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块腊肉
/真我风采
1)
春节回家返回公司,出发前,母亲为我准备了一大袋腊货。有腊香肠,腊鸡,腊肉。
当初她帮我备置那些时,我曾极力劝止。路途遥远,又没开车,火车上人山人海,挤来挤去,我都照顾不过来自己,还携带那一大袋东西,岂不痛苦?但母亲好象从不介意我的反对似的,她依然低着头一意孤行的在那儿为我装弄。
母亲向来如此,她对人从来没有过多的要求。她的话不多,她也不是一个固执的人,但唯独面对我时,她却甚少让步。用她的话说: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对于她的一切,我必须服从。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露出不多见的微笑,她的笑很宁静,象深秋旷野里蓦然矗立的一束花,从容,淡定,一眼望去再也忘不掉的那种美。
是否,在她的心中,我一直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不论我长得多高,多大,离她多远,她都一直把我珍藏在她的心中?就象当年她曾把我悄悄藏在她的身体,默默孕育一般。我知道,我是母亲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她的生命因我而精彩。她把自己最纯真的梦植入我的身体,无数个离开家的日子,母亲都会朝远方静静凝望,我知道,那时她正在用自己最虔诚的心进行一场心灵的膜拜。无时无刻,她不在想念着自己的孩子。曾经,我是那般地无助与痛苦,当我离开那个孕育了自己快十个月的温润小屋,当我从她身体里挣扎着剥离,我因分离而痛苦,因痛苦而哇哇大哭。但那时,她却笑了,她终于看见了那个曾在她身体里悄悄藏匿了九个多月的小家伙,那是她用一点一滴的心血喂养,她曾无数次想象着我的模样吧?终于,她的生命遭遇到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剥削。我将一根吸管静静插入她的身体,疯狂汲取她原本贫瘠的养料。从此,她的命被掠夺。
那一条条,是爱的美食。是用爱精心备置的温暖与细腻2)
有时候,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她。
比如说,她从不懂得将一块大些的腊肉从中间切断,硬是整块拼命的塞到袋子里,让我使出了全身的气力也难以将它们取出。再比如说,她腌制的腊肉一点也不好吃。又咸又涩。
那时候,我真的是不太喜欢她的。的确,她腌制的腊肉相比祖母,真是逊色多了。
祖母离开我们大概都有十六七个年头了吧。
祖母个子矮小,瘦瘦的,一双被包裹畸变的小脚走起路来却很利索,我曾见过她拎着一大提篓清洗好的衣物从池塘里走回来,她走得很快,很稳,没有一点颤微微的样子。我想,她那一双小脚一定隐藏着某种神秘力量,不然为何能支撑着她硬朗的骨骼和苦难的身躯,而能让她把脊梁挺得老直?的确,祖母从不曾驼过背。无论行走,站立,她的身形总能保持着一种让人赏心悦目的笔挺。祖母很爱她的孩子们。她无私的馈赠着自己的一生。不论其它,只是她的孩子们走路时都象她一样能昂首挺胸,将身躯挺得笔直,这大概也算是她对自己的孩子们一种源自于母性天生的恩惠了吧。
她祖母一共生养了五个孩子。祖母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是没能生产下一个女儿。虽然她一样疼爱着她的孩子们,虽然她将心事藏在心里一辈子,但是,在她晚年行动不便时分,她曾不止一次的和邻居老奶奶闲聊时谈论,要是有一个女儿该多好。她毫不掩饰自己对一个女儿的渴望。我想我大概能懂得她的意思,她并不是埋怨自己的儿子们对自己不孝顺不好,她只是想象,要是有一个女儿,便可以和她谈一些经年往事和曾经远去的苦难日子。至少在她认为,女儿比儿子自然会多些细心和耐心,自然会陪她一起走进那些远去的岁月。那是她人生的博物馆。那里面,珍藏着她一生中所有的欢笑欣喜忧伤与苦难。她可以让她的女儿牵着她的手,陪着她,慢慢观览。她想必还有着许多自己想要说出的话语吧,她一定会兴奋得象个孩子,拉着她的女儿的手,只怕夜晚她也会兴奋得睡不着觉,一定和她的女儿躺在床上,彻夜窃窃私语吧。
莫非正因为如此想念一个女儿,祖母才将母亲当作一个她自己的女儿去疼爱,去怜惜么?
