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只鸟从小只有一边翅膀,不会飞,其他鸟可以看到的风景可以过的生活都和这只鸟不一样,这只鸟到最后,会忘记自己是一只鸟吗?
人呢?
我很少对一个男人好奇,特别是很少对一个陌生男人的爱情好奇,你没事儿老瞎关心别人的感情干嘛?有女朋友了么啥时候带回家啊这两个问题在我迈过二十岁的门槛过后一直比后背痒没法抓还让我觉得生无可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贫僧都不慌你慌锤子。
其实完全陌生也不至于,这个男人从我记事起我就认识他,对他那张总是挂着笑容的脸印象很深,陌生是在于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骑五花马不披金麟甲的寻常之辈哪能入得市井法眼?我奶奶我爸爸我妈妈我的上房揭瓦小分队的队员也全都认识他,却也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住的地方离我家不过黄发小儿几十步,但是因为他的房东是个性格极其古怪的老大爷,也有不怒自威瞪一眼吓跑千军万马的姿态,遂也无心去探寻这个男人的名字。
江湖儿女江湖老,江湖恩怨江湖了。
按照时兴的俏皮话,他颇算个斜杠中年—残疾人/孤儿/修鞋匠。
一个故事角儿没名字不像个话,好,叫小残小孤……算了叫小鞋……算了叫大鞋吧。
这是大鞋的故事。
大鞋快有五十岁了,他二十来岁的时候单枪匹马来到我们这片儿租房子。那会儿我爸还是那个夜夜笙歌流连于迪斯科舞厅和公园边的残棋摊的武术爱好者,那会儿我妈还是那个上能爬树打李子下能趟河摸鱼虾的小姑娘,那会儿他们都还没遇到,你看弹指一瞬我都过了我被揍得春暖花开的年岁了。
彼时我问奶奶:“大鞋为什么站不起来啊?”年迈的老人兴许也没细想过,随口一诌:“小时候他学习不用功,被他爸爸揍了。”
也是烂漫天真不懂事,我这才觉着好好用功念书实在是重要,直到我十二岁的时候亲口问他,他用长满老茧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嘴角咧开一个弧度,颇有些看淡浮生的阵仗。
大鞋的右腿是在一场车祸里伤着的,而他的原话是说用了左腿的某些肌肉去填补萎缩的右腿,当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很科学的医学做法还是什么靠卖大力丸的江湖野郎中给的粗鄙医术,毕竟大鞋也不是什么能拿千金搏命的纨绔子弟。
大鞋没法站立,他有一个看上去是水曲柳木做的四四方方的小垫块,用右手撑着垫块在地上缓慢垫着行走,姿势奇特,没见过的指不定得觉着这是在练什么稀奇功夫,经得浮沉几十载过后要独步天下睥睨世人。
他的右手臂非常强壮,这种强壮可不是健身房那种器械锻炼下来的花架子,比之民工肌肉又多了一些美感,当然,爱看岛国爱情动作片的宅男的手臂……请你出去好吗?
他围着一个像屠夫围在身前的那种一度被我幻想成奥特曼专用的皮裙在胸前。夏天尚好,夏天的时候里面没衣裳,男人精赤着上身也算不得什么有伤风化。烈日下露出晒得黝黑的皮肤,看着就热得不行。那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如果除去胡子拉碴的也有几分硬朗,长久的憨笑且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和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大鞋这么多年只几次没有出过摊,那几次还包括08年汶川大地震。雪灾那年四川也大雪纷飞,西南孩子没怎么见过雪尤其兴奋,我出门玩雪都还看见他坐在那个街道的拐口支着摊,时不时地还抬起头也看看雪景,眉峰间竟也有几分和善。
就像大隐隐于市的佛陀看见香火不断一样。
我从小特别费鞋,所以经常要去找他补鞋,他收费很便宜,大二的时候我还找过他补了一次,散碎银子收了一块五毛钱。
当然,他的活儿……实话实说是不怎么样的,算不得出彩,没什么化腐朽为神奇的大工匠本事。想来最开始便是野路子出身,各行各业也都会有入门基本功,大鞋就是典型的基本功不扎实全靠长年累月的熟悉程度在修鞋,很多细节上的技巧一开始就没登堂入室过。你指望着没念过兵书习过兵法训过甲士之徒能给你打下那一片锦绣江山?痴人说梦。
上小学的时候我在他面前埋怨他,说他才上了胶的鞋又开边了,不过一天,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接过鞋手脚利索地又上了一次,还专门用线缝了一下。我递给他一块钱,他摆摆手说不用,我丢下钱就开跑,那会儿我脑子里还是我奶奶闲时提及他的时候喃喃不休的话:“大鞋的钱,要给。”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是大伙同情大鞋,但现在想起,可能更多的,只是带着一种对自强的赞扬。这年生,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敬畏生命甚至将生命做为亵渎的对象,随波逐流之中要强成了追逐名利场的浮躁玩意儿,哪个能真正在喝醉之后还敢大声喝上一句:“命要由我不随天?”
