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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什么俘获你,我的清华教授

我拿什么俘获你,我的清华教授

作者: 红桃黑 | 来源:发表于2017-08-29 23:40 被阅读0次

重逢

他与我同龄,三十出头,风华正茂。刚刚从斯坦福读博归来因学术成就突出被清华破格评为教授。即便是偶像剧男主的人设通常也不敢如此高调,但他偏就早早把人生经营得光华如是。

他叫荣遥,我们出身于同一个小镇,高中三年坐前后桌。那时他的个子已经拔到一米八三,无处安放的长腿总是大喇喇伸进我余光里。

十二年后再相见,荣遥国外学成返京,我从杭州赴首都开会,无意间凑齐了这次久别重逢的机缘。经过这许多年岁月的打磨,他该变成了什么模样,我像影院里观看片头的观众,期待着大屏幕映出的崭新人像,可与记忆相类?记忆中的荣遥生就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面相,时髦点说叫作淡定脸。每次我转头问他题目,他总会慵懒地把目光耷拉在我脸上,再顺势掉在本子上,不消三两分钟,再难的题目他都能讲得通透,然后继续慵懒地瞟着我,嘴角挂着似绽非绽的一抹弧。

荣遥是极聪明的那类人,但却从不为课业所奴役,他和学习的交集基本缘尽于下课铃。即便如此他的成绩始终稳稳扎根在班级前五。而那时的我同他相比总归要刻苦些,锥不刺骨也刺过皮相,成绩却将将和他打成平手。我专文,他专理,各自偏安一隅,占山为王。

荣遥的课余时间比任何高中生都多,他把那些在我看来奢侈的时间恣意地挥洒在听音乐,踢球,或是跳杰克逊上。他自小弹得一手好钢琴,也因此喜欢上古典音乐。有次晚自习我问他总带着耳机在听什么,他懒得跟我费口舌,摘下耳机伸给我:“试试?”我好奇接过来塞进耳朵,瞬间就被一穹恢弘的交响乐当头笼下……满屋莘莘学子在埋头苦读,教室白炽灯嗡嗡地低鸣,而我的头顶却有一整个雄浑的世界在呼啸。我从来不懂古典音乐,但我总是忘不了那个晚上在一间拥挤的教室里所感受到的超脱禁锢的浩瀚和震撼。我好像知道荣遥在听什么了,听一个超然物外的想象世界,就像我沉迷于用文字去恣情地构天筑地一样。荣遥说那首是舒伯特的《b小调第八交响曲》。他大爱舒伯特。

…...

管自己在回忆里发着呆,地铁已驶进了相约的站点。走出地铁口我一眼认出他,像一树铁塔矗立人群。荣遥完全没有变,一整个年代都像他身边的人来人往穿梭流走了,独他站在那里,穿着格子衬衫和白球鞋,依旧是个少年。我朝他走过去,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声音异常突兀地尾随着我。我想我是老了的,当年那个满眼纯真素面朝天的小女孩早被岁月五花大绑地掳走了,而我竟是在见到他的当下才意识到。

荣遥认出我,淡定脸浮上笑容。我走上前嫉妒地问他:“为什么你一点都不会老?”

“可你却变年轻了。”他低头笑着看我,我竟晃了下心神。他的目光像是因为慵懒这些年并没有跋涉过太多人世,一如年少时的干净纯粹,时空在十二年的前与后交织瞬移,令我有些恍惚。

荣遥开口叫我回魂:“请你吃晚饭,爱吃什么口味?”

“客随主便,但一定要招待好我哦。”

他笑着应允:“放心,你可是贵宾。”

                                                                此去经年

他带我坐进一家布景别致的餐厅,“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我看他作偶像,急切地想听一下他开挂的人生历程。

荣遥竟然苦笑了下:“过得……有点像炼狱吧,至少在去年以前。”

“何以至此?”饶是我这种在底层打拼的劳苦大众尚不觉得人生艰辛,他可是清华推研斯坦福的天之骄子。

“我大学里苦你知道的。”

“嗯,你刚进去成绩欠佳。”大一时荣遥曾在电话里告诉我,进入清华让他此生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有多平庸,班里俯仰皆是光环满满的奥数冠军、国际金奖、少年天才之辈,像他这类高考民工无色无味到近乎隐形。记得那时我刚轻松地拿到我所在二流大学的一等奖学金,而荣遥却在清华的首次期中考时沦为倒数……

