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皇帝打了一辈子仗的王姓将军家被一把火燎着了,一夜间偌大个府邸被烧作了一团灰。这团灰里不仅有王夫人辛苦操持经营下来的家业,还有全家上上下下二十几条人命。坊间常传是将军在外征战时结下的敌家来寻仇,人人唏嘘这家人竟没福气多享受这太平盛世。而另一边龙颜震怒,拨了三千士兵在京城巡视,城门更有手持兵器的,见到面色异常者必定关押审讯,如有反抗直接就地问斩。这场戒严持续了半年之久,直到王将军府上的废墟被清除,新盖了个同样气派的宅子。新房子自然要配个新牌匾,牌匾上方方正正写了三个大字:连王府。
话说这连王府里住的又是何许人•呢,好事者偷偷窥见每日乘轿离开的男人身着甲胄,身姿挺拔,正是个将军的模样。他府上的家丁,都唤他一声刘将军。
茶肆里的说书先生最近又添了新料,绘声绘色地将连王编进了故事里。故事里的连王原名叫刘连庆,原是王将军麾下的一个无名小卒,在王将军家遇害后念及旧恩,协助圣上抓住了罪魁祸首。加上说书先生说的口沫横飞,细节描绘的又很生动,大家对这个版本很是满意,连带着看向连王府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友善起来。
无论怎样,盛世被守护着,就足够了。
皇帝是个新皇帝,手法却很老练。旧臣新将,有能力的留下来被朝廷留下任用,想划水的都被摘掉了乌纱帽。说书先生的故事一天一个新花样,山南那头有个神童十岁当县令,山北这边一个地头蛇被官府好好管理了一顿。百姓听的很开心,黄昏后的茶馆总是坐满了人。只要能吃饱穿暖,不再颠沛流离,任何苦日子都能被遗忘。
出入连王府的人逐渐多了,包括一位相貌俊俏的小世子。他的腰板也像他爹一样挺得直直的,不过这位世子从不坐轿子,总是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儿招摇过市。他和马摇摇晃晃地走过热闹的勾栏,看见路旁的屋檐被漆成了朱红色,和房顶上怒目圆睁的貔貅。他的脸和肩膀被柔软的柳条拂过,敞开的窗户旁的花瓶上插满了鲜花。桥头卖新鲜香椿的摊子和被女孩围起来的胭脂铺子,和不知道从哪个楼顶传来的女子咿呀的歌声。遇见用手帕捂着脸朝他看的女孩子,他也歪着头笑着露出他尖尖的虎牙。
世子长得越来越高大,枣红色的马也换了一匹,眼神却望向了京城以外的地方。他的父亲镇守着国家西北的边陲,有时会和他讲夜晚的从沙漠吹来的凉风,圆而格外亮的月,和孤城上烈烈的红旗。父亲两鬓早已染上霜尘,这个责任,该由他承担。
少年的热血情怀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小世子尚未尝遍人间风月,就带着父亲赠与他的长枪奔赴边疆。
可盛世使人变得软弱,使战士握不紧手中的长刀,使百姓留不住身上的傲骨。
小世子在边疆一留就是三年。就在百姓感叹不愧为将门之后,吃得了苦饮得了热血,长了将军脸面当为同辈楚翘时,小世子回京了。并且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王府里,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干脆的把自己关成了个小郡主。
关了一个月以后再出来,仿佛变另一个人。马不牵了甲也不穿了,成天介的带着王府凶仆走街串巷的玩马遛鸟流连画舫,把从前未尝过的风月滋味先是尝了个遍。
这种行为在江湖朝堂都掀起了轩然大波,无论是宫廷府邸抑或是茶楼小巷,若是拿不出对这个小世子的看法便不好与人说话。
首先是青楼画舫的姑娘们生意红火起来,招待小世子一人不仅轻松,而且收入颇丰。动辄几十坛的上好美酒叫上桌,喝不完便打赏了姑娘小厮们。世子殿下不尝风月则已,甫一品味倒先尝出了名头。