多的是行尸走肉。
而从小在唯物主义教育下的我,其实也不相信这些扯得玄乎的东西。不相信是一回事,敬重又是一回事。
君且问声,举头三尺当真满天神佛?
大鞋有一辆车,这辆车经过巧手改装,是自行车的理论不过是用手来操控的。他每天在上午九点出摊,夜里十点收摊,中午就在旁边的馆子喊碗面条。车上有个穿透力堪得河东狮吼的低音炮……下的歌估计就是那些在广场上称霸一方的老太太亲自给他下载的,全是些洗脑神曲。
夜里九点过后的院子安静,除了夏夜乘凉,春秋冬三季在九点过后都称得上是落针可闻……不然我真的没法解释我爸当初是怎么听到我在我房间偷偷点烟的,你想啊,打火机那轻轻巧巧的一声“啪”。
院子里很多老人需要休息,垂暮总要伴安静。
要是有吃饱了撑的年轻后生在院子里大吵大闹的话指不定会有忍无可忍的老太太推开窗子大骂一通,剽悍至此。偏生还就是每天十点回家的大鞋,远远地就听到某农业重金属组合的歌谣从巷子口传来,然后越来越大直到他进了自家的院子才会骤然消失,这么多年吵这一路连个呵斥都没听见。
奶奶说:“院子里的人都在等他回家。”
我一想到他每天坐在那个拐角,什么话也不说,也不可能把这些歌放起来,只有这回家路上和离家路上放这么一小会儿,就挺能理解院子里的人了。
只是我还是觉得他就不能换个不那么燥的么?你这样一实诚大叔那么热爱农业系rock roll真的挺好?
大鞋补过多少鞋我不知道,用了多少胶我不知道,上了多少针我不知道,缝了多少线我也不知道,他对于我来说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可能对谁来说都不是那么重要。记得当初城管在网上被黑得没法再黑的时候,我是一点儿坏话都没有去说的,因为大鞋的路边补鞋摊位这么多年都是城管和有关部门特许的。
只此一点,我觉得很暖心。
我以前问大鞋:“你一天修鞋能赚多少钱啊?”他一边低头鼓捣面无表情一边开口:“多的时候七八十块,平时也就三十多块吧。”
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大概是三年级,当时我就很崇拜他,因为我觉得这厮很有钱,七八十多什么概念,我二十块钱八十个游戏币足够我在街边的游戏厅蹉跎整整一天一宿还绰绰有余。
能通多少次97拳皇格斗啊,想想就觉得很刺激。
现在我不知道大鞋一个月赚多少,我也不关心大鞋一个月赚多少,入世的少年除了关心自己一个月能赚多少,哪还有闲心去管人家是高头大马还是蹒跚踱步?