“从吊车尾到毕业时GPA全班第一被推研,这期间应该能算作我人生的第一层炼狱了。”荣遥淡淡地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那几年对我来说没有周末的概念,甚至没有昼夜的概念,只有挺一阵和再挺一阵。所谓美好的大学时光,我是含辛茹苦地致力于好,彻底辜负了美啊。”

我诧异地盯着他看,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头戴耳麦、淡泊恣意的潇洒少年么?记得高三时我曾不自量力地“规劝”过他,该慎待高考不可轻敌,不然暴殄了天赐的好头脑。而他反馈给我的论调是:“人生来就是为了感知。感知盎然、感知辽阔,好的头脑只为更通透地感知,不为了被束缚。”好吧,天才说的话,听上去总飘着股真理味儿。但这样的荣遥,怎会甘愿下狠手判自己4年有期?

“把智商当真拿来苦读,和你的初始世界观相悖啊?”我揶揄他。

“你知道清华的荷塘月色吧?”荣遥认真地问我。

“嗯,朱自清思考人生的地方。”

“我也是在那里,花费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反思人活一世的意义,才得以——大言不惭点说——得以顿悟。起先是最痛苦的,站在三观颠覆的边缘,又完全理不清头绪。想得多想得久了有些自我认知和理念日渐清晰,最终择明方向时不敢妄断就是不二法门,但至少足够说服自己不再怀疑。”

啊!每个人都难免有彷徨不安的人生阶段,逼自己停下来反思的大有人在,但解得出答案并捏紧了答卷负重前行的怕是凤毛麟角。至少我至今仍没能停止怀疑。

“我想听听,你在荷塘的收成。”我不自觉地托腮,大概眼神也不自觉地敬仰起来。

“从前觉得自己是有天赋的人,像挂着一个胎生的氧气瓶,除了万事顺意之外,连呼吸都比别人舒畅点。直到考进清华,在那里见到太多的神,太多的传奇,打开了一扇曾经都无法想象到会存在的门。”他两眼里捉摸不到的一抹沧桑终于让我看出了十二个年光的痕迹,“我慢慢意识到天赋这东西,如果用以辅助人在窒息的海底更深更久地探究未知,解自然或人类的大惑,那算是物尽其用。如果仅仅用来给海滩上的BBQ添助火力,有一天曲终人散时,它终会沦为一堆废物。”

我托着腮越仰越高:“所以你会选择基础科学这条路。”

“算是吧,基础科研是条既苦又黑的路,你即使呕心沥血全力以赴,也可能经年累月都是黑暗,有些问题甚至穷尽一生都无解。”

“那靠什么来支撑自己?信念?”

“嗯……应该说是光吧,自己心里头的一点光。初到斯坦福的头三年,这辈子的第二次炼狱,就是靠着这种对柳暗花明的深切向往硬扛过来的。”荣遥苦笑了下,那些抽象的话从他嘴里淡淡地流出来,却让我清晰地看到他在大洋彼岸咬紧牙关,同一望无际的失败和失望对抗时闪着光辉的身影。我竟有些微的心疼,禁不住重新端详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在我稍嫌叛逆的价值观里从来看淡际遇、看淡功名,唯独敬佩就是挨得起恒苦的人,觉得他们周身都像是发着光。所谓的男神,大抵就是笼着光辉的人吧。而如今的荣遥,早已成长为不折不扣的男神。

“不说我了。你呢,这些年过得可好?”荣遥转而看着我问。

过得可好?连我自己都不太知道,也从没认真地思考过。当年高考的滑铁卢似乎透支了我年少时所有的自信和激情,后来便在一间二流大学浑浑噩噩念完不喜欢的土木工程,毕业后进入一家专业对口的国企工作,一路赤手空拳打拼到公司中层。

这些年我似乎总在闷头拼着得到一些东西,没有工作时拼着想要找好工作,找到工作后拼着想要挤掉旁人上位,晋升后拼着想要大房子要好车,而当一切渐渐如愿以偿时,我却突然发现自己守着这些曾经为之奋力拼争过的东西,心里竟然只剩下麻木和空落,既不知足,也不欣慰。

“我过得……很平庸吧。”这是中肯的实话,在荣遥的光辉下,我的生活乏味现实得比影子还黯淡。

“这么低调?可不像我当年认识的你啊。”荣遥把胳膊拿下餐桌,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那时候骨骼清奇、天马行空的大才女哪儿去了?”