再说茶楼说书先生对这小世子又爱又恨,如今说书先生案板一拍便肯定是世子殿下的事迹。爱的是世子这等不肖行径提供了新书素材,恨的是以前那些最受欢迎的老将军的光荣往事如今却是说不出口了。
最后便是这庙堂之上。无论文臣武将都有点想法,可现在还摸不清皇上如何品评,便也无人敢开口。不过料想也没什么好的评价,还未龙颜不悦不过是念在老将军当年功德。可如此世子真的可以世袭大将军吗?联想至此,不少与老将军不对付的人都暗自窃喜。
流言蜚语满京城的乱飞,有心人甚至使了不少法子送污言秽语到小世子的耳朵里。
可小世子仿佛没有察觉一般,每日依旧该订画舫订画舫,该撩姑娘撩姑娘。听说最近又迷上了楼里的淫词艳曲,正到处找人谱新曲儿来听。
不过他也没有白吃三年沙子,起码腰板挺直,在街口和其他纨绔恶仆打架还从未输过。
这等风流浪荡的作风终究让他自食了恶果。
当一天晚上世子殿下订好的画舫没迎到贵客的时候,大概就发生了什么。
新的坊间传闻是小世子夜夜笙歌处处留情,结果染了花柳病上身,现在每天躺在王府里偷偷的找大夫治病。
这个消息比小世子刚回来那会儿劲爆多了,可说书先生却不敢再拍案逞快了。因为皇上终于发声了。
皇上一道口谕直接下到了王府里。大概意思就是,朕已经知道你胡作非为的那些蠢事了,不过念在你爹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就罚你禁足三个月,好好养病,朕会劝你爹回来的时候不要打你太重。
传谕的小公公收了一枚玉佩和几百两银子之后笑嘻嘻的请小世子放心,皇上虽然明面上是罚了,可其实并未真的动怒。您瞧,这口谕传的听起来也不甚严厉不是?
出了王府大门的小公公思量片刻,犹豫的向出门相送的管家开口,咱家冒昧问一句,世子殿下这病,呃,可还能痊愈?
管家眯着眼睛叹口气,慢慢摇了摇头。
打发管家送小公公回宫。称身患花柳绝症的小世子躺在床上,也不知是在想什么。也许是哪家画舫上那个弹曲儿的姑娘,也许是新逗出来的正挂在廊上的鹦哥儿,也许是其他。
在只点了几盏灯的昏暗中,小世子脸色苍白病容难掩,眼中是一片空白,却仿佛在偷偷的燃烧着什么。墙角那杆从边疆带回的长枪已然蒙尘,却被烛火映的发亮。
宫中。
已经很晚了。
新皇把手中纸条凑近烛火,倏忽之间就化为飞灰。
他望向西北,神色晦暗,意味不明。
西北。
老将军在帐前抬起头,支起耳朵听。随着风飘来的,应该是西域人下葬时的哀歌。
和着曲子,他向着京城方向行了一个战士死亡时哀悼的军礼。
不知在向谁诀别。
女孩唤做三娘。
三娘看着不过十五六岁,正是豆蔻年华。两只眼睛亮过城里屋顶的琉璃瓦,眉毛浓黑而锋利,脸颊红润而又饱满。她的头发黑长而厚实,在脑后编了个粗粗的辫子,尾端系上鲜艳的红色绸带。她晃晃手臂,上面绑着的小铃铛叮咚作响。明明长了个娇媚的模样,可笑起来雪白的尖牙露出来,却充满了野蛮的味道。
这不怪她。自从她记事起,她的身边就少有女人。她在军营里从蹒跚学步到如今,所见皆是闪着寒光的铁衣。她的玩具不是针线,是杀人的武器。照顾她的人都喜欢她,却又在某天带着他们的刀枪不辞而别。三娘有个小箱子,里面装满了天南海北用来哄孩子的小玩意,当三娘十三岁的时候,这个箱子已经满满的了。所以那年三娘把箱子埋到了山的后面,背着枪走到了将军的屋前。
三娘可是个女孩子。将军抚须沉吟了一会,让三娘和军医学着包扎伤口。三娘抿着嘴没说什么,眼神沉沉不知所思,转身回到住处便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净了搬至营中。
营中也不是个清净的地方,三娘虽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夜里梦中还是会因帐外一双双窥探的眼睛惊醒。她终于有天忍不住,将床边的瓷碗狠狠掷向帐外。随着一声清脆的碎裂,帐外人应声而倒。