对于他的话,我比较好奇他的感情生活,也就是最开始提到的,他的爱情。
算吗?算吧。
这么些年都没想过女人?还是他粗壮的手臂并不只是因为走路?每当有这些龌龊念头的时候我总惭愧,但一转念情色爱欲本是世间常态,所幸就这么强加安慰吧。
大鞋的摊位正对着几家店,分别是沾了砍价老太太无数横飞唾沫的小菜场,伙计总是看上去极脏的五金店和老师数量赛过学生的英语培训班……是的小城的店铺格局就是这么随意,只身打马路过的贵客总免不了沾染烟火气,感叹一声这才是生活。
街对门是棉纺厂以前的宿舍,下面被好利之徒改作了商铺,这片儿人多,本身我们小城在整个四川都算得上人口多的县城,而我们城北又是老城区,人就更多了。
商铺开了不少却都发现摸不透城北这些人从兜里掏银子的点儿在哪里,于是可能这个月这个店铺是小超市,下个月就变成了早点铺。
于晓燕就是小超市的店员。
那个姑娘我肯定见过,因为以前常常打完篮球就去那里买水喝,既然我的脑子里毫无印象,那么我就知道这个女孩子肯定不是什么闭月羞花深巷也会被人惦记的姿色,青春期的少年郎对于漂亮姑娘的记性可比数学记公式好多了。
大鞋有个习惯,每天晌午最热那个点会去买包冰棍来吃,很廉价的那种冰棍,吃了过后舌头都会被色素染成冰棍的颜色。大人怕馋嘴的小孩乱吃东西吃坏肚子,所以就算是偷吃零食我也不会去碰这种冰棍的。
小超市前身是个卖自行车的,开业一周过后大鞋去了第一次。
于晓燕当时在柜台后面做着进货账单,大鞋进门她根本看不见,因为大鞋是蹲着垫着木块行走的。
直到大鞋把冰棍往收银台上一放的时候,于晓燕腾一下就站起来以为这光天化日撞见妖魔了。直到她看见一脸错愕的大鞋正怔怔地盯着她,登时脸上就像田里的番茄一样红。
大鞋心里觉得把人姑娘吓着了不好,主动说道:“我是街对面……补鞋的,你别怕。”
于晓燕嫣然一笑接过大鞋的钱,这下反而是大鞋因为这一笑红了脸,只不过可能因为皮肤太黑看不出来,跌跌撞撞地就出了超市。
大鞋每天都去超市买冰棍,好像冰棍就是这个凡尘里一切纷扰的解药一样。
有一天,那种冰棍因为质量问题被叫停了就没有再供应了,大鞋那天找不到理由去超市,一整个上午都没说话。
结果那天于晓燕提着一双鞋子来找大鞋,从马路那边穿行过来。
那是一双很朴素的高跟凉鞋,但是鞋带坏了。
“能补吗?”于晓燕坐在大鞋摊位的小凳子上,托着腮问大鞋。
大鞋不敢抬头直视于晓燕星宿一般的眸子,只是不停地点头:“能补,能补。”
于晓燕又问道:“需要很长时间吗?需要很长时间我就先回去,你先补,晚上下班我来拿。”
大鞋愣了一下,还是不抬头:“不用很长时间,这是小问题。”
于晓燕哦了一声,就坐在大鞋面前看他补鞋。
“你手怎么在抖?”于晓燕冷不丁地问道。
大鞋仍旧不抬头,又岂敢好意思说因为于晓燕身上的女人香让他心里波澜汹涌,只慌忙开口:“没有,没有。”
于晓燕不再说话,大鞋专心补鞋,补得很细致,短短几分钟就补好了。
大鞋像耗过了一整个世纪一样。
大鞋将鞋递给于晓燕:“你试试。”于晓燕摇摇头示意不用试,轻启檀口:“多少钱?”