啊,多久远的记忆了,荣遥不提,我都想不起自己曾经不可一世的模样了。高考的意外失利在心里留下的坑洞太深,以致于这些年回忆从来不敢趋近那个节点,于是连同整个高三在我的记忆里都像鬼魅一样轮廓弥散、影影绰绰。

“打住吧,你就别寒碜我了。何况元气少女早申报为失踪人口,就你跟前坐这个庸俗妇人,爱认不认吧!”

荣遥被我怼得笑了起来。“男朋友找了么?”他猝不及防地问我。

我们这个年纪,同学里都在组团讨论育儿经了,他居然还这么问……关键是,竟给他问着了。“此壶也不开,莫提!”

“不丢人,我也没找呢。”荣遥看着我悻悻的表情,打趣地找补道。

我心下吃惊,自己是献身于职场厮杀,外加审美情趣偏门,长年单身情有可原。荣遥这种生活在天堂——呃,生活在天宫里的人,理应被各种高智商爆款仙女环绕,怎么居然也被剩下?哦,不对,对男人来说他还正是一枝花的年纪,剩下的只有我。

“你跟我能一样么,你新三板刚上市,我已经被扣帽ST了。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还没找?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一脸八卦相地凑上去问。

“你才不舒服!”荣遥一指头戳在我额头上,“我谈过2次恋爱好嘛!”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反倒有点不舒服,我似乎宁愿他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后来呢?后来身体就不——”

“你不要再跟我提身体!”荣遥伸出指头又要戳我,我赶忙识趣地躲回椅子里,“异地!纯粹是因为异地!”

我看着荣遥的淡定脸被闹得哭笑不得,忍不住暗暗好笑。貌似从高中起我就有这个爱好,喜欢不停地挑战他的冷静,总觉得他看向万事的目光太过慵懒,禁不住想从中作梗逼它勤快起来。

“那你爸妈没给你上刑具?”

“之前在美国鞭长莫及,上个月刚回国已经排了2个相亲了。”

是啊,凭荣遥这样的质素,门槛怕不要被千娇百媚的姑娘们踏平了。

“都是什么样的女孩?”我克制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快吃啊,你菜都没动过。”荣遥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说来听听嘛,好奇心不满足吃不下菜啊。”我八卦得无以复加。荣遥起先只是含糊其辞地敷衍我,但架不住我地毯式的盘问,最终从他被逼供的只言片语中,我大致描摹出同他相亲女孩的轮廓:名校留学生,170+的身高,CBD上班。随便摘出一条都能瞬间完爆我这种庸脂俗粉。

“听上去跟你完全不相配啊!这种一帆风顺的女孩早被生活宠坏了,九成九都既强势又骄纵的,真在一起有你苦头吃!”我正色警告他,“而且女孩子太高什么好,乱世佳人记得么,瑞德和斯嘉丽那种身高差才有爱。”

“是是,你说的对。”荣遥笑着附和我,一边盛了碗番茄牛腩汤给我,“尝尝这个,酸酸的很好喝。”

我接过来,一口气喝下半碗,觉得果然对胃口……

吃完饭荣遥陪我沿着北五环外的街道散步,周边略显古老的城区弥散着久违的烟火气。和荣遥并肩走在飞扬的稀薄尘土和街边摊贩的食物香气中,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家乡小镇的黄昏,放学后也是这样同路走在校门外,路尽头的梧桐树叶里映出夕阳和晚霞的绯红,我的头顶依然只到他的下颌……时空又有些错乱了,像是对折的白纸,首尾相接,藏去了当中的十二年……但是该死的高跟鞋却一步步发出刺耳的撞击声,我低下头看着身上咖啡色的真丝套裙,像一面绣着岁月里程的标旗——回不去了,即使周遭的一切都相似,人到底是变了的。

分别时,荣遥答应第二天带我去领略清华园的荷塘月色,那个他曾经反思人生的所在。

                                                                      闰土

宾馆的落地镜精致而堂皇,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两眼中点着莫名的神采,连皮肤都好像被映上一层薄薄的莹光——我竟有点不认识自己了。这些年我见过这双眼睛里的各种眼神,凌厉的,果敢的,疲惫的,麻木的,独独少见这种晶亮地闪着温柔和欢欣的目光。原来女人的面容真的可以被内心的柔软妆点出别样的美,原来我仍旧是个女人。

自从大学毕业落脚在江南,八年来独自在那座沿海城市打拼,会脆弱,也会孤单。但每次面对形形色色的相亲对象或是追求者,总不自禁地打从心底里排斥,公司里甚至开始流传关于我性取向偏颇的传言。也有觉得捱不住家庭和社会压力想要妥协的时候,但每当看着眼前某个条件优渥在世俗眼光中适合结婚的男人,脑海里自小便根深蒂固的爱情观总会跳脱出来横亘在眼前:

“生命无远幅届,若寻不得一个甘愿仰视的人长伴身侧,要如何说服自己微笑颔首与之举案齐眉?”