其他人早不知跑去哪里,只剩这个倒霉蛋昏死在原地。他身材臃肿,像个大荷包蛋摊在潮湿的土地上。三娘小心翼翼地凑近,乘着月色看见这人额头被砸得肿起一大片青紫,眉下一个长毛的大痦子分外显眼。三娘使劲朝他肚子上踹了一脚,对方立刻哎哟起来,一副半死不活的作态。三娘嗤笑一声,用准备好的绳子紧紧把他捆了起来,连拉带拽地拖到了将军面前。
荷包蛋被拖了一路,泥巴糊了满脸,衣服也早已被刮的破烂不堪,这一路他连奶奶都叫出来了,可是三娘不为所动。将军看到这人这幅惨兮兮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他轻咳了一声,看向三娘:“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三娘看也没看那人一眼,高冷地抱拳:“让他给我守夜一个月好了。”
啊?荷包蛋一翻白眼,晕过去了。
荷包蛋名叫张鑫,他当晚是被同伴半是撺弄半是强迫的过来偷看。他也是好奇,该是怎样的小姑娘能一人来营中生活。谁知运气差加遇人不淑,他晕倒时那群狐朋狗友竟没一人站出来救他。每每说道此事,张鑫本来狭小的眼眶里就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军令如山,哪怕白天的操练再累,他也不得不拄着枪站上一晚。三娘看着他胖胖的身子在自己闭上眼后瞬间塌在地上,也有点可怜他,另外夜里有这人的站岗睡觉也的确踏实了很多,所以每日尽早入睡,争取多给他偷懒的时间。有时候将军送来的果子也分他一些,这个张鑫看见吃的眼睛就会发光,三娘看着也觉得好玩,便常常来投喂。
张鑫真是个自来熟,几天后估摸着三娘性子温和就主动凑过来搭话,你家住哪里啊,家里还有别人吗。问及此事,三娘只会摇头。他就自顾自说起来。他今年也才十九岁,家中还有个兄弟。家里穷,媳妇都没娶上就被征来当兵。他想着自己长得也不好看,更比别人好吃懒做,即使死了也不留什么念想。三娘看着张鑫嘿嘿嘿地笑着,一脸冷漠。
三娘经过将军的屋前,看见了一匹毛色火红的马儿。这马儿看着极为桀骜,嘶嘶地喘着粗气,四蹄不安分地在地上踏来踏去。是匹好马。三娘这样想着,眼神转向了屋中。也不知道来了什么贵客。正想着,将军和一位少年含笑着走了出来。
这人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俊俏了三分。真好看呐。
但是三娘还是没有停顿地走了。今日还有需要研究的药理,切不可虚度光阴。
军营的生活千篇一律。
三娘从小生在这里,毫无新鲜感可言。于是她就理所当然的把那少年的激情和热血划入了京城小少爷的娇生惯养没见过世面,过不了几天就会哭着喊着要回家了。
看那少年和将军如此亲密热络,想必也是个有来头有分量的世家子。
那又怎么样,说不定他连我都打不过呢。三娘想,带着点骄傲和莫名其妙的不屑。
可是三娘没想到,那少年真的就在这黄沙连天枯燥乏味的军营里泡了三年。
她每天清晨去伤兵营时都能远远望见那少年在一颗老树下舞枪。第一次只是好奇,没想到竟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她开始习惯每天早上停下脚步看他舞枪。
一开始只是带着刻薄想看他究竟能坚持几天,后来慢慢变成困惑和羡慕,直至如今的不知是什么感情和莫名其妙的妒忌和不甘。现在三娘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只是呆呆的看着他的身影。