大鞋说道:“不要钱,这不费事。”
于晓燕虽然觉得很奇怪,但是也没有坚持,说了一句:“谢谢你啊。”
大鞋这才敢抬头看着于晓燕过街的窈窕背影,傻乎乎地笑。
有无意路过一生偏爱八卦的市井大妈打趣道:“哟,大鞋想姑娘了。”闻言大鞋慌忙又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找鞋胶。
晚上大鞋准备收摊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请你吃个雪糕吧。”
七个字,在大鞋耳边晃荡了几十载。
大鞋搓搓手憨憨笑道:“这咋好意思?”刚下班的于晓燕手里拿着一支雪糕,说道:“算是谢谢你帮我补鞋,你快拿着啊,要化了。”
大鞋忙不迭地上前拿,于晓燕径直帮大鞋把摊上的东西收上那辆造型称得上拉风两字的小车。大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有些东西真的比较脏,上面不是有润滑油什么的。
他本来舔得非常缓慢的雪糕三口两口就狼吞而下,赶紧过来帮忙收拾。
“你……住得远么?这晚上不安全。”大鞋找不到低头的理由,好在他是蹲在地上的,平视也不能看到于晓燕的眼睛。
那双眼睛好看,能让他中那相思子之毒。
“不远,走两步就到了。”于晓燕背着一个黑色的女士小包,着一袭黑色的连衣裙,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神态看上去颇为疲惫。
大鞋是没谈过恋爱的,也不会现在小年轻那一套神乎其技的撩妹技巧,他嘴角嗫嚅两分,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只从嘴巴里轻轻吐出一个字来:“哦。”
于晓燕笑笑,先行离开。
大鞋目力极好,想来并没有长久使用电子产品,目力保持得相当完美,当然,他那个低音炮也不会让他近视。
小城的夜生活大多在滨江路一带,这边的老街道吸引不到年轻的红男绿女,这个点街上都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偶尔有下晚班的夜归客匆匆路过,形单影只不发一言。街道两边的路灯吸引着成群的虫蛾,总有些路灯照不到的黑暗的角落,让整个街道看不到尽头又找不到起点。
于晓燕瘦弱的身体在路灯下显得孤苦伶仃,大鞋待得她走远过后,咬咬牙,用手扳车悄悄前进,不远不近地跟在于晓燕身后,他的低音炮第一次电量丝毫没有损耗。
跟了约莫十来分钟,丝毫不知的于晓燕转进一个全是平房的小巷子,大鞋跟了上去,巷子口根本看不清昏暗的巷子里面的情况,忽然从一片寂静里传来开关铁门的声音。
大鞋舒了一口气,打转把手消失在夜幕下。
你和我一样,都是这个繁华城市里苦苦期盼的人,只是我期盼的人是你,你期盼的又是谁?
大鞋又找到借口去小超市了,买雪糕。虽然贵了一块五毛钱,但是能每天看到于晓燕,真好。
大鞋还是大鞋,那个没什么人会感兴趣的大鞋,那个补鞋手艺也就一般的大鞋,于晓燕还是于晓燕,那个收入不高没什么新衣裳穿的于晓燕,两个人生命的交汇也就是大鞋每天去小超市里买雪糕那几分钟。
有一天,大鞋正在补鞋,看见了一个小男孩。
小孩一直蹲在他的摊位前,手上也没有要补的鞋子,就那么一直蹲在他面前,傻愣愣地看着他补鞋的机器发呆。大鞋觉得很奇怪,因为晌午时分虽然他并不回家,但是因为小城的人也都有夏日午休的习惯,所以这会儿他是会打个盹儿的。
这个小男孩还是蹲在他摊位前,不发一言。
“你是谁啊?”大鞋问道,“怎么不回家?你需要补鞋吗?”
小男孩摇摇头。
大鞋抓抓脑袋,他不是个言辞犀利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男人,兴许是从小并没有什么对话的对象,可能他说得最溜的一句话就是“这鞋哪里出毛病了”。
大鞋觉得有点不自在,往常有人的时候他就补鞋,也不会有谁在这个点儿顶着炎炎烈日来跟他瞎扯淡,没人的时候他就靠着墙壁在他那把大伞下面打盹儿,但是你有本事在别人的注视之下安然入睡么?谁知道他会不会趁你睡着了向你吐口水?
他想了想,又说道:“你怎么了啊?”
小男孩的脸色因为这句话骤然变苦,极为委屈,片刻之后嚎啕大哭。
大鞋一下子慌了,哎哎哎你哭什么啊?这朗朗乾坤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欺负你呢?他连忙开口:“莫哭,莫哭。”
小男孩也没停止哭嚎,大鞋坐立难安,他决定去买两个雪糕来,他没有见过这个世界上有比雪糕更好吃的东西了。
于晓燕觉得很奇怪,因为大鞋今天买了两支雪糕,就问他:“今天特别热吗?”
