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春天

清晨起床前，听到窗外的鸟叫，还没睁眼，心里感到一股潮湿感，像是家里的初夏，早晨刚醒来，小雨打湿了地面，推开门迎面浓重的雾气。这个时候的鸟叫往往是在麦子已经收割完，玉米还没萌出新芽，这样的雨后鸟叫，才有这样的潮湿和清脆，听的人心里像被水滤过。

勾起了一些不得不的心绪，总是想起小时候，绿油油的草刚覆盖住河沿，刚盖满没出现过脚印的地方，那时候强壮、精力旺盛的大人们，现在像飞过太多路程的老鸟，疲惫不堪。

1

2003年的春天，肯定是我们家里值得重点记忆的部分。

那个春天多雨，争分夺秒开放的梨花，一不小心就泡在雨水里，圈里养的大猪很欢快，雨稍稍变小就走出低矮的屋檐，淋一下雨，使劲摇头一甩，毛发上粘的雨珠可以贱得正在猪圈旁汲水的我一身水。

非典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学校进行全封闭，我虽每晚住校，但白天都是回家吃饭，宿舍里基本上没有换洗的衣服，所以在封闭第5天的时候，我就撑不住给村里有电话的人家打了电话，捎话给我妈，送点换洗的衣服给我。

那时候全国都风声鹤唳的，真正明白事情的人知道怕，我们正读书的小孩子不懂，看学校里拉了横幅，教室窗户里搭满了男生的袜子，一副要闹运动的样子，心里只觉得兴奋和刺激。门卫传话给我校门口有人找的时候，就知道肯定是我妈来了，除了家里人谁还会来找我。

妈估计来了一会了，有些焦急地来回张望，带了一大包衣服，真的是一大包，估计把我所有的衣服都带来了，当时还有些埋怨她，怎么傻乎乎，嘟嘟囔囔提着东西就回教室了。

在学校那几天，还是在不间断地下雨，有一个下午劳动课，老师闲扯着话，讲到家养猪的品种的时候，问大家都知道什么品种，大部分人嘻嘻哈哈地叫着白猪、花猪之类的，我举手大声说：“有长白猪、太湖猪、杜洛克猪。”老师显然有点吃惊，连说：“对对，还有同学知道别的品种吗？”我有些骄傲，当然知道了，家里在养猪，爸买了好多养猪的技术书，我经常翻看，区区猪的品种哪里能够难得倒我，我家里就有2头黑褐色的太湖猪，心里面好得意，觉得其他人怎么那么傻，好呆，他们压根不可能知道太湖猪黑黑圆圆比宠物狗还要蠢萌。

可见那个时候我就有了自以为是的毛病。

夜自习上到晚上9点，踩着沾满泥巴、脏滑的地到水塔边排着队洗漱后，就躺进被窝里，每个屋子住十多人，谁也睡不着觉，讲各种闲话，睡着后被晚归室友的脚步声吵醒，重新开聊，约是十一点半的样子，门外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接着就有人推门进来，本来还觉得这叽喳的声音怎么那么熟悉，一抬头竟然看见我妈进屋里了，还不止她，乌泱站了一屋子，都是村里的妈妈们，穿了胶鞋，都是泥，风尘仆仆。

简直惊呆，下着雨的深夜，来干嘛。我妈先说话的，声音温柔的了不得：“人家说，今天夜里喝了母亲亲手熬的绿豆汤，就不会得非典了，就想着给你们送过来。”我才看到她们每个人手里除了雨伞，还都拎着暖瓶。

我说天这么黑，妈你不害怕吗？我妈说几个人一起来的，害怕啥。

我家没有够大的保温杯，妈用暖瓶，连豆带汤装了半瓶，正要倒给我喝的时候，一拍手，喊着糟糕忘记带碗了，只得用刷牙的杯子喝两杯，从被窝里探出身子本来就觉得冷，想着喝两杯意思意思就够了，妈一定逼我把杯底的绿豆给吃干净。吃完迅速缩进被窝里，只露出头，跟我妈说：“你们赶紧回去吧，还下着雨呢。”

妈走到我身边，把被子都掖结实，使劲按了下，说：“那我们就回去啦。”像来时一样迅速，她们关上门就走了。

一个伙伴说：“她们也真是的，这种传言也信，喝绿豆粥跟非典有啥关系。”我也跟着附和了几句：“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

寝室里其他的孩子，离校最少的都有十几里路，她们难以想象这帮妈妈们是怎么在凄风苦雨的深夜里步行走那么远，脚下还满是泥泞。

睡前一直有点惊诧，妈是怎么在夜里精准地找到女生寝室，又是怎么知道我就在这个屋里住的，还以为她一出门就会笨笨的呢，没想到还可以。

这是2003年，我妈这会儿刚37岁，还算年轻，做了一件那么浪漫的事情。

她平时对我有点苛刻地严厉，老是沉着脸，像看贼似的讲我，闲着做什么，为什么不看书，每天苦大仇深地忧愁我的学习成绩。

但是除了学习上的紧迫盯梢，她温柔起来还真是让人招架不住，深夜淋雨，踏着泥路给我送绿豆汤，难为她怎么做得出来。

2

还是这个春天，我们家要翻盖房子，之前的红砖瓦房漏得丑相百出，刚过元宵节，爸妈就把房子扒了，准备盖一座平房。

盖平房需要石灰、石子、沙子，砖头，钢筋，除了早早准备好的砖头和钢筋，石灰、石子和沙子都让人发愁。这些原料人家都可以给运，但是村前的土路，晴天还好，下过雨，大车下去出不来，加再多的钱司机都不肯往前走，把东西都卸在了路口。

