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十六):老孙
这人一米八几的样子,在劳务市场一站,明显比别人高出一头。他姓孙,据说是河北人,一块找活儿的都叫他老孙。
老孙是三十岁的时候来北京的,在一家乡办铸造厂打工。一来,就被本地也在铸造厂做工的刘英看上了。刘英当年二十六,在这一带村里属于大姑娘了,还没找婆家。开始家里人急她不急,后来一块儿的小伙伴全成家还有了孩子,她自己也有些着急了。老孙不仅个儿高,长得也好,那是要身高有身高,要模样有模样,仪表堂堂。刘英托工友侧面一打听,老孙还没有结婚,刘英就开始追老孙。老孙也不小了,这女追男,一追,还就成了。
刘英不想离开北京,老孙回去和家里一说,家里也同意,毕竟家里的条件太差了,连个像样的房都没有,不然凭老孙的条件也不至于三十了还找不到对象。老孙家里提了两个条件,一个是以后有了孩子得姓孙,二是每月要定期给二老点儿生活费,一个月十块。刘英全同意。
就这样老孙就留在了北京。结婚一年,刘英生了个大胖小子,抱回去让爷爷奶奶看,高兴的爷爷奶奶合不拢嘴,爷爷给取名孙兴。
两人都在铸造厂上班,结婚后还以刘英的名义在村子里买了房,挣的不多,但也还过得去。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乡办企业陆续转制,铸造厂被厂长个人买断,铸造厂成为了私营企业。老孙两口子没有因企业转制受影响,还在那上班。
如果刘英没出车祸,也许日子还是那样平淡地过下去,不会大富大贵,但也属于小康人家,至少比村里只种地的要强的多。
那天,也就是小孙兴十岁的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刘英下班骑车回家,在路口被一辆拉煤的卡车撞了。刘英当时就人事不醒。可卡车没停,跑了。天黑,拉煤的车牌子向来又黑乎乎的,加上傍晚人少,逃逸的车一直没找到。
刘英被送到医院,左腿当即截肢,昏迷了一天才醒过来。命是保住了,可一条腿没了,也没法再去厂子上班了。农村个人的厂子那时大多没给职工上医保,虽然厂子领导来医院看了刘英,还给放了一万块钱,可那能顶多少事?一下子,就把整个家掏空了。
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过。家里的担子一下就压到了老孙一个人身上,老孙的头发眼瞅着白,四十多岁,头发几乎一半全白了。
对于失去了一条腿,刘英开始是不接受的,虽然安了假肢,但她也极少出门,就是在家里话儿也少了。父母心疼闺女,没少去看她,街坊邻居也时常到家里陪她聊天散心,可刘英一时还是转不过弯来。
残疾有一年了,刘英才认了,认了也就放下了包袱。没事也到街上看看,和街坊们聊聊天,有时还到各家去串个门儿。刘英也想要干点什么,刘英想这个家也不能就靠老孙一个人撑着是吧。刘英就和老孙商量,老孙说,你爸不会炸麻花吗?跟他学,炸了我去卖。
铸造厂一般每周休息一天,这一天老孙就出去卖麻花。当然不是在村子里卖,老孙后车座挂个筐,老孙骑车到县城里卖,那人多,销得快。
老孙卖麻花也有特点,别人吆喝是“麻-----花”,他吆喝有口音,“麻------虎(花)”。城里楼上住的人听见就纳闷,咋还有卖“麻虎”的,“麻虎”是个啥玩意。
好奇,就有人下来问,喂,大个子,卖啥的?
老孙就下车,说,麻虎(花)。
来人听不明白,就走过来,一看,说,这不是麻花吗?
对,麻虎(花)。
那人就笑,麻虎?多钱?
一袋五块。
这一袋多少?