大鞋摇摇头,指着外面:“有个小孩子一直在我摊位前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买根雪糕给他吃,可能,可能他就不哭了吧。”
于晓燕迈着碎步子走到超市门口朝大鞋的摊位看过去,那个小孩蹲在那里,双手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一半身体在伞下的阴影里面,一半却暴露在烈日之下。她转过头来开口对大鞋说道:“你好好问问,万一是走丢了的小孩。”
大鞋点点头,仍旧不敢直视于晓燕的眼睛。
他回到摊前,把雪糕递到停止了哭嚎只微微抽泣的小男孩面前,发了一个音:“呐,给你。”小男孩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抬起来,看见雪糕,又看了大鞋一眼,接过雪糕。
果然没有什么是一支雪糕解决不了的事情。
“你怎么了?给我说说?”大鞋不太习惯和人交流时候没有鞋子的事情,几经酝酿措辞,这才缓缓说道。
小男孩撇着嘴,这才开口:“我……不……不敢……回家。”
大鞋皱眉,难不成是哪里来的惹事生非的小鬼头捅了什么娄子不敢回去见阎王?
果然雪糕外交是无敌的,特别是对于和小孩交流。
大鞋愣了一下:“惹事了?”
小男孩舔了一口雪糕,又说道:“我……我……我……”俨然又要嚎啕大哭的样子。
大鞋连忙去哄:“你莫哭,你莫哭,你慢慢说。”
小男孩深呼吸两口气,小胸脯一起一伏的,隔了良久开口说道:“我……把……这个月……这个……这个月……要交给……食堂的……伙食费……弄丢了。”
大鞋点点头说道:“你可以跟你爸爸妈妈好好说说啊……你不是故意弄丢的……”小男孩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惧,如同见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物一般:“我爸爸……我爸爸……会打我的。”
阳光被路过的一片云遮住了。
大鞋说道:“但你也不可能一直就在这里啊……”似乎想到自己这顿打是避免不了了,小男孩的泪水止都止不住:“爸爸……爸爸天天……喝酒……喝醉了就打我……”
大鞋似乎没有想到还有这茬,他把最后一点雪糕吃完,一边吮吸小木棍一边问道:“你妈妈呢?”
小男孩眼神黯淡下来:“我……我没见过我妈妈……他们很早很早……就离婚了。”
大鞋正准备把小木棍扔掉,闻言动作一滞,粗糙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小男孩的头:“你丢了多少钱?”小男孩说道:“两百……两百三十块。”
大鞋眼神慢慢放空,似乎在脑子里考虑什么,最后定格在小男孩身上。小男孩停止啜泣,只小口小口地吃剩下不多的雪糕。
大鞋下了决心,跟小男孩说:“你在这里帮我守下摊子好不好,我离开一会儿。”小男孩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看着大鞋上了他车,用手熟练地操纵着车子在烈日下马不停蹄地离开。
约摸十几分钟过后,大鞋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零钱递给小男孩:“你拿着,以后小心一点儿。”
小男孩看见这叠陈旧但收拾得整整齐齐的零钱,下意识地去拿,却又瞬间收了回来,摇摇头:“我不能要。”
大鞋微笑着,汗滴下黝黑厚实的面庞确实有点丑陋:“你拿着,没什么。”
小男孩咬着下唇,只眼巴巴地看着大鞋手里的钱,却不伸手。
“你不拿着的话你刚才吃的雪糕钱还我。”大鞋佯装生气。对峙之下,小男孩哆哆嗦嗦地接过钱去,不得不承认,哭是个很费体力的活儿,能哭一宿还能屁事没有的人……是能成大事的。