执拗便执拗吧,人生是活给本尊的,苦乐自知。

那天晚上我睡得并不安稳,耳膜里充斥着地铁呼啸的风声。梦里北京的地下像张巨大的网,我在其中兜兜转转却不知道自己终将去到哪里。醒来时心下烦乱,我推开窗,盛夏的风透着温热拂过额头……在另一座城市的家中,我也时常在加班到午夜时,疲惫地站在窗边俯瞰霓虹夜景,心里雾茫茫一片,既无欲也无求,像个被拧紧发条的青蛙闷头奔跳,望不到也懒得去望见终点。梦想,那是更遥远而缥缈的东西了,与我的现世生活无关,只在天边兀自浪漫着——可它,又是什么时候被挂到天边去的啊,十八岁的时候,它还是那个女孩心心念念的常客呢。

得益于自小对文字的异常敏感,初中时我便醉心于挣脱现实枷锁,用笔端去开天辟地,做其中呼风唤雨的Queen。后来成长些,开始懂得文字的意义更多在于关照现世,力求通过想象力建立起富于时代真理性的典型形象。就像是在漆黑无边的大脑里点亮一盏烛火,并拖举着它不断更移,映照出事物的一切特征和规律,再用自然而饱含激情的语言精准地揭示。而在这揭示过程中,若能涌现出伟大的思想和此起彼伏的深邃哲理,那便是上帝的馈赠了,能够为作者带来灵感澎湃的强烈精神快感。

我曾不自量力地贪图过那种快感,并梦想终有一日能够如莎士比亚那般用洞穿三界的通天之眼和鬼斧神工的精妙文字观照出人类社会的全部真理——多么痴心妄想的女孩啊,却正恰是那般勇者无畏!

彼时天大的梦想,在当年弃文从理、高考失利之后便被懦弱的自己决绝地封印了,这么多年世间真理与疾苦如何再与我无关,我眼中只有自己的疾苦,只有对现实功利的角逐。记得当年毕业刚入职,同届的实习生只有我一个女生,在工程这个行当女孩是注定走不远的,尤其还没有名校学历傍身,竞争对手和前辈们对我的不屑溢于言表。怎么办呢,只能发狠心按压着脊梁把头低进尘埃里,不畏酷暑严寒地跑工地,誓要吃最多的苦,去抗衡行业内的男权论、学历论,去抗衡自己摔出的平庸没落的新起点。近一年时间,我每天6点多就赶到公司看图纸,白天守在施工现场旁站,晚上继续加班做资料,任劳任怨一人干着三人份的活,苦苦透支着我的青春。

直到有一次上级公司总经理下工地视察,尽管那个项目我起早贪黑地跟了半年,但作为一名实习生原是没资格出声的。不想经理突然间问到一个冷门的施工技术细节,眼见着两级上司双双语塞没人解围,我便索性站了出去,先是精简地答了疑,又主动揽责说没及时向上司汇报,说完自觉退回到队尾。从总经理的表情能看出他对我的答复赞赏有加,而领导们也面露欣慰。

那次视察结束,我便被上司调进了他直辖的项目组,得以提前转正。我相信在搬着箱子离开原办公室时,我定是留了个骄傲的背影给那些不久前还看轻我的男生们。

然而进入项目部的日子并没有轻松多少,我仍是其中最菜的一只鸟,且依然是雌性。与那些年长资深的项目经理为伍,我只能逼迫自己不断提升自身的使用价值——车要开得比男人好,谈判桌上的气势要比男人强悍,工地上杀伐决断要镇得住那些精明的包工头……每天回到家都像是用生命演了场大戏,精疲力尽雌雄难辨。

再次等来机遇又是一年以后,总公司举办了一场全省范围的专业性演讲比赛,我们原有一名资深的种子选手,但在决赛前两天我无意中听到HR经理向人抱怨那名选手的试讲差强人意,伺机而动的我当机立断连夜编撰了数千字的演讲稿,把两年来低在尘埃里品出的味与道、辛与觉捶打凝练倾泻纸端,佐以丰富详实的现场案例,激情饱满地朗读了通篇,第二天一早便把录音发到了HR经理的邮箱……我至今仍记得那个筹备本月有余的种子选手临阵被换下时嫉恶如仇的眼神,也记得决赛前夕顶着高压独自在宾馆通宵背稿时万籁俱寂的无助。

那次上场前,我只是个两宿没合眼、勉强脱稿的不知名菜鸟,而下场后,我摇身成为碾压30多名参赛者一举夺冠的职场新星。我清晰地记得我给那场演讲取名叫《男儿本色》,我的开场是唱出来的:

“一生有一种大海的气魄

岁月一页页无情翻过

把责任扛在我肩头那一刻

就已经决定我男儿本色!”