祖母在世的时候,母亲和她很投缘。有什么事,祖母都和母亲细说。我曾亲眼见到祖母手把手的教母亲腌制腊肉。
每年冬至过后,农村乡户便开始宰杀年猪。每每那时,祖母总是和母亲每人拿出一把镊子,将那些屠夫还没有完全剔除的肉皮上的猪毛拨干净。她们坐在回廊里,一边轻声谈论着些什么,一边慢慢细细搜寻拨弄。待猪毛拨弄完毕,祖母便教母亲用一根根结实的绳子将肉块吊起,风干,让那些肉表体上的水分蒸发些许。几天之后,祖母再让母亲将那些微微风干的肉取下来。这便是祖母彰显神奇的时刻了。她弄出一些花椒粉,五香粉,食盐,搅拌均匀,然后,在肉块上面细细力度适中的搓弄,涂抹。再然后,她让母亲拿出事先清洗干净的坛坛罐罐。将涂抹好的猪肉按肥瘦分别切割成小些的块状。祖母亲自操刀。她干净利索,雷厉风行,手起刀落。
3)
但,母亲后来终究让我们失望了。母亲腌制的腊肉始终没有祖母腌制的腊肉入味,香馋。
终于有一天,一向大大咧咧的父亲在饭桌前一边吃母亲腌制烧作的腊肉炒大蒜时,一边也情不自禁怀念起祖母腌制的那些腊肉来。父亲对母亲腌制的腊肉总是感觉不到满意。虽然祖母离开我们已经这些年了,但是父亲总会在那些吃腊肉的日子里怀念起祖母来。父亲常常说,祖母从十三岁便来到爷爷家,做童养媳。那时候,祖母还没有灶台高。每天做饭时祖母都搭弄一张板凳。十八岁之后,祖母陆续生产下了父亲伯父叔叔五个孩子,祖母总能将她的孩子照顾得很好。她勤劳,善良,常常捡拾回一些别人家丢弃的小猫小狗喂养,因此也常常惹来祖父的一些叫骂。更神奇的当然不止这些了。每年别人家的腊肉吃到五六月份便完了。但是祖母的腊肉总会吃到七八月份去。用父亲的话说,祖母很小气,她一回炒腊肉时不会弄太多,太多了让人觉得烦腻。她每次都只是弄到那种意犹未尽的份上,让人吃到入味还略嫌不够,所以才会对下次多些期盼。当然她不会每天都去炒弄她的腊肉。她会搁置几天之后,让人想念时才去烧制她的腊肉。那是她的宝贝。她从坛坛罐罐里将那些腊制好的宝贝小心翼翼取出,然后用水浸泡小会儿。最后再细细烧制。那多象她的艺术品。如同一位艺术大师,祖母正用尽自己所有的智慧,来完成她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次雕琢。
每次在桌前吃饭时,她的男人和五个孩子们都高坐一堂,她却在厨房静静收拾灶堂家什。 每次在端上腊肉之时,她都会高声叫嚷:这可是最后一块腊肉了,真的再也没有了,要吃只有等到明年了。她的孩子们才不管这些,他们狼吞虎咽的抢夺着母亲亲手烧制的宝贝。他们才不会相信母亲那最后一块腊肉之说,因为他们的母亲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说过,因为在他们的母亲说过那是最后一块腊肉的之后不久的日子,他们的母亲总能变戏法似的又弄出一盘腊肉出来。直到最后真的再也没有办法变出一点腊肉,她的孩子们坐在桌前看着她一手烧制的其它菜什,也终究是兴致全无。
每当父亲说起这些的时候,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他的笑容很特别。一种无以言说的感觉。他象一个陷进某种美好固执念头里面的孩子,再也不能轻易出来。
我想,他大概是想念他的母亲了。
虽然他一向以刚强热烈的率直禀性表达自己的喜好与感情,虽然他将自己对祖母的想念埋藏得很深,从去不轻易提起,但是,我始终坚信,在某个能够让他轻轻进入从前日子的时刻,他一定会情不自禁的想念起自己的母亲来。
我不知道,多年以后,我的孩子能不能想念他们的祖母。
就像如今我会忍不住想念自己的祖母一样。
也许终究会记忆模糊。甚至不会记得祖母的模样,微笑,但总会因为某些特定的因素轻轻进入那些镌刻着祖母气息的如烟往昔吧。
如同我此刻静静吃着母亲为我腌制的这最后一块腊肉,亦会悄悄想念我那在天堂里早已沉沉安息的祖母来。
虽然不一定会每时每刻想念,但总会在不经意中轻轻想起吧。
朋友们说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创造并最终享受更高质量的生活,当然,这不能不说不是一种幸福。但我说,真正的平实的幸福便是你能在某一刻静静想起某个人,或者被某个人静静想起。
因为那是你在这个世界活过来过爱过的最有力的佐证。
点点滴滴,这些唾手可得的美食总能撕扯出关于爱的片段与记忆4)
再好的美食也只能填充我们的胃,好让我们在这个日渐艰难的世界多生存些时日,聊以自慰罢了。而哪怕再朴实无华的爱,却能够让我们顿生温暖,在一望无涯的未知前程里,悄然滋润我们苍凉的心。
不是吗?
一如此刻,当想念悄然而至,穿越时光的隧道,当那些熠熠闪耀着彼此气息的日子扑面而来,我是多么的快乐。
忽然发现,原来这种怀念的情愫可以让心保持着生命必须的温度和力度,能够让我们获得更多的力量信心和勇气,去坦然直面生命中那些沉重冗长的苦难与折磨。这是一种生命最具感染力的拥有。这种拥有,让我们的人生丰满而富有。
因为拥有,所以我们幸福。
(注:图片源自于网络)
2017'5.28日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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