“谢谢伯伯。”小男孩朝他鞠躬,大鞋觉得这礼太大了,有点不自在,急急摆手:“不用,不用。你快回家吧。”小男孩又鞠了几下,这才紧紧攥着这叠钱离开,大鞋看着他欢喜地离开的身影,心里莫名觉得踏实。
你看,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孩子,仍然是天使。
于晓燕在街一边的超市里看着刚才那一幕,五味杂陈却又心弦稍动。说到底,哪个女人能拒绝一个男人的善良呢?那些后来被世人嗤之以鼻的所谓拜金的、虚荣的、欲望强的、风骚的女子,又有哪个天生如此?她们在这红尘里起起伏伏不过是为了生存和满足,更多的是因为她们从小就见不到男人真正能打动人心的地方,反而见识到的是男人的虚伪、斗狠这类阴暗之极的欲望。
男人一世,万夫莫敌也好,富可敌国也罢,最不能丢的,还是善良。
就好像那个相貌粗鄙的男人此刻正靠着破败的墙壁,双手盘在胸前,沉沉睡去,但是于晓燕眼里,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温暖。
就像冬天壁橱里那一炉火,燃了,就不好熄。
傍晚出事了,于晓燕看见大鞋的摊子面前围了一群人。
她眼瞅着这会儿没什么生意,便即朝着大鞋奔了过去。
一个瘦骨嶙峋穿着廉价背心儿和还有个洞的短裤的男人身后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男孩脸上有很红的巴掌印,让人看上去心里微酸。
“你算个什么东西?需要你来给我儿子钱?”那个男人正骂骂咧咧。大鞋只埋头补鞋,不肯还腔。
一个需要在弱者面前展现自己狠戾的悲催男人在另一个从小自卑面对责难无能为力的老实男人面前破口大骂,这大抵是市井街巷里随处可见的悲剧。
小男孩一直哭,围观群众虽心有不忍也本着他人瓦上霜不凉自家床的心态嘀嘀咕咕。
男人越骂越起劲,但是大鞋不言不语的样子在他眼里却是一种无声的羞辱。男人一脚就踢开大鞋那个装了针和小钉子的铁皮盒子,钉子小针散了一地,脸色狰狞得跟夜叉似的。
大鞋抬起头看了趾高气昂的男人一眼,表情却是无悲无喜,似乎那个铁皮盒子并不是自己的,能真正做到风浪起时云淡风轻的,往往只有两种人,尝尽世间折磨饱含佛心悲悯苍生的腾达之士,亦或是真正低到尘埃里本身就是世间磨难的蝼蚁之躯。
一个是看透了,一个是习惯了。
于晓燕看不过眼,大声斥责:“你这男人怎么回事?人大鞋好心好意帮你家孩子,你还在这来闹?本事一看就不大,脾气一点儿都不小。”
于晓燕这一带头开腔,身边是非明了的群众登时七嘴八舌。
“就是就是,欺负一个鞋匠,也好意思。”
“这年生,良心都喂了狗了。”
“我呸,真不是个东西……”
男人听得这刀刀入肉的闲言碎语,青筋胀起,恼羞成怒,朝着于晓燕吼道:“你他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关你屁事?有人捅没人要的东西。”
于晓燕听到这川话里污秽之极的叫骂,气得脸色如纸般苍白,偏生倔强地抬起头大声说道:“我就是看不顺眼你这么欺负人家,我要是你老婆绝对跟你离婚。”
男人被这句话补到最后一刀,沉默了一下,再一抬头眼睛里却布满了渗人的血丝,微微张口喘着粗气,就像是入了山的野狗一样毛倒竖起,呲牙咧嘴,扬起手用足了力气就给了于晓燕一拳。
是一拳,不是耳光,登时就把她打倒在地,他脚步一动,就要准备上前继续动手。
围观的人群被这闪电般的一幕惊得呆了,却听到一个雷霆万钧的声音骤然响起:“我日你全家。”
一若九天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平原。
大鞋暴走,猛士无双。
他只蹲着,却是用强壮的右手撑了一下地,一跃到男人面前,一拳就打在男人的肚子上,另一只手一揽就把男人扫倒在地,他居高临下俯视着男人,就像初战华雄天下闻名的关二爷手持一柄青龙偃月刀雄视董卓万千精兵一样。
男人懵了,于晓燕懵了,群众懵了。
哪个见过温厚老实甚至说得上腼腆自卑的大鞋会有这样天神下凡的时候呢?