一斤,称好的,我带秤了,不信,可以再称。
不用了,来一袋,尝尝。
刘英炸的麻花不糊弄人,好吃,吃过的都说好。因此,老孙的“麻虎(花)”也就有了名,在附近几个小区里好卖的很。一周过来卖一次,多少也算一份收入,解决了家里不少困难。
2014年,老孙已经五十一了,这一年儿子高考,考上了师范大学,一家人挺高兴。可也有闹心事,厂子关了,北京这几年污染的厉害,治理雾霾,所有污染企业都要关闭搬迁。老板岁数也大了,这几年厂子活儿也少了不少,没啥挣头儿,老板拿了补偿,就把厂子关了。
这可苦了老孙一干人。五十多岁了,哪还找工作去?孩子还要念大学。光卖麻花也不行啊,这个老孙实验过。就那几个老小区,一礼拜去一次,好卖。天天去,没人理。到别的小区吧,人家那有固定摊点,也卖不动。高档一点的小区,连门都进不去。道边上卖,有时候城管还查。没办法,老孙决定还是一周卖一次麻花,平常日子就到县城的劳务市场找短工打。说是劳务市场,其实就是道边的一块空地,打工的自发聚集起来的一块地方,就为的好找事。
老孙在厂子上班时是铸造工,端火(铁水)的,劳务市场可不需要这个。在劳务市场找活的主要是瓦工、木工、油漆工、水暖工,再有就是壮劳力,能扛沙子水泥的。当然,也有工厂来招工人的,可都要年轻的,岁数超过三十一般都不要了。老孙除了端火别的不会,好在还有把子力气,也就只好找些扛沙子水泥的活,俗话叫扛大个儿。就是找这活儿,有东家一看他一头的白发也不用,怕岁数大有闪失。一到这时,老孙就着急,说,别看我头发白,那是少白头,从小就这样,其实我岁数不大。雇人的可不管这个,说,不大?不大我也不敢用,您还是等下家吧。看见人都走远了,老孙也只能叹气。
有一块找活儿的就对他说,老孙,还是花俩儿钱把头发染染吧。
老孙就去染了头发,漆黑一片,老孙自己照着镜子都感觉年轻了不少。
回到家,刘英一看,说,哎,染头发了吧?
老孙说,可不,连理带染五十块,不染不行了,找点活儿都嫌岁数大,怎么样,年轻了吧?
年轻。以后还是买点儿一抹黑,在家我帮你染吧,能省点钱。
嘿,好。
年轻了的老孙找活儿果然顺了不少,染发的第二天就有一个刨卫生间的找到了他,二平米的地方,刨完,把垃圾背到楼下,二百。
这家住四楼,老孙上去看了看,对东家说,您把水先关一下,我把坐便卸了。老孙先把坐便的水放了,再把坐便的上水管也拧下,然后从工具袋里找出壁纸刀,右手拿了在坐便底座四周一划,把以前的胶划断,轻轻一掰,坐便便下来了。老孙问,坐便换吗?东家说,还能用吗?老孙说,能用。东家想了想,说,还是换新的吧,不配套。老孙就把坐便搬到楼下。
老孙对东家说,您找点破布,我把厕所的窟窿堵一下,别凿砖的时候掉下去东西。
堵完厕所窟窿,老孙开始凿地砖。老孙左手拿着凿子对着地砖缝儿,右手拿着锤子,一下,地砖的一角连着水泥就下来了。地砖下面的水泥也得凿,至少得凿出十公分的深度,下面的水泥块结实,不好凿,又由于长期洗澡渗漏,都水淋淋的。老孙早晨九点开始干,下午一点才把活儿干完。用尼龙袋子往下背垃圾,褂子、裤子都湿透了。结账时东家心里过意不去,又多给了五十,还一再表示感谢。激动的老孙也直说谢谢。
老孙临走又问东家,说,东家,您找好做防水的没?
东家说,还没呢?
老孙说,我帮您介绍一个吧,专门做厕所防水的,肯定放心。
东家说,好啊。
老孙在市场找活儿,认识了不少人,找活儿的也经常互相介绍活儿,也不白介绍,都有提成的。
在劳务市场等活儿的时候,中午没事,老孙也和其他找活儿的一块儿玩玩纸牌,过钱的,一块起叫,五块封顶。玩牌一是打发时间,二是多认识几个人,谁有活儿了好介绍一下。这不,一块来过牌的瓦匠老赵就找上老孙了,老赵电话里说,老孙,最近没事吧?
