回家,偶尔带一封信给我,或家里。信里很快乐,总是充满乐趣。可是,二白,不要在我面前强撑啊……我翻出这些日子二白寄来的信,整整齐齐,放在盒子里。今天,没有收到呢。前几次,二白总是辗转在各个地方,到了后来才安定下来,我也才有地址回信。每次写信,我都告诉她,我很想她。可是,她也没有回来过。我没有提过希望她回来看看,因为,她肩负着生活。所以,我一直在等,等着我毕业的那一天,我要去找她。
然后,我拿出一张画。离开学校时,林祁给我的。他说,朋友一场,当做饯别礼。我展开,看清画的内容,笑了,又哭了。对,这是饯别礼,饯别一场无关风月的,两个人的暗恋,三个人的青春。
……
“呐呐呐,丸子,你记得转来的那个男生吗?嘿嘿,我觉得好帅啊!啊,不是那种很庸俗的帅,就是…唉,我怎么和你说呢!反正,我觉得我好喜欢他啊!”…
“嘿,丸子,你别成天看书啊,小心成四眼儿!走,我发现学校后面有个好地方!快走啦!”…
“诶?!是你!我才搬来的,原来我们是邻居!好巧喔!以后我们一起上学吧!”…
“你好!我叫白若娣!以后就是同桌了,你可以叫我二白哟!”…
我叫江喜,因为我在家排行第四,亲戚朋友们都叫我四喜。有个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叫二白。她说,“四喜?四喜丸子?哈哈!以后我叫你丸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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