他对着男人的脸就是一拳,一拳就让这个男人失了禁,尿都吓出来了。你以为有多少人可以真的用命搏命?恃强凌弱本身就是这种一生郁郁不得志的小男人最让人恶心的地方,开始凶得跟江山都是他的一样,转眼之间又如同丧家犬一般夹尾求饶。
我呸。
一直在一旁哭的小男孩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扑在他爸爸身上,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头面对着勃然大怒的大鞋可怜巴巴地摇摇头。
大鞋起伏巨大的胸膛过了很久才慢慢平静。他看了一眼小男孩充满祈求的眼睛,又看了看男人充满怨恨的眼睛,高高举起的拳头化开轻轻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咧开嘴笑了笑,又朝着男人吼道:“滚。”
气吞万里河山。
他蹲着走到于晓燕面前,于晓燕此刻正揉着刚刚被男人打的一拳的地方,花容失色。“没事吧?这事儿怨我。”大鞋满脸歉意。
男人在一片咒骂里带着小男孩灰溜溜地跑了。
夕阳里人群渐渐散去,有好心的大婶问于晓燕的情况,于晓燕只笑着开口说休息休息就好了,大鞋在一旁不开腔,低着头。
那一天的夕阳,或许是大鞋见过最美的风景,对于于晓燕来说,何尝不是?
男人并没有还给大鞋钱,所以大鞋那个月是没有闲钱支撑他去天天吃雪糕的。
不过大鞋并没有觉得很遗憾,因为于晓燕每天晚上会在他收摊那会儿准备出现,和他同一截路。说来可笑,大鞋那会儿三十好几,于晓燕也有三十了,大龄青年互相有好感却连十来岁就知道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后生们都不如,颇有些相敬如宾的意味。
于晓燕来自乡下,她爸爸去世得早,家里养不起闲人,就到我们那个县城来打工,书没读两年,却做了不少的事情,大多都是做点小零工,也没什么朋友。一两千块的工资工时长得吓人,但饶是如此,她愣是每个月还能寄回去五百块。
这些经历都是分了好几个夜晚的同路时光才说完的。
她静静说,大鞋专心听,默默看路,始终不敢直视于晓燕。
每天几分钟的结伴而行却像一起走过了八百场风雨浪荡过后的相濡以沫,大鞋的车行进得非常慢,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的,有时候比于晓燕走路都还要慢。于晓燕笑着问大鞋:“你这车子一直就这么慢?”
每每小心思被这个女人点破,大鞋就有点不好意思地加快速度。大鞋的家近,每次大鞋想要送于晓燕回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每次假装和她道完别过后又偷偷从小巷子里面转出来,悄悄跟上还没有走远的于晓燕,就像第一次护送她那样,听到熟悉的开关门声音再折头回家。
大鞋说得最多就是问于晓燕有没有鞋子需要修,其实于晓燕一共也就两三双鞋,在大鞋的好心之下,这些质量本身低劣的鞋子被他加班加点地在几个夜晚加固修补。
于晓燕的鞋子本身没毛病的都加固得很不错了,于是大鞋又问于晓燕身边有没有人需要补鞋子,不要钱给他们补。
于晓燕于是偶尔也带以前的同事来,现在小超市的老板也烦请于晓燕帮忙让大鞋补补,平时是因为懒得动,但有这种小便宜可以占的时候好像一下子发现自己的鞋子还是检查检查得好。
于晓燕身边的人都看出这个傻大个儿对于晓燕有意思,只不过于晓燕也不像是能开这种玩笑的人,只是每次于晓燕从大鞋那里拿过几乎像是崭新的鞋子的时候,会唠叨上一句:“那个男人挺靠谱的。”
于晓燕每每此时,也会笑,习惯性地看看街对面,取而代之地却是长久的黯然。
这个男人,也只能勉强养活自己呢。
那天上午,老板告诉于晓燕,亏损了几个月,他把店面打出去了,这家超市也就不需要再开了。于晓燕倒是习惯了这种随时都会被辞退的生活,没有过多抱怨,老板人挺好的,有几次她账货对不上,也都没有扣她钱。
中午结了工资过后,一张五块的纸币放在了收银台上。
她一抬头,看见的是大鞋的笑脸,一如往常。
于晓燕忽然想起这家超市就要关门的事情,心里堵得慌,一下子没有及时找钱。
“怎么了?”大鞋沉闷的声音响起,于晓燕刷地一下脸就红了,急忙找了钱,而后嫣然一笑。
这下就换做大鞋脸红了,木讷地离开超市,想回头又不敢。
