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多学者一样,孟教授喜欢去各地开会,虽然他所在的C城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就好比说,再舒服的沙发,坐久了也会厌烦,想起身走走。而且在紧张的行程中,在混迹于人流、浏览名胜古迹,或者步入会场的时候,有一种特殊的优越感,一种不为外人所知的使命感。他们不像一般的中产阶级,好容易攒够了一周的休假,以补偿一整年琐碎、乏味的生活。他们也不像那些刚刚把全球金融系统拖倒在地、被众人斥为愚蠢与贪婪的化身的银行人士,扎着领带,提着公文包,匆匆赶往总部。他们学者们光临这个瑞士山顶的滑雪胜地,是为了攀越科学的高峰;他们聚首在智利这家临海的酒店,是为了探索浩瀚的学海。新的环境、新的面孔、新的成果扑面而来,又能激发研究的灵感和竞争的热情,以期在下一次会议上展示更激动人心的成果。至于平日的各类公务,更可以毫无压力地处理。可以对学生说,对不起,这个星期我们没法见面。我目前在巴黎,后天去布鲁塞尔。也可以对同事说,如果还在本市,就不用麻烦你代我监考了。非常感谢。或者说,我们合作的论文,本来准备全力修改,可是进展不大——时差反应特别厉害。明天我去东京,看在飞机上能不能有所突破。不过这种情势下,显然不能保证什么……
孟教授这次开会去的,是英国中部的一个小镇。他在伦敦下飞机,乘火车赶到镇上,再打出租车去了旅馆。(像往常一样,他没有直接去会场。)看天色还早,他依前台的建议,参观了当地的名胜,一座古堡的遗址。古堡有六百年历史,已经荒废。从厚重的石墙,还有宽阔的、线条优雅的石窗,依稀可见它往日的辉煌。附近的山坡上有草场和围栏,但是看不见牲畜。孟教授游览之后,回到旅馆,沉沉睡去。
他做了个梦。梦中他的祖父正在教训他的父亲。祖父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他和他姐姐,把他们推到父亲面前。然后责问父亲说,他怎么搞的,让这么点的孩子在野地里疯跑,衣服上沾满黑泥。父亲低头坐着,不停地抽烟。他一句也不为自己分辩。
醒来后孟教授觉得奇怪。他的祖父去世已久。他有个妹妹,而不是姐姐。而且父亲也从不抽烟。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样式古怪的吊灯,还有覆在双层小窗上的白色窗帘。他在英国跑了一整天,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异国他乡,在一间从没住过的房子里,周围都是陌生人。他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孤独。
这次的会议是孟教授领域的几位领头人组织的,每隔一年举办一次。十八年前,孟教授写博士论文的时候,这个领域是本学科的一个亮点。许多人都相信它有极大的潜力;不仅本身的想法精妙、深刻,还可以被其他领域,甚至其他学科广泛应用。事实也的确如此。不但本学科有许多人在这个领域展开研究,连其他学科——数学、生物、计算机,甚至社会学——都有人以自己的视角,在这个领域做出了独特的贡献。一篇又一篇的论文被权威刊物发表,又被后续的论文引用,延伸。领域里诞生了大家公认的大师。又有人组织起了针对本领域的学术会议。孟教授记得第一次在这种会上发言的情景。他不记得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很紧张,而会场的气氛是热腾腾的,充满着期待。
到了英国的第二天,孟教授一早就赶往会场,在入口处领了姓名牌和学术报告的日程表,然后一边把牌子挂在脖子上,一边浏览日程表。凭着一个专家对自己领域的了解,仅在走进会场之前粗略翻看了二十秒钟,他就可以断定,这仍然是本领域最高水平的会议。这张日程表把诸多的报告组织起来,分列在若干小领域和课题名下。每个小领域和课题都有自己的知名学者,由他们领头或者压轴做报告。而不少知名人士已经散座在会场上。孟教授向远处的朋友点头致意,和近处的熟人握手。近旁站着一个博士生模样的人。他等孟教授与同事寒暄完毕,略带紧张地上前介绍了自己。孟教授微笑着,温和地问好,仿佛这位也与他熟识。年轻人说他的研究和孟教授的某篇论文颇有关联,问可否详细地探讨。孟教授说很乐意。可惜现在不是时候,因为报告快开始了。
孟教授在前排一个角落坐下,把头埋进了日程表。多年以前,当他刻苦钻研,即将在本领域做出为人称道的贡献的时候,也希望和做相关研究的同行,特别是有经验的长辈交流。当时他觉得,自己有许多想法,都复杂而微妙,除了最熟悉这个课题的同行,没人能理解。近几年他的精力在别处,研究方面不过是依照经验指导学生,连新出的论文也无暇细读。和外人探讨的激情自然也消退了。
会场上响起了掌声。孟教授抬眼看时,今天的第一个报告人正走上讲台。这是一位三十上下的后起之秀。他的衣着偏保守,是被学术界某些人称作制服的衬衣和米色长裤。他的研究——和如今本领域的大多数研究一样——是将十八年前的那个了不起的想法稍加变化,探索一下细节。虽然没有全新的想法,成果也不令人吃惊,却不妨碍在权威杂志上发论文,在本领域被称为希望之星,以及应邀在这个会议上发言。他的报告准备得很仔细,依惯例分为综述、背景介绍、新的成果、将来的思路等等。孟教授和众人一样,正襟危坐,眼睛盯着屏幕。不过,刚听完综述,他就隐隐感到不安。因为五分钟的综述当中,出现了两个他从没听过的术语。他等了等,指望报告人在接下来的背景介绍当中解释一下。但报告人很急切,似乎有许多成果要在三十分钟之内详尽阐述,所以背景之类的(虽然他很熟悉)只能一句带过。十分钟后,他讲完了前人的成果,开始讲自己的贡献。孟教授失望地意识到他不可能回头解释那些术语。相反,报告中出现了更多更复杂的术语。
这个学科已经变得跟数学一样,孟教授想,每个报告都只有最接近的课题的几个人能勉强听懂吗?
他扭头扫视了会场。多数人都出神地听着,似乎这些术语他们都熟悉,报告也引人入胜。少数人的脸上则呈现出某种烦躁与不安,仿佛尝试了好几把钥匙,仍然打不开那扇顽固的门一样。孟教授学识虽不算顶尖,还没有到连本领域的基本术语都听不懂的地步。他举手正要提问,另一名听众打断了报告。这位老先生请报告人回到投影第二页,解释一下第三个大项下面的那个缩写。报告人赶忙解释了。那个缩写所指的,是本领域一个熟悉的概念。投影片地方有限,无法详述每个概念,必须借助缩写。只是这个缩写有点生僻。孟教授再次扫视会场。所有的人,连同研究生模样的,都和他一样释然了。
报告继续进行,也有人偶尔提问,但孟教授已经心不在焉。这个报告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学生。这位高足谈研究也经常一开口就让人稀里糊涂。起初孟教授疑心这家伙不懂装懂,光拿术语和细节敷衍。后来意识到,他的确在刻苦钻研,也懂得那些术语。只是钻研深入了,以为别人都一样熟悉这个课题,不必解释背景或者某个标识的含义,就能领会他的最新想法,所以一上来就直扑技术细节,而且滔滔不绝。
掌声再次响起。报告完了。接下来是答疑时间。几个简短的问题过后,报告人和坐在后排的一位显然是本课题的专家的人之间进行了一番极端技术性的、没有旁人能听懂的讨论。然后众人鼓掌。下一个报告人登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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