那少年的枪不像军中教官教出来的使力于兵,显刚猛蛟龙之势。他的枪,放弃了兵长的优势,行的是灵动狡黠倏忽而变的路子。不像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战士,倒像是个刺客。
刺客。这个词的出现狠狠的让三娘在暑伏天里打了个寒战。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小世子手腕一抖,手掌勾紧枪柄而收,长枪就稳稳的扎在了地面上。他眯起眼睛看向军营方向,视线之中没有出现那个女孩的身影。
他松了口气。
对这个女孩,他的心情是很复杂的。初来的时候,父亲就告诉了他很多事情。于是他就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叫三娘。她也是覆灭了的王家遗孤。
作为可以说继承了王家职位与地位的连王之后,小世子承了三娘大情。
他想过打起勇气和她说话。如果她愿意,就和她谈自己对王将军的崇敬与向往,如果她不愿意,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求她教教自己药理吧。
可怜小世子几乎从来没和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搭过话,想着想着就自己先脸红了,所以就一直没敢靠近过她。
小世子玩把着枪上垂下的红缨,别扭的想直接的搭话会不会显的有些轻薄。他抬头无意的向营外一望,就顾不上脸红了。他提起枪冲回营中,和他几乎同一时间,营外守卫的士兵拍马飞驰而过。
小世子来到盛世中的边疆第三年,见证了一场西域人的反攻。
这一场突袭毫无征兆,来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异域人的强悍和准备物资之充实让老将军都大吃一惊。
这不是平时边疆互相试探的小打小闹,是真正的反攻。他们来势汹汹,打了边军一个措手不及,很多士兵尚未清楚情况就被马刀切下了头颅。幸而平时边军未疏于训练,虽然无暇列队,却也拼着伤亡把异族人打了回去。
这一次突袭中带着暗算的意味。虽然敌军暂退,却还是说不清的诡异。
小世子在这场骚乱中一人一枪,虽然上阵经验全无,却硬是靠着诡谲走位枪出如虹击杀了几个异族士兵。
等到一切都结束后,小世子才看到三娘。
小姑娘一手握着一把防身用的短小匕首,一手提着一柄马刀,一身鲜血脸色苍白,身前躺着几个异族士兵。还有张鑫,他紧握着长枪,大概是因为流血太多,身材显的也不那么臃肿了。
世子听过张鑫这个人,而也仅仅是听过。像他这等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让人遗忘的。
可是他没让三娘忘了他,不仅没忘,还用鲜血浓墨重彩的泼在她的脑海里,像一幅山水画。
她大约是听到脚步声,警觉的抬头。发现是世子,就放下了抬起的端着马刀的手,眼神也不再游离了。
她说,我想见将军。
于是,三娘就成了边军里唯一的女将。
老将军封锁了被袭击的消息。
当晚,世子在帅帐中与老将军长谈一夜,第二天就出发回京去了。
临行前,世子在前来送行的三娘面前支支吾吾的没说出一个字来。于是就只木着脸行了个礼,可能是太过紧张了,这个礼就格外的僵硬。
看着这个蹩脚的军礼女将军就笑了,她一笑,就露出雪白的尖牙,带着一股野蛮狡黠。
她对他盈盈一福,是不知哪里学来的女子宫礼。也许是刚学会,还不得要领,歪歪斜斜的,与一身的铁甲还有些违和。世子却硬是看出了一种妩媚味道。
小世子跨马回头,女将军提枪而待。
前路不知,只好以旧歌作别。
山长水阔,万望珍重。
西域大军的卷土重来要比预期的早上许多,甚至就在世子大人离开的那天晚上。
三娘从梦中惊醒,门外是早已穿戴好的张鑫,他手里持着一方厚重的盾牌。这小子的背影还像三年前那般圆润,可比之前挺直了很多。