我的结尾依旧是唱出的:

“大男人不好做

风雨中依然执着

苦痛辛酸都藏在心窝

任它一路坎坷!”

我记得我刻意伪装的雄浑音色震得现场鸦雀无声,我记得在九成都是男性的大礼堂里被一介女流引发的掌声与敬意。

而对我最有现实意义的是那场比赛的评委几乎涵盖了各专业线的一把手,这给我职场生涯结下的人脉与机遇绵延数年直至惠及如今。赛后不久我便被借调到总公司工程部,一年后回来破格晋升为项目经理。

尽管一直以来不遗余力地力争上游,但我却清楚地知道在心底里其实并不热爱这个刚硬冷峻的职业,更无所谓享受工作的乐趣,我只是全力以赴地扮演着一只陀螺,被现实鞭笞着停不下来。在这份工作中被透支的不仅仅是我的时间和身体,还包括我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与幻想。我不记得上下班经过的马路边种的是梧桐还是香樟,不记得最近一次眺望天空是湛蓝还是清灰,不记得樱花开过、白玉兰开过、桂花开过,不记得朝阳和落日都挂在城市的哪个角落。我像是一个盲的人穿行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中,只追求高度而失了经纬。心中了无激情,再无甚能够诉诸笔端,失去了书写世界的能力,我真真出落成一介平庸之辈,俗不可耐。

最讽刺的是虽然自己庸庸碌碌,却总会不自禁地用志存高洁去衡量我所遇到的男人,期望他淡名利、远尘俗,心怀梦想且至死不渝——忽然发觉我所寻求的该不是个一心向佛的圣僧吧!

不去想这些了,收回思绪重新眺望北京这似曾相识的夜霓虹,心里竟有种莫名的踏实感,至少我知道明天要去往的方向——清华园中荷塘月色。

                                                                      清华园

评审会持续了一整天,箍在紧身的洋装里整个人被禁锢得动弹不得。好容易捱到散会,匆忙换上白色T恤、网球裙和旅游鞋,背起双肩包意气风发向五道口进发。

当我一蹦一跳和荣遥汇合时,他打量了一下我的装扮,并没有作评价。我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样,像不像大学生?”

“呃……挺像的。”他笑了,勉强敷衍我。

他还蛮诚实的,我赞许地想,姑且让我卸下所有伪装,包括岁月的伪装,就陪着你做一天的女孩吧!

荣遥带着我来到清华园的东门,把皮夹里的证件给保安看了看便被放行了,我连忙颠儿颠儿地跟上去蹭进了门。多少年没有踏进过校园,一来就是最高学府的圣殿。总觉得参观清华园这趟行程二十年前就该完成,或是十几年后左右手各牵个娃娃同行,三十出头的年纪对这座校园来说多少有些尴尬——但既来之则安之,荣遥都承认我看起来像个大学生,想到这点我瞬间复原了朝气,一步一蹦高儿地追着荣遥大长腿的步伐。

一路荣遥随意介绍着,我随意天马行空地打着岔。丑萌的紫色垃圾桶掩盖不住这所百年学府名贵深沉的底蕴。名贵的传奇故事,名贵的历久弥新,名贵的鞭策力,名贵的智慧召集。这座园子里的一草一木都像是丰盈的吸音壁,吸附了一个世纪以来行经这里的每个或伟大或寂寂智者的息韵,凝神地观望似乎都能看见空气里一帧帧轮转的传奇人像——我竟把清华园游出了惊马槽的风情,当真不枉此行啊。

因为游览的兴致正浓,我总是处处拖慢荣遥的脚程。于他这已是不胜熟悉的母校,但于我却像是逃票钻进的文化圣殿,非在这里体味出上下五千年不可。跟着荣遥一路向西来到了清华标志性的二校门,这座牌坊式的洁白建筑看上去神似圆明园的残垣,只是一个牵引着一场令人唏嘘的乱世浩劫,一个却滋育着一代方兴未艾的文化传承。