老孙说,没事,老赵您说。
有一家要重新装修,得把地砖刨了,你要有空就过来吧。
多钱?
多钱?我没问,到这儿你们自己和东家商量,我还叫了老李,还有王海。
这两个人老孙也都认识,也是一块玩过牌的。
三个人一会儿没闲着,九十平米的地方,连刨地砖,还有厨房厕所的墙砖,带把垃圾背下来,整整四天,几个人累得都不轻。结完帐,三个人商量,晚上一块儿请瓦匠老赵吃顿饭,就事把提成给老赵。
晚上八点多,四个人高高兴兴喝完酒,散了。老孙骑车回家,感觉岁数真是大了,半斤酒,怎么就直晕呢?以前喝个七八两都没事的。
睡醒一觉,太阳已经老高了,老孙没有去劳务市场。那家要装修的,沙子水泥还要过几天才到,到了,会给他们打电话。算算一周了,老孙就叫刘英有空把麻花炸了,他下午去县城卖。城里人把麻花当零食吃,爱吃的家一般一周或两周买一回,这老孙都总结出经验来了。
“麻-----虎(花)”
老孙的吆喝声下午四点准时在小区响起。
老孙卖完麻花已是晚上六点了,老孙骑车回家,感觉很兴奋,一筐麻花五十斤,卖五百块,抛去本净挣三百。也是啊最早卖五块钱一斤,现在十块了,涨了一倍。可老孙又一想这年头什么不涨呢?比如房子,老孙觉得麻花涨的和房子没法比,一定要和房子比的话,老孙觉得麻花是走,像个小脚老太太,一天才走十里;房子是飞,像孙悟空,一个跟头就不见影了。老孙本来是不想房子的,可儿子慢慢大了,等大学毕业就面临找工作结婚,娶媳妇没房哪行啊,现在媳妇都要楼房的,不想都不行。一想到这些,他们两口子就都叹气。
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跳河啦。
呼救地声音把老孙拉了回来。
老孙看见河边一个女子在呼救,河里好像还有一个人在挣扎。老孙想都没想,紧蹬几下到河边,连鞋都顾不得脱,跳下车就往河里奔。
老孙把那落水的救上来,岸上已经围了好多人。落水的是个年轻女子,不知为什么想不开。人群中一个中年妇女跑过来,边跑边喊,我是大夫,让让。
老孙看落水的姑娘睁开了眼,就悄悄退出了人群。已是入秋,晚来已经有些凉意,更何况衣服还是湿的,老孙感觉冷。
救护车来了,落水的姑娘被拉走。岸上的人也慢慢散了。这时人们才发现,救人的人已经走了。
区里电视台开始找救人的英雄,有小区居民看电视,说,那不是麻虎吗?就给电视台打电话。
电视台的来采访,区里领导也来慰问。面对领导、镜头,还有乱呼呼那么一大群人,老孙都不知道说什么。脸像红布一样,一个劲儿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领导问寒问暖,临走紧握着老孙的手问还有什么困难,老孙明显顿了顿,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好像鼓足了勇气说,我结婚到北京二十多年了,您看能不能让我把户口迁过来?
领导说,放心吧,我们回去就研究。
年底,开表彰会,老孙上台领奖,领导颁发给老孙一个“授予孙福见义勇为好市民荣誉称号”的大奖状,还发了一个大信封。
老孙看着领导,老孙直想问,我的户口能解决吗?
可老孙没有问出口,领导也没提。
老孙回去,还是该去劳务市场去劳务市场,还是一周来县城卖一次麻虎(花),只不过他的麻虎(花)比以前更好卖了。
网友评论
还是做个踏实的好人好😄
代表了上一代农村人的形象,只是如今这样的人确实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