张鑫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嘿嘿一笑,并未转身:“三娘啊,你醒啦”
箭雨将所有试图探出头观望的士兵射成了刺猬,城内被投掷进来的火把烧成了一片废墟。火光映的黑夜如同白昼,残垣废墟,哀鸿遍野。
三娘在张鑫的掩护下到达城墙上。大军压城,角声满天。刘将军神情凝重,手紧紧按着腰上的宝刀。今夜这城要是沦陷了,将军与兵,没一个可以苟活。
三娘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头脑格外清醒。她看了看将破的城门和疲惫的士兵,转身向将军请战:“我愿出城迎战。”
将军眼神如芒,紧紧刺在三娘身上,又好像是透过她看向另一个灵魂。半晌,他叹息一声:“罢了,你去便是。”
三娘和三百骑兵从侧门拍马而出,她的身侧便是张鑫。这只队伍小而整齐,像一只利箭,猝不及防地穿进敌军阵营。
三娘不喜欢看到生命消逝,也不喜欢流血,这辈子人来的太容易,走的竟然也那么充满遗憾。尸骨化成灰了被风吹散了,连名字都不会被人记得。这片土地上流过的鲜血比河水还多,月亮更是比世子描述的京城里的月亮冷上几分。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本应早已看惯生死,但当三娘看见士兵被自己的长枪刺穿时迷茫的眼神时,眼眶还是红了。
当心!张鑫从侧面扑过来,带着三娘一起滚落下马。三娘怔怔地望着自己的马儿被钩子一下钩翻在地。张鑫一边咆哮着让她打起精神一边举着盾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她好似梦中惊醒。身边一同作战的人愈来愈少,三百精兵的突袭让敌军不得不对他们重视起来。尸体堆叠成山,血染的衣服早已分辨不出敌我。张鑫早已红了眼,像一匹饿狼,紧紧地盯着不敢上前围成一圈的敌军。
杀啊!三娘一跃而起,不为江山社稷不为流芳百世,苟活一世就活个痛快!
世子挣扎着睁开眼。
他的身子很虚弱,稍微一动就会冒出虚汗。他把手伸到枕下摸索,摸出一个纸包来。打开纸包,里边是三颗漆黑的药丸。
世子撑起半边身子,吞下其中一颗,然后仿佛虚脱一般滑在床上。
他想,还有三天了。他无意识的皱眉,又无意识的微笑起来。
距离蛮族的大规模反攻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这期间蛮族再也没有什么成规模的进攻举措。
说起那场战斗,仿佛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好多细节都已经模糊了。三娘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当时那些蛮族入侵者有哪里不一样,只觉得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三娘就算当上了女将军也依旧泡在伤兵营,只不过以前是站着,现在是躺着。
三娘在那场战斗中受伤很重,一只手臂被蛮人毒箭所伤,不得不截断一整只胳膊。除此之外,三娘还失去了左眼,脸上横了一道疤。
三娘看着完整的手臂苦笑起来。太难看了,真的太难看了,当初我王家大将军出入沙场九死一生,杀敌无数换来开国将军的名号,那多威风啊。
而我就成了个残疾的废物。三娘想。想着想着就笑起来,再想着想着,就流下眼泪来。
老将军看着蛮族士兵的衣甲发呆。
老将军自诩足够了解那些蛮子,可是这次的反攻实在让人摸不到头脑。他们的装备意外的精良,战斗技能意外的娴熟,娴熟中带着老将军熟悉的套路和感觉。
老将军实在不愿意再继续想下去了,可是理智让他不停的思考。