“要留影么?”荣遥看着清华园牌坊前扎堆拍照的少先队员们问我。

“好呀好呀。”我好奇地想知道从荣遥的镜头下捕捉到的我会有怎样的风情。我揣着厚颜无耻的念头却又面色羞赧地摆着pose,荣遥尽职地蹲在地上拍我,拍完递给我看,我看到照片中一个白皙修长、面露甜笑的素净的女孩,披着齐腰的黑长发,两手搭着书包带子,似乎催一遍铃响,她就会匆忙转身一路小跑地赶去上课……

“真好看。”我由衷地赞叹。只是转过身,却找不到我教室的方向……

“天色暗了,我们去荷塘吧。”荣遥收回手机向我提议。

“好啊,希望今晚有月亮。”荣遥提过上周他来园子时荷花开得正好,那我也算有幸遇上了花期,只是世间的缘分总难两全,花随人愿,天未必随人愿。我开始格外盼望今晚的月色。

荣遥带着我兜兜转转,终于在穿过一片错落的树林后,豁然望见了一大池开敞的荷塘。塘里含苞的、绽放的荷花别致地交互搭配,倒有几分曲院风荷的江南风韵。我们沿着湖边走进了一座小巧的亭子,荣遥说这里就是他大学时常独自静坐的地方。我不禁由衷地喜欢上这所凉亭,它像是真的有种魔力,能让人静心、凝神、陶然入定。夜色渐浓,月亮却迟迟没有升起,我和荣遥一边等一边随意地聊着往事。

“你知道么,你是第一个让我怀疑自己智商的人。每次考数学我选择题才做一半你就交卷走人了.我曾一度以为是我不正常,后来才明白原来是你不正常。”我忿忿地声讨荣遥。

“是你不正常啊,不然大一会差点挂科,寒假里巴巴地求我补高数?”荣遥舒展地仰在椅背上,斜着眼睥睨我。

“我是专程宴请你好么,讲公式划重点什么的都是顺带脚的事而已。”我真诚地狡辩。

“你可拉倒吧。”荣遥突然开始义愤填膺,“说请我吃大餐,坐了一小时公交才到你家,进门便拽着我讲了一天微积分,最后就请我吃了碗牛肉拉面,还不让我加牛肉!”

“让你一直喊饿,你不催我会忘带钱包?”我同他较真,突然像个稚气的孩子,说来奇怪,在荣遥面前我总会不自觉地卸下铠甲,恢复久违的女儿身。

“姑娘,你家里像冰窖一样,饥寒交迫地剥削了我一整天,表达抗议的自由都不给啊?”荣遥坐直了身子苦大仇深地瞪着我。

在夜色里突然离他那么近,我的呼吸瞬间有些急促,连忙转过脸看向身后的荷塘,顺便暗自发笑。那时候我的新家刚装修完,暂时征用作荣遥补课的教室。因为要走出很远才有餐饮店,原打算让他捱一捱,下课一并请他吃顿好的,结果好死不死忘记带钱包。我又知恩图报不肯让荣遥破费,于是就乖巧文静地看着他怒目相向吃光了那碗不加牛肉的牛肉拉面。虽然没有问过他,但毫无疑问,那一定是他迄今吃过最香的一碗面——虽然没有肉——也没有之一。

旧的时光在脑海里早已模糊成一网绡纱,但其间却又嵌着着星星点点的明晰——我记得曾问荣遥借他喜欢的《黄金时代》,难解个中滋味却依然强迫自己看完;我记得元旦晚会上他被推出去即兴跳了段杰克逊的舞蹈,酷炫潇洒地颠覆了高冷学神的人设;我记得我酷爱《边走边爱》时不停地闹他唱给我听,极少唱歌的他一开口我却笑喷;我记得每每逼他赏阅我奇思妙想的周记他总是满腔不情愿,偶尔忘记向他兜售却又会漫不经心地催我更新……我记得的那些事,似乎都与他有关。他像是懵懂青春给我留下的唯一线索,但守着这线索,我却四下里都找不到那个曾经和他相关的爱做梦的女孩,她去了哪里?梦又去了哪里?

