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6年7月11日,天气异常炎热,隐约能看见空气在高温的蒸发变得扭曲躁动,我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树下乘凉,沉迷于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漏下的光点,耳边此起彼伏的知了声让人觉得很是聒噪。
那天我正好12岁,如果是在一年前,父母肯定会给我买很多礼物,带我去吃好吃的,但是这一次不行。
三个月前,父母的工厂失火,一夜之间,十几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为了给受伤的员工赔钱,卖掉了城里的房子,回到了乡下的老家。
天还没大亮,父亲就已经出门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下。母亲依旧像往常一样,与村里的几位妇女打着麻将。那时空凋还没有普及,只是依靠着笨拙的风扇慢慢摇着头。实话说,我从心里很佩服她们,她们似乎只要坐上了麻将桌,不论之前是多么累,不论现在是多么热,好像一瞬间都不累了、不热了,浑身充满了激情。
比我大两岁的姐姐正在屋子里看书学习,她一向如此,好像家里的这些事她都不在意,但我知道她的内心其实是一清二楚的,可是因为无能为力,只能默默承受。
02.
下午一点,太阳正转移到了头顶,父亲终于回来了,裤腿上满是污泥,已经干枯,凝结成一块块,手里拿着一个蛋糕盒,正冲着我笑。
“哪来的蛋糕?”我知道家里现在经济困难,平时母亲都不舍得去买肉,都是吃着地里种着的蔬菜。
父亲兴冲冲地将蛋糕盒放在桌子上,去井边接水洗手,“今天你生日,爸爸没有什么钱,昨天晚上就在河里撒下了渔网,今天早上一看,运气不错,还捕到十几条鱼,就拿到街上买了。”父亲说着说着语气有一丝哽咽,双眼有些泛红,“爸爸没什么本事,除了这个小蛋糕,什么也买不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拆开了蛋糕盒,只有一个碗那么大,上面堆着松松软软的奶油,这么炎热的天,父亲从镇上走回来至少也要一个小时,“生日快乐”四个字已经变形。
父亲把我姐也喊了出来,然后问我母亲去哪了,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东边的一栋房子,父亲就已经明白了过来,叹了一口气。
母亲很爱打牌,而且是十打九输,父亲经常因为这件事和她吵架,说她就因为打牌差不多输掉了城里的一套房。他们每次吵架的时候,我都会坐在一旁发呆,而姐姐就去看书。大人们的事情,我们永远插不上话,即使我们明白很多道理,但他们也会说一句“小孩子懂什么”。
03.
我将那个碗大的蛋糕切成一样大小的四份,然后将一块递给我姐,她小心翼翼地用叉子将蛋糕上面的那层奶油刮掉,然后对我说她只爱吃奶油,剩下的不想吃,要给我吃。
我知道她在骗我,她只是想把更多的给我吃。我假装正专心吃蛋糕,将头埋得深深的,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她吃完后有进了房间看书,父亲脱下他的那条脏兮兮的裤子,正在井边用水一遍一遍搓洗着。
“你赶快来吃吧,不然奶油都化了。”我从来都不曾叫过我父母,可能是因为从小很少在一起的原因,除了这两年暑假去武汉,还有过年时的那几天,再也没有相聚的时间。
而且由于一些原因,母亲在生下我之后他们就离开了,直到我10岁那年,他们才再次回来。还记得那次的见面,我根本不认识这两个人是谁,奶奶要我喊他们爸爸妈妈,我没有开口,此后的这些年,我依旧没有开口喊过一次。
“我不吃,你吃吧,你吃完了就把那一块给你妈送去。”父亲仍在搓洗着那条脏兮兮的裤子,若是放在以往,他自然是会直接扔掉的,可是现在,这条裤子即使已经洗得发白,他也是穿了一次又一次,不舍得扔。
04.