蛮子不可能这么快就发展出如此精良的装备,这些装备比边军的都要好上许多。还有那些战斗技能,实在是太过熟悉了,以致老将军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国中训练将士的基础武学套路。
新帝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做的如此光明正大,是想让我怎么样呢。想到这,老将军竟然有些哭笑不得了。
天地良心,他刘连庆虽然没过几年富贵日子,却绝不是贪图富贵与名号的人,他所求不过是尽一身之力保护家国,这与他是将军还是小卒,有什么关系呢。
老将军出了营帐,望向京城。星斗把夜晚映的发亮,像是传说中的不夜城。
三娘在练枪。
没有了惯用的右手,就从头开始练左手枪。她的伤口都还没有愈合,不应该剧烈的锻炼。她是偷偷跑出来的。已经是个残疾了,哪能容忍自己再去做一个废物。不然以后哪有脸面面对将军呢。
尚未养好的身体经不起剧烈运动,发出哀鸣,三娘却不依它,自顾自的出枪。枪法中带着记忆中抹不去的那个少年的痕迹,飘忽诡谲变幻莫测。
三娘又想,他如今在哪呢。说好了各自珍重,可惜我已经失约了。
泪水和着汗水流下,在边塞夜晚的寒风中不断蒸发。
她终于撑不住倒下去。
三娘病了,病的很重,病的可能好不了了,她被她自己的倔强害的再也握不紧枪了。
她抓着心中最后一点尊严,保持着脑子里的最后一点清明,抓着枪偷偷跑进了在边军不远处扎营的蛮族帐内,用从世子那看来的枪法,刺杀了他们的首领。
她想。
她什么也不想了。
虽然当女将军的时间不长,却是马革裹尸,也就无憾了。将军啊,我还是,没有给我们王家丢脸啊。
世子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他本来就是一个牺牲品,这都是父亲对他说过的。
蛮人的第一次突袭之后,父亲就有了推断,只不过不能确定。世子回京做成一个纨绔,不过是为了试探新帝,让新帝放心。
什么花柳病都是编造出来的,因为足够荒唐足够可笑,足够让新帝知道,我们刘家没有野心没有壮志。
所有的病弱都来自于纸包里的毒药,如果新帝不再疑心,那他就可以停止自绝了。
可是父亲啊,看来,新帝是不打算放过我们了。
他看向墙角的那杆枪,心里只替父亲和三娘感到不值。
三娘,三娘。我们说好各自珍重,可如今我已经失约。只希望你,倔强的活下去。
边军再一次迎来了蛮族的反击,暴雨狂疏天昏地暗。向外的求援没有回应,他们只有孤军奋战。
老将军披上重甲提起长枪,战马嘶鸣狂风骤起。他们都已经知道结局。
没有凝聚军心的喊话没有振奋精神的战鼓,只是沉默。他们沉默的列队出营,眼睛里是不甘与愤怒。
阵前,老将军亲自举旗。
等到一切都平息之后。旗帜未倒。
京城里的说书先生又开始活跃了起来,他们的新故事在京城中为人津津乐道。
连王在蛮人丧心病狂不顾一切的反击中一步不退战死沙场,一国之将铁骨铮铮。
新帝听闻之后大怒,誓必收回故土。神策李将军主动请缨前往前线,蛮族退却。帝心大悦,任李将军为武王。
武王此人不拘礼节,说难听点就是个莽夫,不过好在能打。他打退了蛮族收复了边疆,神勇为人称道。
他将是武将中新的模范,而所有的旧人都会被时代留在风沙里。
再没有人会记得老将军的不甘,他曾高高在上为人传诵。不会有人知道京城里的少年在一片锦缎中绝望的自尽,他曾意气风发枪出如龙。也没人看到一个还稚嫩的女将军在边塞的暴雨中踉踉跄跄,为了可笑的理由和最后那点倔强葬送自己。
无论如何。至此,歌舞升平,盛世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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