“那时候,真是好华年啊!”我转过身望着满池青翠的荷叶轻轻地叹了句。

荣遥半饷没有说话,亭子里只落下虫鸣声。这安静的夜色让我有些醺然,我眯起眼睛,想象着如果有月亮,她躺倒在荷叶环绕的湖心会有多撩人……突然我感觉到头上被人暖暖地覆住,怔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荣遥的手,轻轻向下抚着我浓密的长发,直到我颈后的皮肤从发束缝隙中触碰到他手心,他才微微抖了下,旋即收回了手。我的头发有些窒息,僵在脑后像被烙上火热的印子,烤得贴着垂发的两颊都要烧起来。

我不敢回头,怕撞上他的目光,我甚至不敢说话,怕声音的起伏会出卖发烫的脸颊。

亭子里连虫鸣声都淡了,北京夏天难得清凉的夜风拂过我的肩头扫入池塘,掀出荷叶的一波躁动,可惜月色仍没有透出来。

“天晚了,我们回去吧。”荣遥缓缓地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也许他一直是平静的,乱的是我。

我站起身,最后望了眼缺失了月色的荷塘,天到底没能如人愿,世间缘分果然难两全。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我就这样以一种近乎静默的方式离开了夜的清华园。

接近末班的13号线一如高峰期般拥挤,我们在车门附近找到块空地落脚。荣遥伸出手轻松地把着车顶的高扶手,我站在他身边眼睛只能看到他的肩膀。旁边座位上瘦削的女孩抱着男友的胳膊像是睡熟了,看着他们的相濡以沫我脑海里却突然替换进荣遥和另一个女孩的画面——她高挑、美丽,卓越得像通体发着光。他们一起畅谈留学的往事,一起相约去赏北京的秋,一起谈一场天造地设的恋爱,一起看无数天时地利的荷塘月色。他和她,和她们,那一类聪慧而灵动、能陪他一同圆梦的天之骄女都是那么的相称。而我,只是画外惶恐立着的闰土,灵性殆尽,芬芳消散……

地铁又一次起步时我重心失稳地趔趄了一下,荣遥轻声提醒我找个东西扶着,我扫视周边能依靠的构筑物只有荣遥,于是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衬衫衣角。荣遥嗤笑:“这样有用么?”

“有用。”我肯定地回答。佛教中的难陀牵着释迦牟尼的衣角走了遭天界和地狱,便生生斩去了一切妄想。怎会没用?我牵着你的衣角,从上地驶到龙泽,就像是上天入地,同行过断妄念的旅途。怎会没用?

每过一站,地铁愈加拥挤。我几乎贴到他的肩膀,但我却不敢依靠,这肩膀到底不属于我,即使多年后你未婚我未嫁,那依然是我够不到的高度,我只能用力让自己的双脚牢牢站稳,一如多年来习惯的那样。

我们都没再说话,被地铁带着飞速地去向终点。终于,广播

报出的前方到站就是我要下车的地方,我抬起头看向荣遥,笑着对他说:“我走了。”

“嗯,好。”荣遥轻声应着,他的眼睛被藏在灯光的阴影里,猜不出其中的神色。

车门开启,我被人流夹挟着走下地铁。依稀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拂了下我的头发,只是那触觉太过柔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发生过。

我驻足在站台,回头望向车厢,荣遥却没有抬头,没有给我说句再见的机会,地铁已匆匆驶离,灯火通明的车厢和荣遥的身影瞬间划向漆黑的隧道深处。太快了,快得像从没有出现过。我想,这也许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就像那个最原始的几何模型,两条线一经相交,便是恒久的分隔。但其实,我们原不在同一个平面上,连交点都只是假象。

第二天上飞机前,我独自提着行李去感受了北京的CBD,那些林立的巍峨建筑霸气地宣誓着他们在这座国际化大都市中的精英地位,我用力仰着头,想看清每一面窗里折射的阳光,直到脖子累得酸痛不堪。我想是我给它的负荷太大,才会这么辛苦。我于是低下头,拖着行李箱静默地离开了这座城市,这座有荣遥的城市。他是对人生如此认真而执着的人,他一定会过得很好,也真心地祝他好。

                                                                        独角戏

我回到我的城市,继续着繁忙而平庸的生活,每天依然有做不完的case,开不完的会,搅扰不清的人事纷争,但似乎总有些地方变得不大一样了。圣经中上帝对人类说:“要有光。”那是多么温暖的警世箴言啊!