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只不过这次,于晓燕一直目送着大鞋离开,蹲在地上靠那块木头垫着前行,路过的车辆都善意地停住,大鞋自己也加紧脚步,他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这个三十岁的单身女人笑了一下,眼眶微红,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那家超市再没有拉起过卷帘门。
大鞋也再没有见过于晓燕。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沙漏又开始加快。
我念大二的时候最后一次去大鞋那里补鞋,现在大了很少有把鞋穿烂的时候了,一般还没有穿烂一双鞋就又买了一双,爱个打扮的少年人总偏爱鲜衣怒马挥斥方遒,哪还有着破衫骑病马的执念。
我坐在他面前跟他闲聊,他问我:“你这鞋两只周围都开边了,鞋底也要磨穿了,不好补。”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摆摆手示意不要,我说道:“没事儿,你补,把能补的都补了,我下午有时间。”
那双鞋是一个姑娘送的,再破我也不想丢。
闲聊时我问他:“这么些年都没想过姑娘?”他憨笑不开口。
“还是每天就想着补鞋?”他还是憨笑着不开口。
“你喜欢男人?”我恼羞成怒地问道。
他叹了口气,先是望望马路对面,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是一家烟店,被无数尼古丁拥抱着的老板正翘着脚看电视,好比有传竹而过的吹萧客孑然一身潇潇洒洒。
也自逍遥。
“那里以前有个超市。”他平静地娓娓道来,像给萍水相逢的旅人讲述自己曾经热泪纵横如今物是人非的时日。我点点头表示我有印象。
“以前那里有个店员……”他一边修鞋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言辞不浮躁,颇显单调,似乎根本就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但他的表情很奇怪,也在笑,却不是憨笑,笑容里多了一些不是因为年岁到了时候就该有的沧桑。
“那天过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大鞋把鞋递给我,我点点头付了钱。
“一次都没有?”我问道。
“一次都没有。”他回道,然后顿了一下,“见了又能怎样呢?”
我心里就因为这短短几个字忽然感觉翻江倒海的难受,没再停留,低着头看着我手里的鞋子,往家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我回头,大鞋没有补鞋,只痴痴地看着烟店的方向,像醉酒的浪人看斜阳如血一样。
傻傻地像个孩子一样。
城北开始开发,我们社区都下了不少拆迁动员,但我们这片儿人多,是真多,一时半会儿也谈不下来。街对面有社区成功拆迁,几座摩天大楼旱地拔起,像泰坦一样站在像蛆虫一样的居民身边,也开始有商业区域的计划。
大鞋每天晚上还是呼啸着开着低音炮响着农业重金属风风火火地杀进我们的院子,又在喧闹之后戛然而止,安安静静地进那个性格极其古怪的大爷的房子里。
没病没痛,无依无靠。
特别是有一回吃饭时奶奶又悄然提起:“我今天去修鞋的时候大鞋说的,现在的人哪个还会去修鞋哦?这边发展越来越好,修得越来越豪华,连我们这些住了几十年的人都不习惯,何况一个外来人?他没钱租门面,只能在街边,也觉得钱越来越不值钱了。”
我撇撇嘴:“大鞋不是就没法生活了?”
奶奶长舒了一口气:“谁知道呢?”
埋头吃饭间,脑海里悍然出现了一个画面:
这个孤独的男人,默默彳亍在所有人都苟延残喘的繁华都市里,茫然无措。
然后他默默收拾自己单薄的行李,也不知前路有几家挂着滴翠青旗的梨花酒肆。
接着在星光斑斓里一骑绝尘,用几笔血书记载他二十来年蜷缩在此地,开始无人问津,后来无人惦记。
最后他路过一座野山,在山下喝碗野酒,静静听段野戏,消失在那声“客官打哪儿来”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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