看着字已经完全模糊的蛋糕,我想着现在就给母亲送过来,可母亲却突然回来了。根据以往的经验,中午她是不会回家的,而是直接打到下午五六点才回,这个时间回来,那肯定是出事了,也许是打牌闹得不愉快,也许是钱输光了。
“你们还有钱买蛋糕啊”,母亲看见桌子上的蛋糕,又瞥向父亲,“快点拿钱来,我还要赶着回去继续打呢。”
我果然猜对了,她又是输光了钱。
父亲放下手中的裤子,将手擦了擦,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钱,数了数,“你欠别人多少?还回去了就别打了,今天孩子生日,就回来陪一陪他。”
“两百。”母亲冷冷说道。
父亲举起的手停在了空中,我看见他的手指用力攥着那些钱,接着只是说道:“没有。”
我心想两人又要开始吵架了,但是关我什么事,还是先吃完蛋糕吧。于是继续低着头,假装不知道眼前的这一切。
母亲盯着父亲手里的钱,伸手去抓,“你有多少钱就先拿来。”
父亲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把推开,井边很潮湿,母亲一下子没有站稳,就跌坐在地上。她没有爬起来,而是开始大哭,一边哭一边用手拍打着地面。
“我当初怎么瞎了眼嫁给你啊,跟着你活受罪,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些话我已经耳朵快听出茧了,每次吵架到最后,母亲都会说这些话。
05.
父亲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阴晴不定,好像体内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痛苦而挣扎,这些话他也听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是这样的神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总是能猜透别人的心思,但这一切没有。
父亲接下来的行为,是我无论怎样都想象不到的,也是我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事情。他走到我的面前,还没有来得及我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跪下,然后用手狠狠地打着自己的脑袋,一边打一边嘶哑着嗓子喊“我真的没用,真的没用,如果不是因为有两个孩子,我早就不想活了。”
那一刻我的心情难以描述,应该说很震惊,但我也并没有愣住,应该说很伤心,但我也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应该说很害怕,但我也并没有一丝慌张。就好像整个人被抽走了灵魂,这天地间好像就没有了我这个人的存在,就像是一个人独自走在苍茫无垠的雪地里,身边万籁俱寂,我茫然无助。
姐姐听见了父亲的喊声赶紧跑了出来,试图去拉住父亲的手,但是没用,父亲依旧捶打着自己,她着急也跪在父亲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大哭起来。
母亲依旧坐在地上,她没有再吵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我看着她空洞的眼神,这一次,我也没有猜透她的心思。
阳光西斜,知了声愈发开始响亮,桌子上的蛋糕引来了不少苍蝇,我没有伸手去驱赶,而是直接将蛋糕扔在了地上。
06.
母亲终于爬了起来,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一摇一晃地走进了储物室里,那里面放着一些农具和杂物。
大概五分钟过去了,父亲的嗓子更加沙哑,已经听不清他口中究竟是喊着什么,那只手也渐渐没有了力气。
母亲还是没有从储物室里出来,我突然意识到了不对,赶紧跑过去。母亲躺在地上,手边是一瓶倾倒的农药,还有液体在往外流出。我不敢去看她的样子,也没有去喊父亲,而是跑出去喊来了邻居。
等到邻居来的时候,父亲已经站了起来,不再哭喊,擦干了眼泪,这可能是他最后的尊严与倔强。
“怎么闹得这么严重,都喝农药了。”
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回答他们的话,只是帮着他们将母亲抬上了车,后来父亲又穿上那条还没有洗干净的裤子,跟着一起前往医院,姐姐也跟着一同去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回头看着地上的那块蛋糕,上面已经爬上了十一只苍蝇。我蹲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它们吃,可它们实在是吃的太慢了,我蹲了四个小时,双腿已经麻木,蛋糕看着还是那般大小。
“也许,做一只苍蝇也是不错的吧,飞来飞去,无忧无虑,最惨的结果就是被人一巴掌拍死,可是人也是会死的,虽然很讨人厌,但是做人也是会讨人厌,你们觉得呢?”
苍蝇没有回答我,只是继续啃食着那块父亲辛苦买来的蛋糕,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父亲昨晚在河里的身影。
父亲很少做过农活,也没有下水捕过鱼,我能想象到他第一次将渔网洒在河里,但是并没有撒开,又再次捞上来,渔网上缠绕了一些树枝,他在月光下慢慢地将树枝拔出来。一遍又一遍后,他终于将渔网撒好了,满心欢喜地看着月光下流淌的河水,不知那时的他,心中想的是曾经的辉煌,还是明日的收获。
07.
黄昏时他们回来了,母亲没有跟着一起回来,父亲站在我背后,我能感觉到他很想开口说话,能想象到他那种犹豫的神情。
“你妈她走了。”他终于开口。
我挥了挥手,将那群苍蝇驱赶走,慢慢站起身,一脚踩在蛋糕上,脚底传来一阵麻木,随后是钻心的疼痛,我迈着艰难的步子,一步一步挪到那棵柿子树下,靠在树干上,久久望着远方的夕阳西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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