上下班如常地穿行在高架上,感官却突然丰盈起来,觉得风是清甜的,晚霞像涂在画板上,水墨的江南点起霓虹氤氲出雅俗共赏的美感——我居然慢慢感知到这座城市除了钢筋混凝土之外的精彩和温柔,有种心在化冻的奇妙知觉。同事说我近来看上去很美,眼角眉梢都是风情,我会心地笑了,我怎会不自知?在宾馆的镜中早现了端倪。我喜欢现在的自己,就像人们并不奢求拥有太阳,却尽情享受阳光照耀的生活。

我会哼着歌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像个快乐的田螺姑娘;我会早起为自己做一份营养丰富的早餐,顺手摆上两副碗筷;我会在冰箱里装满苏打水和牛奶,蔬菜和鲜果;我会熄了灯抱着笔记本坐在窗边,喝一口青梅酒书写一行红尘……

歌里唱到:“听说你把花草也修剪好,我就不敢把日子过得潦草。”

我喜欢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放起满屋的《b小调第八交响曲》,然后恣情地和自己跳舞,旋转之间似乎回到十二年前那个少女,在晚自习的教室里初识舒伯特,她闭起眼睛时一定也在脑海里旋舞着,而身后的少年正为她伴奏……那时的她不知道,这首绝世佳作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未完成交响曲》,舒伯特终身没有为它谱写最后的乐章,然而它的未完成却比任何结局都更加接近完美。

范特西

离开北京的第三十九天,农历七月初六。荣遥收到一本我订给他的《浮生六记》,为他,也可能是他们,庆祝节日,这是我们自地铁分别后的第一次联系。

荣遥收到书便回复我了,语气却格外冷淡:“东西收到,但我很久不看杂书了。”

“嗯……我忘记你们做学术会很忙。”

“没事,我寄还你吧。”

“留着不好么,也许有一天会想要翻开。”

“真不用了。”

我虽然一直克制着不对荣遥产生奢望,但他如此冰冷的态度依然猝不及防地刺痛了我。我于是强迫自己忘掉他现下的漠然,将记忆只加载到清华园的荷塘月色就好。上帝说,要有光,我喜欢那个阳光普照下朝气蓬勃的快乐女孩,我希望她一直明媚如斯。

七月初七,喜神方位正南,宜出行、定盟。

下班走出公司时天空蓝得耀眼,马路边的美人蕉开得娇艳胜火,暑热已随太阳慢慢褪向了地平线的另一边。我一路开着车窗,听广播里清亮的女声在唱着:“情人节快乐,快乐情人节,一个人流连花好月圆……”呵,一个人的花好月圆,又何尝不是一桩乐事?这世间因缘百转千回,有多少情份原就是一个人的事,甘之如饴,与人无尤。

回到家我为自己做了最爱吃的竹荪白蟹煲,美食与良辰的组合永远让人不忍辜负。我正在厨房里煨着汤汁,突然门外响起敲门声,我心下纳罕扬声问:“谁啊?”

“快递!”是荣遥寄还给我的书吧,到的好快,索性就算作这佳节里我收到的礼物吧,我轻轻苦笑。

我把门开出一角,快递小哥伸手递给我,果然是一本《浮生六记》,孤零零还回来,并没有附着只言片语。接过书的时候,我的心像被重物拽着不自主地沉下去,连厨房里飘出的蟹肉香气都托不住它下坠。

不过,等一下——这光秃秃一本书连快递袋都没包是怎么寄来的?!我猛地觉察出异样,一把推开刚要关上的门——黑洞洞的楼道里站着一个塔一样的身影,我瞬间怔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那人影瞟了瞟我,嫌弃地伸出指头戳开我的额头,径直走进了屋。我的智商和激动终于缓过劲儿来,一张嘴几乎破音地问:“荣遥!你怎么会来!”

“同学,克制一下你的狂喜好么。”荣遥鄙夷地看着我,轻描淡写地说,“懒得寄,干脆送来算了。”

“那你是名副其实的懒‘到家’了!”我使劲憋着不让自己笑得太失态。

“有没有水,好渴!”荣遥不睬我的揶揄。

“有,喝苏打水还是牛奶?都是治你肠胃不好的。”

我拉开冰箱门,新鲜蔬果的芬芳扑面而来,橘黄色的冰箱灯打在我脸上,凉爽中泛起淳厚的温暖。我轻轻闭上眼睛,嘴角挂着舒展的微笑,心驰神往地倾听着人生的明媚与温柔。是谁家炊烟下飘出了王菲天籁般的吟唱:

等待晚上,迎接白天

白天打扫,晚上祈祷

离开烦嚣,寻找烦恼

天涯海角,心血来潮

有人在吗,有谁来找

我说你好,你说打扰

不晚不早,千里迢迢

来得正好

哪里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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