也得亏是我爸和我妈，他们开家里的农用车，一车一车倒回来，其中繁琐和辛苦自不必说。我每天上下学，没看见具体过程，只是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看见脏兮兮的车停在门前的水洼里。

爸和妈每天很疲惫的样子，小孩子粗心观察不到细节，听到奶奶说你爸妈这一阵累得不轻，你爸眼皮子耷拉着。吃饭的时候，我就留心去看爸的眼，果然是，浮肿得厉害，每天重体力劳动，休息不过来，就这个样子，妈也没好到哪里去，累得不想说话，我和小弟更不敢作声，怕这个时候惹到他们。

那个春天，雨水真是奇怪地多，偶尔有两天太阳占了上风，天空一片晴明，下一个夜晚半梦半醒时，听到呼呼啦啦的雨声，天明起床，院门前又是大大小小的水洼。

主屋的地基早已打好，墙根往上垒了不到一米，提前固定好的钢筋咋咋呼呼地向上伸着，墙内的土块高高低低，我和小弟在土块中间隆起的地方走来走去，新奇地四处张望，特别是房子后面的树林。

3

我们最开始住在两间厨房里，一间做饭，一间放床，4口人挤在里面。

有一个周末，突然变天了，本来已经变得暖和的天气，突然下起大雪，我从学校回来，从村子后面，斜穿过旁边的小树林回家，跨过刚垒好的墙根，直走到灶屋的门口，里面正透着昏黄的灯光，热气从门缝里冒出来，雪花在热气的氤氲中簌簌落着。

我在台阶前站稳，拍打掉身上和头上的雪花，一边喊着妈，一边推门就去，妈正在炒菜，爸陪弟弟看电视里舞弄混天绫的哪吒，我转身去关门，关上门，忍不住又打开，探出脑袋向外望，黑乎乎，路上已经咯吱的积雪，刚才路过的树林，村后的人家都已经看不清楚，黑漆漆一片。

多么神奇，我刚才就是从外面这一片黑暗中走来，只一扇门的距离，就回到了家里。门只有两厘米厚，外面是雪，寒冷、黑暗以及不确定的未知，而里面是家，我们正要开饭，甩掉寒冷于不顾。

这种感觉是以前所没有的，夜好像只属于无尽的北方，透着神秘、诡异和冷酷，而我们的院子朝南，推开屋里的门是院子，院子里有我们自己种的树，推开院门，前面是大路，大路两侧都是向南的房子，灯光参差不齐地透出来，与寒夜里向北张望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等到需要扒掉灶屋的时候，已经到了初夏，天气变暖，爸妈在院子里用厚胶布搭了一个大号的凉棚，床、衣柜、电视都放在棚下，我们吃住就在里面。

吃着晚饭，抬头就看见满天的星星，在晴朗的晚上尤其显得亮，打开电视就像在看露天电影，野外露营一般，说不出的兴奋与欣喜，经常是刚吃完饭还没洗脚，我和小弟争先恐后爬到床上，躺下来，翘起二郎腿，透过头顶的胶布看朦朦胧胧的夜空，能感觉到夜晚的凉意像落雨一样慢慢渗下来，不知不觉睡去，不知道妈什么时候在我们身上盖了毯子。

4

春天进行到一半，树叶和草都长齐了，房子后面两侧都是树林，白杨叶子丰满厚大，洋槐树弯弯的树杈伸得哪儿都是，不透风的绿几乎要滴下水。树林斜后方的几户人家在远远的绿树掩映中，更显得有些诡异的神秘。

总之，下过雨的早晨，在四面透风的宽敞地带四处逛来逛去，显得异常刺激，难以想象后面这么一大片世界跟我们住的院子，睡的床之间只有一道墙，如此薄薄的一道墙。好的风景在墙外头，令我感到恐惧和惊慌的神秘之地也是在不远的墙外，区区一道墙，就把两个世界隔开。

细细的春雨刚停2天，盖房子的工程队还没有来，爸妈正好趁着这会儿功夫给田里的麦子喷药，家里种了近30亩地，两天的时间才能完成。

早晨出门前，妈和好面，准备晚上蒸馒头，而我想要给爸妈一个惊喜：我要蒸包子。

割韭菜，泡粉条，凭记忆中妈的手法调馅。揉面，切团，擀皮对于我来说都不是问题，只是捏出的包子不够美观，不想让自认为家务优秀娴熟的自己毁在最后一道工序，急得抓耳挠腮。

战场太过混乱，清理完衣服和地面、操作台上的面粉和馅，把包子装进锅里，端到炉子上，觉得自己刚完成一件大事，内心很是充足（现在想起来还是会有同样的感觉）。

爸妈回到家时，晚饭已经准备好。爸咬了一口，说不错，我又望向妈，妈说可以，再放点香油就更好了。

我忍住笑，极力掩盖心里的窃喜，认为自己很厉害。

5

2003年的春天，全国人民都在忙碌着，揪心着，而非典引发的恐慌在遥远平原一隅的村庄被极大地稀释掉，生活还是在正常的进行。

而对于我们一家来讲，这个春天异常的富足和丰满。小孩子印象深刻的是关于很多新奇事情的一段记忆，但对于爸妈，却极有可能是他们非常辛苦的一段岁月，养家实非易事。